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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譚鴻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北大營有兩千重甲,輕騎一萬六,還有兩千車馬兵,戰(zhàn)車一共八十輛,每輛車上有三對白虹,頭尾各一個長短火炮�!�

    這點兵力逼宮差不多,對上西洋人預謀多年的傾力一擊,卻是太杯水車薪了,顧昀皺了皺眉:“御林軍呢?”

    “御林軍不行,總共不到六千人,一多半都是花架子少爺兵,沒見過血�!弊T鴻飛頓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從懷中取出一件東西,鄭重地雙手捧起交給顧昀,“對了,這是皇上讓我?guī)斫o大帥的�!�

    那東西用細細的宮綢包著,不知道的還以為里面是什么明珠寶玉,打開一看,卻是包了一枚面目猙獰的玄鐵虎符。

    顧昀接過來看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彎了彎嘴角:“這時候還給我干什么,黃花菜都涼了�!�

    譚鴻飛不知該說什么好。

    顧昀隨手將玄鐵虎符丟給了譚鴻飛:“行吧,既然皇上拿了主意,你就按他的意思拿去寫調(diào)令吧,傳訊山東直隸兩地地方駐軍回防,解京城之困,再讓蔡玢騰出手來領兵增援……唔,先調(diào)著,調(diào)不來再說�!�

    譚鴻飛:“……”

    一邊年老體衰的張奉函可沒有這些牲口們這樣硬的心腸,本就一路心驚膽戰(zhàn),驟然聽出顧昀的弦外之音,老靈樞臉色登時煞白,忍不住問道:“大帥的意思難道是……勤王軍可能調(diào)不來嗎?”

    長庚回道:“倘若戰(zhàn)報上的信息無誤,西洋人不可能隨身帶太多輜重——他們也打不起,若要一擊必殺,自江南登陸,必然分兵兩路,一路從海上走緊逼京城,一路自陸上截斷京城往四方通道,圍困我們……調(diào)令恐怕已經(jīng)傳不出去了�!�

    奉函公險些當場抽過去,一屁股坐在旁邊,不住地倒氣。

    長庚沒料到他這么大反應,趕緊倒了杯水端到奉函公面前,手法嫻熟地在他后心處幾個學位上輕輕拍了拍:“您老鎮(zhèn)定一點,上了年紀的人盡量不要大喜大悲,不然容易中風……”

    張奉函一把抓住他的手,差點老淚縱橫:“我的殿下,您是天生不知道什么叫著急嗎?”

    “奉函公稍安勿躁,我還沒說完,”長庚忙道,“之前義父下獄的時候,我擔心邊境有變,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一些朋友�!�

    說著,他從袖中摸出一只木鳥。

    “這種木鳥需要一種特殊的磁石引路,可在持有磁石的人中間相互傳信,他們之前收到我的信,眼下應該已經(jīng)各自動身趕往各大駐軍地了,但愿來得及——如果京城當真被圍困,我可用木鳥傳信,由他們代為傳達,有玄鐵虎符和我義父私印,應該足以取信�!�

    當長庚意識到離開玄鷹,各地漫長的通信會誤了戰(zhàn)事的時候,便開始利用臨淵閣,著手開始布置這樣一個巨大的通信網(wǎng)絡防患于未然。

    譚鴻飛和張奉函目瞪口呆地看著長庚。

    “都是雕蟲小技,倉促間我一時也想不到別的辦法�!遍L庚說道,“剛開始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可以應急用,長久不了,敵人一旦有所察覺,這玩意便不再安全了,隨便一顆小石子就能把它打下來�!�

    顧昀心里一時說不出什么滋味,在牢里的時候,他不是沒擔心過長庚,眼下看來,就算當時由他本人來調(diào)動,也不一定能比長庚做得更好了。

    不單即使保下了半個玄鐵營,還留了這樣一步活棋。

    他唏噓感激欣慰之余,又覺得當年在侍劍傀儡面前都只會閉眼躲避的少年人不該長大得這樣快,是他沒照顧好。

    可是當著外人的面,顧昀什么感慨也不便發(fā),只有淡淡的一句:“殿下考慮得周全�!�

    “走吧,老譚,跟我去北大營�!鳖欔缹㈤T后掛的一個酒壺摘了下來,看了一眼天色,連甲胄也沒披,挑了一件蓑衣就大步走了。

    長庚也站起來:“義父先走一步,我隨奉函公回靈樞院,清點后護送輜重過去�!�

    短暫的溫存和曖昧灰飛煙滅,兩人各自匆忙離開。

    顧昀與譚鴻飛帶了一隊衛(wèi)兵,疾馳出城,往北大營而去。

    顧昀的蓑衣帶對了,方才行至半路,天邊隆隆不斷的悶雷突然搖身一變,化成了一道雪亮的閃電,凜冽的當空劈下,陰沉沉的天如裂帛般應聲而開,一場谷雨前罕見的大雨劈頭蓋臉砸了下來。

