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旁的霍統(tǒng)領吃了一驚:“侯爺……”
顧昀沖他打了個手勢:“老霍,你先出去。”
霍統(tǒng)領喉頭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后還是默默退了出去。
這倒霉孩子力氣還不小,顧昀覺得老腰都快被他勒斷了,等霍統(tǒng)領一走,便騰出一只手來拍了拍他的后背:“怎么了?”
長庚低下頭,將臉埋在他的肩膀上,周遭繚繞得盡是顧昀身上的藥味,以往聞了他只覺得安心,哪怕入夢也能驅散陰霾,此時他卻再也不想聞到這滿身的藥味了。
長庚閉上眼,耳畔轟鳴,心里澄澈一片地剩下了一個念頭:“我要殺光李家人。”
顧昀從他手中將那張皺皺巴巴的海紋紙抽出來,一眼掃到底,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猛地推開長庚,怒喝道:“霍鄲!”
候在門口的霍統(tǒng)領聞聲立刻推門進來。
顧昀都快瘋了,站得猛了,一時眼前居然有點發(fā)黑,連忙撐了一下桌子,胳膊肘竟一直在發(fā)顫。
“備馬,我要回京,”顧昀深吸一口氣,“你帶……咳……”
他話說到這,已經破了音,狠狠地清了清嗓子:“你帶上幾個輕裘先行一步,一定攔住譚鴻飛�!�
霍統(tǒng)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是!”
顧昀轉身要去取自己的朝服與輕甲,被長庚一把抓住手腕。
長庚:“都是真的?”
顧昀低頭看了他一眼,眼中風云涌動,好不復雜。
頓了頓,顧昀才低聲道:“自然不是,妖術都是無稽之談,王國舅也不過是……”
不過是皇座下面一條指哪打哪的奴才,那兩個北蠻女人,也不過是國破家亡、零落異鄉(xiāng)的可憐人而已……
真相大家都心知肚明,卻誰也不敢提。
顧昀將手往外一抽:“這一陣子亂,你先不要回京,在這里住幾天……”
長庚卻不肯放過他:“那就是說,除了妖術和王裹的部分,說得都是真的?你知道,你一直知道?”
顧昀耐心告罄:“什么時候了,還跟著裹亂,走開!”
長庚幾乎與他同時開口,輕聲道:“你為什么還肯替他殫精竭慮地守著這破爛江山?為什么還肯百般委曲求全?為什么要收留我照顧我這么多年?”
那輕如落雪的聲音在顧昀爆發(fā)的怒吼下本來微弱得不值一提,然而不知道為什么,話音出口的一瞬間,該聽見的人還是都聽見了。
顧昀心頭一緊。
長庚嘴唇一點血色也沒有,目光緊逼著他問道:“義父,為什么?”
顧昀喉頭微動,不知道從何說起——怎么說?
說他其實并不知情,這些年來還一直以為自己的傷只是一次意外,一直以為是自己沒能保護好阿晏,眼睜睜地看著他死于后宮爭斗嗎?
直到……他奉命押送加萊熒惑世子出關,才從那不懷好意的狼人嘴里知道,草原神女之毒乃是不傳之秘,世代只有神女本人掌控,連蠻人同族也無從知曉,二十年前三十輕騎重創(chuàng)玄鐵營的事與蠻族人根本沒有關系。
家與國,仇與怨,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他倘若一腳邁出去,無論走上哪邊,都再不能回頭。
此間種種皆不足為外人道,顧昀終究還是一聲沒吭,強行掰開長庚的手,披甲束發(fā)。
將軍有心,可惜是鐵鑄的。
顧昀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侯府數百家將調動不能說不靈,然而還是來不及了。
霍鄲一頭冷汗地趕到皇城根下時,驚悉北大營嘩變,御林軍緊急調動,京城九門全封,整個皇城亂成了一團。
卷三
驟雨不歇
☆、第56章
悶雷
長庚到底還是追了出來:“義父慢著!”
