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萬昆低下頭,又抬起來,剛要說什么,那老大爺已經(jīng)被旁邊的一伙買菜大媽吸引了注意,不再看他。
十字路龍車水馬龍,好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
走眼就走眼吧,結(jié)束就結(jié)束吧,有什么大不了。反正都沒有開始,甚至談不上回到從前。
萬昆拉上衣服,領(lǐng)子立起來,下巴埋進領(lǐng)口里,低著頭走進夜色。
28
第二十八章
何麗真盯著手里的備課筆記,半天一個字都沒看進去。()那字在眼前都是飄起來的,翻轉(zhuǎn)倒覆,飄飄忽忽。她的全部心神都在身后胡飛和劉穎的談話上。
談話已經(jīng)進行了半個多小時,對于胡飛來說倒還好,但是對于劉穎這個平時不太愛多講話的人來說,卻是不容易。
“到現(xiàn)在還聯(lián)系不上?”劉穎問。
“嗯�!焙w面色嚴肅,手里的茶杯敲在桌面上,“之前他還接電話,現(xiàn)在連電話也不接了�!�
劉穎奇怪地說:“你帶他也有幾年了吧,他家里人從來沒有來過?”
“曾經(jīng)來過一次,兩年前了快,他父親來的。”胡飛說,“那時候也沒什么要緊事,就提了提他的學(xué)習(xí)情況,后來就再也沒來過�!�
劉穎說:“蔣主任那邊,說怎么處理�!�
胡飛停頓了一下,說:“這次恐怕真的要開除了�!�
何麗真不自覺地握緊筆。
“不能再做做工作?”劉穎說,“畢竟也是學(xué)生,他已經(jīng)這樣了,學(xué)校再開除他,那他上社會上還有好了?”
胡飛手指頭使勁地戳桌子,“不是我不做工作啊,你看看他現(xiàn)在的態(tài)度,這誰能做工作?他原本雖然不服管,但好歹愿意聽學(xué)校的話,現(xiàn)在倒好。劉老師你不知道我最后見他那天,那家伙混的啊,我都不能提他是我學(xué)生,我臉都臊得慌�!�
彭倩一直在逛網(wǎng)站,聽到這,也轉(zhuǎn)過頭跟胡飛說:“胡老師,就算真要開除他,怎么也得通知一下家長吧�!�
胡飛眉頭緊蹙,好像在思索什么。
何麗真都不知道自己手心出了汗。
“翻一下檔案吧。”彭倩忽然說,“可能能找到家里聯(lián)系方式,而且他今年20歲了,照他在外面這個野法,估計身份證什么的早就辦了,查查應(yīng)該能查到�!�
“行!”胡飛說,“就這么辦,我最后再給他一次機會,他要是再不把握,那我也沒辦法了�!�
胡飛說著,準(zhǔn)備出去,何麗真反射性地站起來,跟了過去。
“胡老師!”
何麗真在走廊里把胡飛攔住了,胡飛說:“怎么了?”
“那個……”何麗真猶豫著說,“萬昆,萬昆是不是一定會被開除啊�!�
胡飛看著何麗真,最后嘆了口氣說:“開除不開除不是我們說的算的,學(xué)校已經(jīng)就他們倆的問題開過很多次會了,機會也給過好多次,結(jié)果呢,你看看他現(xiàn)在,一點悔改的意愿都沒有,我看他家里對他也基本放棄了,父母都不露面,我們瞎上什么心,這種學(xué)生早就該走了,在學(xué)校也是害群之馬。”
何麗真覺得自己有好多話想說,可是面對氣憤的胡飛,她怎么都說不出口,在胡飛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她叫住他。
“胡老師,是不是叫他家長來,就還能再商量一下。”
胡飛頓住腳步,轉(zhuǎn)頭看她。
“他家長要是愿意來,哪至于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說完,人就離開了。
何麗真回到辦公室,掏出手機。
在學(xué)校第一天開會討論開除萬昆和吳岳明的時候,何麗真終究沒有忍住,給萬昆打了電話,想再勸勸他,可那時他的電話就接不通了,往后她又試過幾次,依舊無法打通。
就在這時,手機震了一下,何麗真低頭,是李常嘉的短信,約她晚上一起吃飯,感謝她之前幫忙打理教室。
何麗真現(xiàn)在沒有心思吃飯,剛要拒絕,李常嘉又發(fā)來一條。
何麗真一頓,回復(fù)他。
何麗真猶豫了一下,最后回復(fù)了一個字——。
放下手機,何麗真不知自己哪來的勇氣,轉(zhuǎn)頭跟劉穎說:“劉老師,我今天下午有事,正好也沒有課了,我想請半天假,等蔣主任回來你幫我跟他說一聲�!�
劉穎有點驚異,何麗真工作很認真,來得最早,走得最晚,還很少見她大白天的請假。
“行,等老蔣回來我跟他說,你要去哪��?”
