第55章
“我怎么毀了她?她和我的未來就不是未來嗎?”
“我要我直說?你誘惑她,你引誘她,她未必就是跟你一樣,她也許還能有別的選擇!”
“選擇?選擇男人?你怎么知道和我在一起就不是她正確的選擇?”
父親是真的生氣,而姐姐也是,他們兩人面對著面,互不相讓,一句接著一句,密不透風(fēng),旁人都無法插進去一句,更無法勸架。
施海擔(dān)憂地望向了母親,而丁女士回頭對他搖了搖頭。
“她可以有正常的生活!”
“說到底,您還是認為我不正常?”
這時屋子里都靜了,如深海的潛礁,無聲無息,壓抑著暗潮洶涌,而液晶電視機的小品節(jié)目正播著,卻是一陣陣熱鬧的笑聲。
施海突然喉嚨一哽。
“好了,別爭了,大過年的,有話好好說,”丁女士走到他們父女中間,轉(zhuǎn)向施辭說,“施辭,你爸沒有認為你不正常,我們?yōu)槿烁改福皇窍M闫桨步】敌腋�,別的什么都不要求了�!�
施辭手垂在身側(cè),攥得很緊,身體語言都在緊繃著,她的目光從施秉承的臉滑到了丁女士臉上,移回去,苦笑一聲,“媽咪你不要替我爸說話,我知道在我爸心里,他還是不能接受真正的我�!�
“我能接受,”施秉承看著她,“你是我女兒,你從小聰明,優(yōu)秀,我以你為傲,你喜歡女人,我盡我最大的可能來理解你,你回國任教,留在我們身邊,我滿心安慰,可是施辭……”
施秉承皺眉,目光不解而沉痛,“你可以選擇任何女孩,為什么一定要選擇同校的學(xué)生?這點我絕對無法接受!”
施辭靜了一瞬,“我要是一定要和她在一起呢?我辭職可以嗎?”
此話一出,施海忍不住叫,“姐!”
丁女士眉心一皺。
施秉承目光沉沉,隔了一會兒,像是所有的怒氣都消弭了,只剩疲倦的失望,他說:“這是你的決定,我也阻擋不了�!�
“只是施辭,我對你很失望。”
落地窗外是無邊無盡的燈海,雪花飄灑,偶爾夾雜著雨點,一下又接著一下撞碎在貼著紅艷艷“�!弊值牟A希袷菆�(zhí)著紅塵浮世中的煙火幸福的世人。
施辭慢慢地下了樓,穿好了衣服,走了出來。
她的側(cè)臉隱沒在燈影中,微微抿著唇,濃睫壓著眸底的一絲濕潤。
很多年前的那天晚上,她在父母面前說出她的性向,那時還很年輕的父母的反應(yīng)比今晚要嚴重得多,丁女士震驚到按著胸口說不出話來,施秉承差點要和她斷了關(guān)系。
當(dāng)時她一點都不后悔,甚至還有點敢愛敢說的自傲,而當(dāng)她走出家門,給喬莎打電話,喬莎那時說,“施辭,不需要做到這樣�!�
施辭當(dāng)時就懵了。在喬莎的觀念里,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情,她們在自己的小天地幸福甜蜜,不需要向其他人交代,也不需要其他人的同意和祝福。
這是喬莎的驕傲。
施辭認為自己不行,她的父母深愛她,她也深愛著父母,她沒有辦法在父母面前偽裝,她的愛沒有見不得人,她就要她父母的祝福。
這是她和喬莎的第一次爭吵。
施辭最終兩邊都不是人,她的愛,她的浪漫,她的理想,她胸口燒著的那把火,只點燃了她自己,最后只剩一點灰燼。
屋檐一點冰水砸到她的頭發(fā)上,暈濕了她的發(fā)絲,滑到她的額頭,流了下來。
除夕之夜,雨雪之夜。很冷很冷。
父母不年輕了,即使精氣神仍然很好,可稍稍受到打擊,那點頹然失望的模樣,身體都在發(fā)抖,兩人的頭發(fā)都白了不少,他們兩人聽到她說要辭職,齊齊望向她的眼神……
施辭閉了閉眼,喉嚨干澀,她摸出手機來,微信里唐啁的私信靜靜等著她,幾個安靜的漢字映入眼簾,腦海里記憶起的卻是她軟脆的嗓音。
施辭手指顫了顫,終究沒回,也沒打電話,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才推開大門,關(guān)上。
門兩邊是施秉承寫好的對聯(lián),灑金紅紙,墨色行楷,飄逸風(fēng)流。
每一年,他都會寫。
丁女士的字體很娟秀,小海是文科生,字體也非常漂亮。
這個家里只有她,寫字一般般,只喜歡數(shù)字和字母。只有她是異類么?