顧昀人已在馬上,居高臨下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戰(zhàn)馬同主人一樣焦躁不安,即使韁繩被拉著,依然在原地來回踱步。
長庚臉上的血色仿佛都沾在了手心與袖口上,像個白描在紙上的人像。
他的神色近乎漠然,仿佛在方才那張痛極了的面孔上活生生地糊了一層面具,一字一頓道:“萬一霍伯壓不住譚將軍,義父此時進京,無疑會引火燒身�!�
顧昀的長眉微微挑了一下,待要說什么,長庚卻先一步打斷他。
“我知道,就算引火燒身,你也非進京不可,因為御林軍擋不住北大營,眼下除了義父,沒人壓得住譚將軍,京城一旦兵變動蕩,后果不堪設想,”長庚深吸一口氣,繼而沖他伸出一只血跡斑斑的手,“只是萬一皇上將你扣押,四方將領必然人心浮動,恐生禍患,我需要義父留給我一件能暫時安撫人心的信物。”
顧昀臉上驚愕之色一閃而過,這個方才還讓他萬分鬧心的孩子突然陌生了起來。
每個人都有很多面相,好比有些人在外面叱咤風云、威風傳奇得不行,一旦回到至親面前,就會變成一個不知饑飽冷暖、丟三落四又滿身脾氣的小兒女。
長庚雖然與那個嘴上沒大沒小叫人家“十六”、卻總是依賴著小義父的男孩漸行漸遠,可心里到底對顧昀存著幾分仰慕的寄托,縱然是夜半時分情欲萌動,也因著這一點如父如兄之情而摻雜了說不出的禁忌感……
直到這一陣東風吹散了他最后的少年情懷。
長庚在最短的時間內意識到,自己或將踽踽一人走上一條無人諒解、也無人相伴的路。
從今往后,他再也不是什么人的兒子與晚輩了。
顧昀從懷中摸出自己的私印,當空拋給長庚,叮囑道:“這東西沒有玄鐵虎符有分量,但跟過我的老人都認得,或許有些用,萬一……你可以想辦法去請鐘老將軍�!�
長庚看也不看那方私印,直接收入袖中,淡淡地點頭道:“知道了,義父放心�!�
話音沒落,顧昀已經狠狠一夾馬腹,飛奔而去。
長庚一直盯著他的背影,直到目力無可及,他突然閉了閉眼,幾不可聞地喃喃叫了一聲:“子熹……”
一邊的侯府侍衛(wèi)沒聽清,疑惑道:“殿下說什么?”
長庚驀地一轉身:“備紙筆�!�
侍衛(wèi)連忙追上去:“殿下,你的手……”
長庚聞言一頓,抄起顧昀落下的酒壺,面無表情地將那一壺烈酒全沖到了雙手的傷口上,本來已經結痂的傷口再次被沖出血水來,他從懷中取出一塊帕子,渾不在意地一裹。
此時京城中,誰也沒料到一個老太監(jiān)的死竟然引發(fā)了這樣一場軒然大波。
譚鴻飛壓抑二十年的冤屈爆發(fā),大約已經失心瘋了,先是派兵圍了王國舅府邸,得知那老東西竟將老婆孩子拋下,進宮躲風頭去了,便立刻掉頭,悍然對上了趕來救場的御林軍。
御林軍素日與北大營一主內、一主外,同為京畿重地的最后一道防線,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交情,御林軍主要由京城里走門路吃皇糧的少爺兵和從北大營抽調選拔的精英兩部分組成,前者早就嚇得尿了褲子,根本指望不上,后者雖然有本事,但驟然與“娘家”對上,一時間也是進退維谷,正如長庚預料,很快便潰不成軍。
起鳶樓的笙歌還在繞梁不休,溫熱的花酒白霧未消,四九城中已經炸了鍋。
譚鴻飛帶人逼至宮禁之外,將頭盔往下一摘,仿佛捧著自己一顆項上人頭。
他先是往大殿方向行了三跪九叩大禮,隨后對著攔在面前的大內侍衛(wèi)吼道:“罪臣譚鴻飛,求見皇上,請皇上將留宿宮中的奸賊送出,給我保家衛(wèi)國的百萬同袍兄弟們一個交代,給天下一個交代!罪臣愿萬死贖欺君之罪!”