何麗真收拾包,匆匆地說:“家里有些事情,我先走了。”
何麗真一路小跑到校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從錢包里翻出一張有點舊,卻折得平平整整的紙給司機看。
司機瞪著眼睛,“這么遠?”
“去么。”
難得的大活,司機連忙點頭,“去去。”
瘋了,當(dāng)何麗真頂著風(fēng)沙,站在鄔望鄉(xiāng)的土路口的時候,心想,她可能真的瘋了。
她走過玉米地,來到萬昆家門口,發(fā)現(xiàn)萬昆家的院子鎖著。她扒著門往里面看,屋門緊閉,院子里安安靜靜,連籠子里的雞都懶得動彈。何麗真拍拍鐵門,向院子喊話:“有人嗎——?”
雞動了動,扭過脖子接著睡覺。
萬昆家沒什么動靜,何麗真這嗓子倒是驚動了旁邊的一戶人家,狗汪汪地叫,何麗真嚇了一跳。
隔壁很快出來一個人,讓狗安靜了之后,過來看情況。
出來的是個女人,四十多歲,好像剛剛睡醒,狐疑地打量何麗真:“你誰��?”
何麗真連忙打招呼,“你好�!�
女人說:“你找誰啊?”
何麗真說:“我是萬昆的老師,我想問一下,他們家現(xiàn)在沒有人么?”
“老師?”女人上下看了看何麗真,說:“那小子應(yīng)該不在家�!�
何麗真說:“那他父親呢?”
“老萬?”女人在提到萬昆父親的時候,眉頭不經(jīng)意地皺了皺,好像一臉嫌棄地說:“他這個點怎么可能在家�!�
何麗真說:“那他在哪,怎么能聯(lián)系到他,學(xué)校那邊有急事要找他�!�
女人一擺手,說:“現(xiàn)在找不到的,要不你等會,估計他輸光了就回來了,反正每天也差不多就這個時候�!�
輸光?
何麗真敏感地說:“他去干嗎了?”
女人已經(jīng)說夠了,開始往回走,邊走邊說:“賭唄,當(dāng)年老婆讓他給逼死了,估計這回孩子也差不多了�!�
何麗真看著她的背影走進院子。她站在院子門口,沉默地等待。
鄉(xiāng)下的空氣跟城里也不太一樣,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肥料和泥土味道,風(fēng)吹著玉米地的桿穗刷刷地響,漫無邊際一樣。
何麗真覺得有點冷,她在考慮要不要離開,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傳過來。
“呀,這不是老師么?”
何麗真轉(zhuǎn)過頭,看見小道上走過來一個人,拎著兩個布兜子,嘴里叼著一根煙卷,穿著一身破舊衣服,正是萬昆的父親萬林。
何麗真站得腿都發(fā)麻了,看見萬林,迎過去說:“萬昆爸爸,你回來了。”
萬林背著手走過來,按照萬昆的年紀(jì),萬林歲數(shù)應(yīng)該不大,最多四十幾,可他滿臉褶皺,皮膚粗糙,頭發(fā)也花白了大片,整個人看著就像五六十歲了一樣。
萬林見到何麗真很熱情,“老師啊,您是——”何麗真覺得他明顯忘記了她的名字,她重新說了一遍,“我叫何麗真,是萬昆的語文老師。”
“啊啊,何老師,你今天來是……”萬林的語氣有點猶豫,何麗真覺得他的眼神很奇怪,她想了一下,覺得萬林是認為她今天是為了那三千塊錢來的。
不知道為何,何麗真覺得空氣中飼料的臭味更重了。
“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說一聲�!焙嘻愓嬲f,“你聯(lián)系一下萬昆,讓他去學(xué)校吧,還有,也請你去學(xué)校一趟,他現(xiàn)在這個情況已經(jīng)有點嚴重了�!�
萬林松了一口氣。
何麗真睫毛輕輕顫了顫,到底沒有把眉頭皺起來。
萬林眼神在旁邊亂看,從石頭子到垃圾袋,就是不與何麗真目光相對。
“最近家里有點忙啊�!比f林說,“有點走不開啊�!�
何麗真說:“有什么事比你兒子還重要?”