施辭神色恍惚,才記起自己沒去開車,也罷,就不開了,她走了兩步,前面也傳來了走近的腳步聲。
她抬頭一看。
唐啁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腳下的牛仔褲露出一點腳踝,帆布鞋上都是泥。
施辭的視線愣愣的從她凍紅的腳踝挪到上方。
羽絨服的領(lǐng)子裹著她的半張臉,一雙如夜星的眸子,像會說話,更像是很久很久之前就在等著她。
無邊的雪點緩緩地落在她們身上。
施辭恍恍惚惚回過神,眸中的濕潤氤氳開來,她的唇邊卻漾開了一點笑容。
第76章
唐啁其實到了有一會兒了,天氣天冷,她太著急了,套了帆布鞋就走,
在施辭家的門口站了一會兒,她的腳都凍得沒知覺了,她不確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猶豫了許久,手機翻來翻去,終究沒告訴施辭她來了。
在這天寒地凍,舉國歡慶的日子,她在女友家門前的巷口走了無數(shù)個來回,跺腳取暖。唐啁心里卻沒有感到任何的寒冷,這里離施辭最近的地方,今天是全年最喜慶的日子,她想離她更近一點,也算是共同度過新年了。
“真的沒發(fā)生什么事嗎?”唐啁看著她最后跟施海發(fā)的那條私信。
“沒什么大事,你不要擔(dān)心�!笔┖_^了許久才回她。
唐啁再次回到施辭和她的對話框,叫她施教授也沒有回。
真的沒事發(fā)生嗎?也許是施家的家務(wù)事?如果是這樣她還真的幫不上忙,那么自己能做什么呢?
唐啁準備等到零點,再打電話給施辭,確定她真的沒事了,自己再回校好了。她來回走了好幾圈,實在是太冷了,她時不時地往掌心呵一口熱氣。
這時,她聽到了前方有門開的聲音,唐啁翹首望去,看見施辭出來了。
唐啁印象的施辭都是笑盈盈的,七分自信,三分傲氣,十足十的耀眼,好像天底下就沒有能難倒她的事情,可現(xiàn)在她低著臉,看不見神情。
雨點夾著雪落在她的發(fā)間,唐啁嘴邊的笑意一斂,急忙走過去,施辭抬起頭來,她似乎沒有意識到有人會在這里,更沒有想到會是自己。
她怔了怔,眼底一點晶瑩閃過,唇邊卻浮起唐啁熟悉的笑意。
唐啁的心陡然一刺,她快步走到施辭的面前。
施辭等著她,彎彎長長的睫毛綴著不少雪花,眨一眨眼,對著她微笑。唐啁心酸無比,卻不知道說什么,只得笑一下,“我來了……”
“怎么過來了?”施辭牽過她的手。
施辭的手一向很暖和,而這時,兩人不約而同說:
“你的手好冷……”
“手好冷……”
互視一眼,她們又都笑了。
“到很久了嗎?”唐啁感覺施辭的視線溫柔地停在自己的臉上,她搖了搖頭。
她沒有問自己為什么會過來,剛才明明情緒有點低落的,可見到自己的同時,她的眼眸微亮,笑容綻開。
唐啁內(nèi)心酸酸的,有點感動,又有點心疼,還有些說不出的震蕩感,她握緊了施辭略冰的指尖,“我想你了。”這話她很容易很清晰地就說出了口。
施辭眼眸閃了閃,雪花融化在她的睫毛,她的笑容也像要融化似的,此刻的她無比柔軟,像個尋求呵護和愛撫的女孩子。
在交往的過程中,唐啁很多時候覺得自己木木呆呆的,不解風(fēng)情。在此刻,她心領(lǐng)神會,主動伸手抱住了施辭。
她的施教授,施姐姐,此時此刻真的需要她疼。
“我們回去嗎?”唐啁摟抱著她,學(xué)著施辭以前的動作,蹭了蹭她的臉。
“嗯,我回去開車……”施辭攬著她的腰,與她臉貼臉,兩人的臉頰明明都冷冰冰的,心里卻暖洋洋的。
“別開車了,”唐啁擔(dān)心她,“我們叫車回去吧。”
“好,”施辭也牽緊了她的手。
兩人輕輕擁抱了下,牽著手走了。
過了一會兒,施海慢慢地走了出來,凝望著她們走去的背影。
他和施辭有幾個月沒有說話了,他內(nèi)心深處明知感情這件事沒有先來后到,也一向不講道理,可他就是有點過不去自尊心那個坎,他一方面覺得被兩個他看重的人背叛了,一方面又覺得自己不該覺得背叛……
他沒遇到這么復(fù)雜這么難處理的事情,非常煩躁,干脆就置之不理。
可是,自家的姐姐畢竟是姐姐,是他從小就很愛且很依賴的人,再怎么樣,都是他的姐姐。
他記得小時候那個夜晚,姐姐和爸媽吵得厲害,最后施辭摔門而走,她很生氣都沒有看到在旁邊的他,他追著跑出去,看著她姐打電話,看著她握緊電話,整個人僵在那里,半天,那僵滯的表情才緩緩松動,又似哭又似笑,接著她用手蓋住了臉……
這個晚上,仿佛舊日重現(xiàn),他不放心,一樣跟在她的身后。
他站在門邊,看著她們互視而笑,眼中只有彼此的模樣,再看著她們攜手離開。
施海就這么看著她們一步一步淡出自己的視線里,他仰頭,越來越大的雪花砸他滿頭滿臉,很冷 ,只是心中沉壓多久的重物一瞬間就碎成粉末,什么痕跡都沒有了。
“��!”施海大聲叫了句,天太冷沒忍住打了個哆嗦,他盯著前方再看了眼,總算露出了笑容。
他放心了,他放下了。
他轉(zhuǎn)身進了家里,丁女士走過來。兩母子心照不宣地走近對方。
“你姐呢?回去了?”