宮里的李豐皇帝聽聞此言,尚且來不及怪罪王裹,已經勃然大怒,天子的膽魄到底不是夾著尾巴逃跑的王國舅比得上的。李豐險些連玉璽也砸了,不顧左右勸阻,轉身更衣而出,來到大殿前,當面與譚鴻飛對峙。
京師重兵與大內侍衛(wèi)隔著幾丈寬的漢白玉石階面面相覷,連宮墻上落的麻雀都跟著捏了一把汗。
而就在這危險的僵持中,顧昀終于及時趕到了。
顧昀身邊帶了二十來個人,強行從圍困宮禁的北大營隊伍中開了一條路,直接闖了進去。
安定侯真是一口心頭老血都快被嗆出來了,大步上前,一鞭子抽到了譚鴻飛臉上,將譚鴻飛抽了個皮開肉綻,咆哮道:“你作死嗎?”
譚鴻飛一見顧昀,眼圈就紅了:“大帥……”
“閉嘴,你想干什么?逼宮嗎?”顧昀一腳踹在他肩上,譚鴻飛幾乎被他踩著肩膀跺到地上,“你眼里可還有尊卑、可還有忠義,還知道什么叫君臣上下?北大營非傳召不得入京的規(guī)矩呢?誰給你的膽子欺君罔上!”
譚鴻飛伏在地上,近乎聲具淚下:“大帥,二十年啊,枉死的兄弟們,沉冤不得昭的兄弟們……”
顧昀垂目看著他,眸色冰冷,絲毫不為所動:“半個時辰之內令北大營全體退出九門以外,慢一步我親手取你的狗命,滾!”
譚鴻飛:“大帥!”
“快滾!”顧昀的眼角“突突”跳個不停,蹬開譚鴻飛,他上前一步掀衣擺在大殿石階前跪下,“皇上息怒,譚將軍早年受過傷,早有癲狂之癥,又為歹人煽動,想是一時鬼迷了心竅病發(fā),請皇上念在他多年功勞苦勞的份上,令他回家靜養(yǎng),饒這瘋子一命。”
祝小腳忙趁機在李豐耳邊道:“皇上,您看大帥也來了,您萬金之體,萬萬不可涉險,快進殿躲避片刻吧�!�
李豐怒極反笑,轉頭陰惻惻地看了祝小腳一眼,冷冷地說道:“怎么,你也叫他大帥了?”