萬林巴巴嘴,說:“不是,何老師,那天你也看到了,咱家這情況確實有困難,不是我不去,我這走一天就少掙一天錢,到時候討債的來了,咋辦�!彼f著,看了何麗真一眼,“你幫我們也就幫個兩三次,也不能一直幫啊對不?”
何麗真看著他,想起那天萬昆拼命也不想讓他接觸自己,甚至一句話都讓說,她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何麗真握緊包,說:“你要再不去學(xué)校,他就要被開除了�!�
萬林長嘆一口氣,似乎真的有點傷感了。
“這孩子命苦,他媽死的早,家里經(jīng)濟條件又不好,他從十四歲開始就打工了,我辛辛苦苦地帶他,也想讓他過好日子。老師,我看得出來你對他好,你要有心就幫幫他唄�!比f林看著何麗真,說:“他為了還你那三千塊錢,從上次走了以后就再也沒回家過,他在外面辛苦啊,我真是不忍心�!�
何麗真低下頭,半晌,對萬林說:“那三千塊錢,你告訴他不用還了,下周務(wù)必要來學(xué)校一次。”
“好好!”萬林有點激動地說:“老師,你真的是幫了我家大忙了,我一定告訴他去學(xué)校,一定!”
何麗真又說了幾句,見萬林咬定了不親自去學(xué)校,何麗真也沒有辦法,囑咐他已經(jīng)讓萬昆回來,然后就離開了。
何麗真走后,萬林回屋打了個電話。
“喂?喂——?我是你爸——!”
“你老師剛剛來了,好消息啊,你猜怎么了,她不用你還錢了!”
“……你沖我喊什么。”
“你個狗崽子,老子在這邊幫你,你還罵我!你不是說今天回來么,是不是已經(jīng)回市區(qū)了?你抽空去趟學(xué)校,謝謝一下老師,咱得有禮——萬昆你再罵一句!?”
萬林粗糙的嗓音在漸漸暗下來的天幕里格外的響亮,罵一句喊一句,院子外的狗不停地叫。
29
第二十九章
何麗真回到市區(qū)的時候,已經(jīng)八點多了了,天完全黑了下來,她覺得渾身散了架子一樣無力。(
起筆屋最快更新)她下了車,在路邊的小賣店里買了一瓶水,擰了半天才擰開,正喝著的時候,手機震了。
何麗真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是李常嘉的電話。
她才想起來,本來晚上八點和李常嘉有約的。何麗真匆忙接起電話。
“喂?”
“何老師?怎么還沒有到啊,堵車了?”
“啊……”何麗真有點不好意思,說:“我下午有事出去了一趟,現(xiàn)在剛回來,太忙了就忘記了,真對不住。”
李常嘉說:“沒事,你去哪了。”
“也沒去哪�!�
李常嘉說:“你現(xiàn)在在哪,我去接你吧。”
“不用了。”何麗真說,“今天太對不起了,要不我們改天再約吧�!�
李常嘉靜了一下,說:“你吃晚飯了么?”