“嗯,”施海頓了頓,再低聲說,“媽,唐啁來接她了�!�
丁女士驚訝地張張嘴,然后笑起來,“那就好那就好�!�
“我爸呢?”施海探頭往客廳瞄了一眼,沒有看到人。
丁女士往樓上努努嘴,示意了下,“自己氣得胃疼,上樓去了�!�
她拍拍施海的肩膀,“沒事,你老媽我來搞定他,你自己去玩吧!”
丁女士說著上了二樓,房間里,施秉承剛吃下藥,他取下眼鏡,捏了捏眉間,神態(tài)疲倦。
“大過年的,你還發(fā)這么大火,把女兒氣走,自己胃疼,你說你何苦?”丁妙意女士走了進來,順手帶上門。
施秉承苦笑了一下,他看了看妻子,欲言又止。
丁妙意瞧了他一眼,“得了,別擔(dān)心了,施辭回去了�!�
施秉承道:“我沒擔(dān)心她,都三十幾歲的人了……”
“再大也是你女兒,擔(dān)心也是應(yīng)該的!”丁妙意斜眼看他,“在我面前就不要裝啦�!�
施秉承又捏了捏眉間,“你說她三十幾了,還說這么不負責(zé)任的話,什么叫她可以辭職,為人師表,那跟著她學(xué)習(xí)研究的學(xué)生們怎么辦?還有跟同性學(xué)生談戀愛,要是傳出去她就別想進任何一間高校了!”
丁妙意聽到最后撇撇嘴,“……那我覺得施辭也未必一定要進高校,當(dāng)初也是她尊重你的意見……”
施秉承沉了沉氣,沒說話。
丁妙意悄悄笑了一下,走過去坐他旁邊,“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施秉承說:“上次呂院暗示了我,我沒多想,后來在街上我見到她們……等等,你早就知道了?比我早?”他狐疑地望向她,眉間的褶皺加深。
“咳咳!”丁妙意笑道,“沒有沒有,我就是之前一直在猜測,也不敢確定……”
施秉承也沒有懷疑,“那個孩子,叫唐啁對吧?上次吃早茶的時候見過,很安靜�!�
“嗯嗯嗯,很乖,很懂事,也很優(yōu)秀。”丁妙意順著他的話悄無痕跡地補充。
“有沒有20歲?”施秉承又皺眉。
“不止,她好像比小海大一歲。”
“那還是太小了。”施秉承眉心越來越皺。
丁妙意這時沒有接話。
“你記不記得,施辭那時跟喬莎……”施秉承說道。
丁女士點點頭,“嗯,有點當(dāng)時的感覺……”
兩夫妻心有靈犀,話都不必說完整就懂對方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施秉承嘆了一口氣,“我也不是反對,只是那孩子太小了,又是學(xué)生,這要不是同個學(xué)校還……你說傳出去的話,別人會怎么看施辭?”