祝小腳的臉色頓時慘白,“噗通”一聲跪在了旁邊。
李豐負手于漢白玉石階上,居高臨下地望著那輕裘玄甲的安定侯,前所未有地明白了一件事——當年先帝過世前再三抓著他的手,囑咐他要小心一個人,那人不是野心勃勃的魏王,也不是那些虎視眈眈的番邦人,而是他的股肱……顧昀。
半個時辰后,北大營退出九門,連同譚鴻飛在內,主事者十幾個將領被關押,安定侯下獄。
與此同時,數不清的木鳥從北郊的溫泉別院里騰飛而出,又有輕騎分兩路快馬加鞭,分別帶著蓋了顧昀私印的信,便裝趕往西北與江南東海兩道邊疆重地。
如果長庚此時手里有玄鷹,哪怕只有一兩個,或許他也是有機會的。
可是隆安皇帝扣留顧昀帥印時,便將他身邊所有玄鐵營將士遣回了西北駐地。
再一次的……太遲了。
正是人間四月天,如珠似玉的西域古絲路入口——
數月前的繁華早已經不復存在,所有關卡都關了,玄鐵營嚴陣以待。
到處都能看見那些周身泛著殺伐氣息的“黑烏鴉”,何榮輝奉命暫代三軍統(tǒng)帥一職,來自京城的擊鼓令還在他的桌子上落灰。
這天陰極了,黑云森森地壓著城池,萬國駐地全都各自緊閉家門,盡是沉寂,黃沙過處,似乎有什么一觸即發(fā)。
不知是不是何將軍的錯覺,他總覺得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了。
而就在這時,一只玄鷹突然從天而降。
玄鷹落地時沒站穩(wěn),踉蹌著滾進了西域沙塵里。正巧巡防的玄鐵輕裘見了,忙上前查看。
只見這縱橫長天的天空殺手竟像是被那玄鷹甲墜得站不起來,跪在地上死死地拉住同袍的手,面罩下年輕的臉憔悴得嚇人。
巡防的都尉飛快地走過來,一迭聲地問道:“何將軍不是讓你去京城探聽大帥何時能拿回帥印嗎?怎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玄鷹死死咬住牙關,齒縫間全是血跡,英俊的臉上扭曲了一下,一把將身上鷹甲扯下來,嘶聲道:“我要見何將軍……”
北大營出事,譚鴻飛下獄,九門提督生怕安定侯下獄一事引起更大的動蕩,在接管營防后,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守住京郊所有出入口,那玄鷹尚未落地,已經遭到了一波白虹箭,好不容易突圍而出,喬裝落地,才從民間沸沸揚揚的謠言中打探出前因后果。
玄鷹激憤下直接返回了西北,恰好跟長庚派往西北的輕騎擦肩而過。那玄鷹比馬快了不知多少,提前了數天趕回了玄鐵營駐地。
何榮輝那火藥桶當場就炸了,帶人直闖西北都護所,恰恰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列隊于龜茲國的沙虎緩緩離開了駐地,抬頭將黑洞洞的炮口指向東方。
攙和進來的多方人馬人事已盡,只聽天命。
可是這一次,天命似乎完全拋棄了氣數將盡的李家王朝。
乍暖還寒的塞北荒原上——
綿延的丘陵脊背彎出溫柔的弧度,野花躍躍欲試地露出此起彼伏的花苞。
灰狼群站在高處,獵鷹呼嘯盤旋,沾滿油污與風塵的旗子與獸皮一同獵獵抖動,長天蒼青,后土玄黃,而密草深處,有千軍萬馬。
寒鐵與機械轟鳴中,突然傳來了一段沙啞繾綣的歌聲。
“最潔凈的精靈,天風也要親吻她的裙角,眾生唱和俯首,跪在她歌舞的地方,來年有成群的牛羊,有草木茂茂豐潤,鮮花成毯,鋪到天山盡頭,來年有長生的天與常綠的草啊,野兔出洞了,野馬緩緩歸——”
一晃已經五六年,當時一腔激憤下貿然直逼雁回鎮(zhèn)的北蠻世子加萊熒惑,已經繼承了十八部,成了真正的狼王,關外的西北風在他臉上留下了深如刀割的痕跡,幾千個日夜反復雕琢他的面容,仇恨與怨念反復浸泡著他的骨頭。
如今,他兩鬢斑白,目中兇光一絲不露地內斂入心,遼闊曠遠的歌聲也早已經蒙塵,哼唱不過兩句,依稀是舊詞舊曲,聲音卻已經沙啞不堪。