何麗真說:“吃了�!�
電話里的男人笑了一聲,說:“撒謊,肯定沒吃�!�
何麗真被他一下子揪出來,臉上有點熱。
“我去學(xué)校門口接你,反正也要吃晚飯的�!�
何麗真沒法拒絕,只能說好。
八點四十多的時候,何麗真坐公交回到學(xué)校,累得在車上險些睡著。她下車后就看見學(xué)校門口站著個人。
李常嘉穿著米色的外套,西服長褲,站在校門口牌子旁邊,他側(cè)著頭,看向校園里面,好像看得很認真。他站著的位置剛好擋住了何麗真的視線,何麗真不知道他在看誰。
李常嘉咳嗽了幾聲,何麗真回過神,小步跑過去,“李老師�!�
李常嘉馬上抬頭,“你回來了�!�
何麗真說:“對不起,我今天真的忘記了�!�
李常嘉笑笑,說:“沒事啊,這不是來了�!彼麚崃藫嵫坨R框,說:“想吃什么,餓了吧�!�
何麗真于心有愧,聲音都變低了,“什么都行,你定吧�!�
李常嘉說:“那就就近,這附近你想吃什么�!�
天氣有點涼了,何麗真抿了抿嘴,說:“麻辣燙�!�
“……”李常嘉愣了一下,然后笑出來,“麻辣燙?何老師是給我省錢么?”
何麗真有點窘迫,“你定吧還是�!�
“沒事,就麻辣燙,正好天氣冷,你領(lǐng)路吧,這片你比我熟�!�
何麗真帶著李常嘉往外面走,臨走時,李常嘉回了個頭,漆黑的校園里,剛剛那個站著抽煙的男孩已經(jīng)不在了。
何麗真帶李常嘉來到最近的一家麻辣燙店,因為入秋了,氣溫起伏的厲害,外面的桌凳已經(jīng)撤掉,全換到屋里。店面挺大,里面十幾張桌子,坐滿了人。何麗真和李常嘉點好了單,在偏角靠近后廚的地方坐下。
“下午去哪了,怎么看起來這么累。”李常嘉說。
“學(xué)校里面的事情�!�
李常嘉看著她搓手,問:“冷么?”
何麗真說:“沒事,不冷。”
李常嘉半開玩笑地說:“要不要喝點酒�!�
何麗真連忙搖頭,“不要了,我的酒量你也見到了�!彼粗畛<危f:“你不是開車來的么?”
“沒�!崩畛<握f:“我走過來的,就當(dāng)鍛煉身體了�!�
何麗真說:“那你想喝就喝一點吧�!�
李常嘉點了一瓶啤酒,說是全當(dāng)助興了。麻辣燙很快端上來,熱騰騰地冒著白氣,李常嘉又叫了幾個小菜,何麗真也有點餓了,埋頭吃東西。
偶然抬頭,李常嘉正看著她,何麗真說:“怎么了,你怎么不吃?”
李常嘉說:“我吃不了太燙的東西,涼一點再吃�!�
何麗真筷子一頓,不由說:“對不起。”
“你怎么總道歉啊�!崩畛<蚊摰敉馓�,里面是一件干干凈凈的淡藍色襯衫,他挽起袖口,說:“你脾氣這么軟,在學(xué)校不會被欺負么�!�
何麗真挑起一根粉絲,說:“誰欺負我�!�
李常嘉說:“學(xué)生唄�!�
何麗真看他一眼,李常嘉說:“那天在酒店門口的學(xué)生叫什么?”
何麗真說:“萬昆�!�
李常嘉點點頭,說:“胡老師跟我說了,這次要開除他了吧�!�
何麗真一想起這件事,腦袋就疼,“可能吧�!�
李常嘉無所謂地說:“我們學(xué)校要開除的那個也是因為曠課太多了,家里也不管。其實這種學(xué)生你們學(xué)校應(yīng)該有挺多吧�!�
確實挺多,何麗真握著筷子,還有點礙著面子不想說。
“看開就好了,你第一次碰見這樣的學(xué)生,不習(xí)慣正常�!崩畛<未盗舜德槔睜C,又說:“那個萬昆我之前也略有耳聞,胡老師跟他操心完全是自找沒趣。”
何麗真抬起眼,說:“怎么就自找沒趣了?”
李常嘉倒了半杯酒,說:“這種注定管不好的,還管什么�!彼纫豢诰�,細數(shù)道:“能管的,就兩種,要么家里想管,要么自己上進,你看他哪個沾邊了。而且他這么容易惹事,放學(xué)校里也是個禍害,到時候真有個萬一,指不定你們當(dāng)老師的要攤上什么事�!�
何麗真頭微微低著,麻辣燙的熱氣熏在她的臉上,疲憊的身軀熱得昏昏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