丁妙意看著施秉承,知道他此刻正做著艱難的思想斗爭。自她認識他,就知道他是嚴謹正經(jīng)的性子,加上職業(yè)關(guān)系,有時甚至可以說是古板,幾十年如一日。對于女兒的性向,已經(jīng)盡最大可能的尊重和理解,如今施辭還來挑戰(zhàn)他的底線,一時想不通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
他此刻在家,穿得還很正經(jīng),白襯衫打底,外罩一件黑灰色麻花毛衣背心加西褲,發(fā)絲灰白,修剪和梳理得整齊干凈,一絲不茍的模樣,鎖著眉,瘦長的手指微微扣著胃部,沉思著。
丁妙意心軟起來,她伸手過去揉他的胃部,“你知道我們反對也沒有用……”
施秉承享受著她的體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了一排灰色的影子,雙眼皮褶皺深邃,鼻子高挺。
嗯,依舊賞心悅目。
兩個孩子的眼睛都像他,身高也像他。
丁妙意滿意地打量著,說道:“算了吧,別管孩子的事情了,由那個‘不孝女’去吧�!�
施秉承睜開眼,“那不能這么說施辭……”
丁妙意心里偷笑,嘴上說道:“好好好!”
她生施辭的那天,施秉承因工作不在她身邊,連夜飛機加出租車趕到的時候,她順產(chǎn)已經(jīng)結(jié)束,睡了一大覺醒過來,見他抱著剛出生的施辭,眼睛都紅通通的,差點就當(dāng)著她的面哭出來……
施辭,從出生開始就是他的心尖寶貝。
即使與他的觀念不和,他也想盡力找到理解她的方式,“你了解那孩子的情況嗎?她是不是也跟施辭一樣,從小就是喜歡同性的?我們是不是要和她的父母溝通一下……”
丁妙意哎一聲,“這我也不知道,不過施辭今晚告訴我,小唐啁的父母早就過世了�!�
施秉承面容一沉,一下子坐直起來,“簡直豈有此理!”
他緩口氣,強制穩(wěn)了穩(wěn)情緒,“那孩子本來就缺愛,又比施辭小那么多,與施辭根本不對等,施辭是占了那孩子大便宜了!”
丁妙意一愣。
施秉承看樣子是真氣到了,來回踱著步,都有點語無倫次,“真,真是……她怎么能……”
丁妙意按了按額頭,“你先別著急,作為旁人,作為父母,我們不能去否定孩子們的感情……”
施秉承看著她,“……”
丁妙意站起來,揉按他的肩膀,拉他坐下,“哎,老頭,你先別急,唐啁也不是未成年,我和她接觸過幾次,她年紀雖說比施辭小吧,也是個有主意,早熟,成穩(wěn)的孩子,同齡人的話,施海跟她沒法比。你這樣說不僅否定了施辭,也否定了唐啁,不要太武斷�!�
施秉承皺眉聽著她講。
他雖是古板,可仍舊有耐心聽別人的意見。
丁妙意笑,去揉他的眉間,“我知道你就是太擔(dān)心施辭了,我和你一樣,自從她出柜,我的心就沒有一刻放下過�!�
“那時我在產(chǎn)房,護士跟我說是個女孩,我一瞬間的感覺是很復(fù)雜的�!�
“我是女人,沒有人比我更懂女人生活在當(dāng)今社會下生活的艱辛了,可很快,我又覺得慶幸,感動,感激,我想,這是我的恩賜,這個和我同性別的小生命,她會比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要與我親近,是我的女兒,是我生命的延續(xù),是我的小棉襖�!�
“我要愛她,包容她,給她我所有的一切�!�
她的眉眼緩下來,皺紋和老態(tài)也浮現(xiàn)出來,在燈光下,卻是一種柔化人心的溫柔。
施秉承握住她的手,丁妙意把頭靠向他的肩膀,“‘惟愿吾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我知道你和我一樣,都不要求施辭做到‘公卿’,只希望她健康平安順利地過一生,普普通通,快快樂樂。”
“而我們的女兒,她太優(yōu)秀了,又偏偏選了一條人少的路。”
“所以你和我惶恐不安,擔(dān)心她被攻擊,被孤立,被刁難,擔(dān)心她不受理解,擔(dān)心她步入歧途,擔(dān)心她最終孤老,擔(dān)心她的擔(dān)心……”
“我們還不敢讓她知道我們擔(dān)心,她也一樣,所以我們在愛中也會互相包容,也會互相傷害�!�
有一段時間他們互相靠著沒說話,屋子里一陣寂靜。
“我們不年輕了,精氣神不如以前了,我們終究也只能陪她一段時間……”過了好長一會兒,施秉承才慢慢說道。
丁妙意的心顫了一下,她呼了一口氣,笑道:“那沒關(guān)系,我們能陪多久就陪多久吧!”
施秉承也笑了笑,又嘆了一聲,“所以我們只能……”
“只能在他們旁邊看著,在他們背后等著,如果他們需要我們,我們隨時隨地都在,施辭施海都一樣,作為父母,我們必須做到這點�!倍∶钜饨又f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