他舉起腰間酒壺,和著壺嘴的鐵銹味灌了一口濁酒,面部緊繃地盯著遠處飛來的一條影子,那與獵鷹同行的黑影轉瞬到了近前,竟是一部鷹甲,比玄鷹更大、甲胄更猙獰,往來呼嘯帶著尖銳的鳴叫,落在現任狼王面前,雙手遞上了一把不知什么材料做成的金色小劍。
加萊熒惑伸手將那支小小的金劍拿起,將酒淋在了上面,原本光滑的箭桿上竟緩緩地顯露了一行十八部落的文字,卷曲修長的字跡綿延在烈酒之下,寫的是“請狼王先行一步”。
加萊熒惑深吸了一口氣,本以為終于到了這一刻,自己會滿心狂喜。
然而沒有,他才發(fā)現,原來這么多年過去,仇恨已經快要將他掏空了,哪怕翻盤在即,他也忘記了該如何歡笑,現任的狼王仰望著頭頂長天,陽光讓他有些眩暈,像是無數雙死者的眼睛,仍在死死地盯著他。
“到時候了�!彼麕撞豢陕劦剌p聲道,在千軍萬馬的鴉雀無聲中抬起一只手。
繼而狠狠放下。
灰狼引頸長嚎,奔騰而下,爪牙向南。
終年蒼翠不去,暖風嗚咽的南洋諸島——
是夜,寧靜而簡陋的港口中緩緩駛入一艘通體純黑的大船,尚未停穩(wěn),一群披甲執(zhí)銳者已經自打開的艙門奔出,無人的小島上突然燈火通明起來,巨大的礁石群中竟有連片的戰(zhàn)甲,被微末的火光映照得面目猙獰,像一群不祥的陰兵。
重甲之中,有一個巨大的行軍圖,包裹著南疆大山中掘地三尺的密道,顧昀曾經派人挖開的,竟然只是冰山一角。
最后,是原本風平浪靜的東�!�
帶長刀的東瀛武士與蛇一樣的忍者們打扮成沿海倭寇,小心翼翼地劃小船從大海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滑過,以奇怪的手勢互相通信。
他們螞蟻似的從四面八方緩緩聚攏,碼頭上平時流水似的貨船也挨個撤出大梁海港,悄然轉向了東瀛諸島的方向。
一聲漫長的汽笛極具穿透力地在無邊大洋上響起。
“商船”逐漸匯聚成列,整隊成橫平豎直的模樣,秩序儼然,隨著他們離開江南水軍巡航范圍,為首的商船上驀地換下了原來的商隊旗幟,西洋教皇森嚴厚重的戰(zhàn)旗橫陳與滄海面上,覆下好大一片陰影。
換旗似乎是一個可怕的信號,一條條巨大的“商船”開始解體,粉飾太平的表面殼脫落海中,露出下面一個個黑洞洞的炮孔,這竟是一種從未面世過的“海蛟”,它們小而怪異,能被包在普通商船中,船速快如閃電,分海而過時,簡直如同撕開疾風的海怪。
群怪隨著旗語散開,隨后,一個巨大的黑影自水面以下緩緩地升上來。
原本平靜的海面涌起了小山一般的波濤,那是個無與倫比的、仿佛巨章一般的怪物,頂破海面,露出詭譎的“頭”,頭頂無數條“吸盤”上黏著數以千計的海蛟與戰(zhàn)船,整裝待發(fā),那高聳入云的立柱里全是紫流金,厚重的鐵板殼在無數相咬的齒輪下輾轉打開,連排的大小炮筒像無數險惡的眼睛,扭轉時竟無一絲凝滯。
這巨型海怪的甲板上,至少能放下十來條大梁海蛟。
艙門緩緩打開,一條漆黑的階梯舌頭憑空垂下來,兩排帶著古怪小帽的西洋海軍魚貫而出,漆黑的艙門中綻開一把黑傘,先支了起來,遮住上面落下來的海水,顧昀曾經在皇宮中遭遇過的白發(fā)西洋男子一低頭,泰然自若地走到傘下。
旁邊替他撐傘的人落后半步走出來,儼然就是當年坑了南疆群匪的“雅先生”。
☆、第57章
國難
“陛下這下能放心了�!毖畔壬焓址鲎∧俏话装l(fā)男子,原來這位曾經多次來往大梁、自稱使者的人,居然就是教皇本人。
雅先生:“雖然中間出了無數的偏差,但最后的結果好歹沒有浪費您耗在這里的時間和精力�!�
教皇注視著滄海洋面上猙獰的海怪群,臉上是無悲無喜的寧靜,好像非但不怎么歡欣,還掛著幾分說不出的悲憫憂郁。
“說結果還太早。”教皇說,“命運是一種很玄妙的東西,一個人的命運尚且無從預測,何況一個國家?那大概是只有神才知道事了�!�
雅先生:“比如加萊熒惑那個蠢貨居然沒忍住,提前將那件事透露給了顧昀嗎?”
加萊熒惑太恨顧昀這個最后的顧家人了,他的整個生命里除了這一點憎恨之外再沒剩下什么,早就拋下了狼王的尊嚴,成了一條瘋狗,毫無大局觀,在他看來,只要能打擊顧昀,破壞誰的部署都全不在乎。偏偏他們沒有辦法不和這條瘋狗合作,十八部與中原之間世代糾纏的仇怨太深邃了,神女當年留在京城里隱而不發(fā)的勢力也太重要了。
“我真佩服那個顧昀,”雅先生嘆了口氣,“如果我是他,還不一定會做出什么事來,他卻居然悄無聲息地把那些事處理了,否則我們今天翻出來的事實,絕對比現在更瘋狂,各地駐軍說不定已經……他們管那個叫什么?‘清君側’嗎?”
教皇:“效果不太理想,不過沒辦法,時機稍縱即逝,我們已經別無選擇了,雅克,我們所有人都是困獸,都在找一條活路,不是吞噬別人就是被人吞噬,無數雙眼睛都正盯著這只巨大豐美的食草動物,我們必須先行一步,否則三五年后,我們不一定還有一戰(zhàn)之力�!�
雅先生望向茫茫的海面,遠近都是水,海天一色,他不解道:“陛下,如果這只是一只食草動物,我們?yōu)槭裁匆@樣處心積慮地拔去它的爪牙?”
“食肉還是食草,不是以體型和爪牙區(qū)別的,”教皇喃喃地說道,“你要看它是否貪婪,是否有一顆渴望吞噬與撕咬的心……你聞到這股味道了嗎?”
雅先生愣了愣,純度夠高的紫流金燃燒起來幾乎沒什么味道,大概也就只有顧昀和狗能聞出來,他試探著問道:“陛下說的是……海水的腥味嗎?”
“是臭味,孩子,”教皇低聲道,“如果有魔鬼的存在,那么它無疑就是這種小小的礦物,藍紫色的火焰,從破土而出的那一天開始,就點燃了這個該死的時代,它把神的孩子都變成了鐵怪物的心。”
燒紫流金的機器難道不是人造的嗎?
雅先生聳聳肩,沒有反駁,但多少有些不以為然。
教皇不再解釋,他只是低下頭,念念有詞地開始親吻自己手上繪制了權杖的戒指,做了一個簡單的祈禱。
“請原諒,”他輕聲說,“請原諒我。”
這時,最前端的海蛟先鋒上突然冒出一簇湛藍的信號火,直沖云霄。
雅先生的眼睛里也仿佛融入了火光,他勉強按捺,一時卻還是難以壓抑激動的心情:“陛下,要開始了!”
那是隆安七年,四月初八。
安定侯顧昀從溫泉別院搬到了帝都天牢的第三天。
天牢里挺涼快的,陰森森的,好在帝都開春后寒意漸去,已經很暖和了,牢房里的草垛比行軍床還要軟和一點,住幾天也不難受,顧昀就權當納涼了。
他周圍一片寂靜,連個能一起聊天吹牛的獄友都沒有,獄卒都是鐵傀儡,不會說話——這里是天牢中最里面的一間,非皇親國戚王侯將相者不得入,連北大營統(tǒng)領譚鴻飛都不夠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