    一時間傾盆如注,風雨如晦。

    譚鴻飛被雨水嗆得幾乎有點喘不上氣來,狠狠地甩了一把臉上的水珠,想起方才在侯府通報時,霍鄲跟他說侯爺正病著,當下忍不住一夾馬腹,跑到顧昀身邊,大聲道:“這雨太大了,大帥,你風寒未愈,不如先找個地方躲一躲,等雨停了再趕路不遲……”

    顧昀吼道:“你看那云,誰知道它猴年馬月能停,別廢話了!”

    也許是突如其來的驟雨來得太急迫太不合常理,顧昀心里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玄鐵營又被番邦人稱為“黑烏鴉”,作為黑烏鴉的頭頭,顧昀果然長了一張曠世絕代的烏鴉嘴,他幾乎所有不祥的預感都會成真,百發(fā)百中,從不失手。

    譚鴻飛估計西洋人會在兩三天內(nèi)便北上——他太樂觀了。

    是夜,大沽港一座?t望塔上。

    長筒的千里眼前有兩把巴掌大的防塵刷,正在雨中徒勞地上下起伏,不多時便被吹打得低下頭去。

    值班的老塔兵只好將手伸出窗外,摸索到窗邊銹跡斑斑的一個把手——那里頭的火機壞了許久,始終也沒人修,只能人手去扳。他甩了一下手上的雨水,罵罵咧咧地搖起了長臂的把手,豁牙掉齒的齒輪半死不活地呻吟起來,一柄金屬的小傘沒吃飽飯一樣緩緩地升起來展開,在凄風苦雨里面前遮住了千里眼的前鏡。

    老塔兵抹了一把千里眼鏡面上的水汽,對同伴抱怨道:“一樣是當兵,人家天上來去,叱咤風云,威風得要死,咱們倒好,每天在塔上不是掃地就是摸骨牌,比他娘的和尚都消停,一點油水也摸不著,成日里狗屁事都沒有,還要常年耗在這里,自己女人都快不認識了……哎,這可真邪了門了,怎么下這么大雨,哪來的大冤情?”

    同伴掃地掃得頭也不抬:“你就盼著沒事吧?沒聽伍長說烽火令都傳過來了嗎,西洋人萬一打過來,你就有事干了。”

    “別聽伍長的羅圈屁,他哪個月不得念叨幾天西洋人要打來了?”塔兵道,“安定侯不是還坐鎮(zhèn)隔壁京城呢嗎。”

    “安定侯都下了天牢了�!�

    “哎呀,那不是又放出來了嗎……”老塔兵說到這里,仿佛稍微琢磨過一點味來了,忽然道,“對,說來這事也很古怪,不是都傳安定侯造反逼宮嗎,怎么這么快就給放出來了,莫非……”

    “噓,”同伴驀地抬起頭,“別嚼舌根了,你聽!”

    一陣滾雷似的“隆隆聲”隱約從風中傳來,?t望塔仿佛感覺到了什么,簌簌地發(fā)起抖來。

    打雷嗎?

    不對,雷聲都是一陣一陣的,怎么會這么綿延不絕?

    老塔兵遲疑地彎腰趴在千里眼前,緩緩地將鏡頭搖了上去。

    下一刻,他渾濁的目光穿過漆黑的雨幕,猝不及防地遭遇了海上巨大的陰影。

    噩夢里也不會有那樣張牙舞爪的怪物,它百爪向天,憤怒地低聲咆哮。

    老塔兵以為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皮,再一看,只見那“海怪”步履如飛,方才還只是個模糊的影子,轉眼不知前進了多少,已經(jīng)足夠千里眼看個分明了。

    黑壓壓的海蛟群殺意凜然的在暗夜中黑壓壓地滑過,獵獵于風雨中的戰(zhàn)旗好像一面不祥的招魂幡,陰影蓋住了浩浩大洋。

    “敵襲……”老塔兵艱難地開口道。

    “什么?”

    老塔兵驀地回頭,嘶吼道:“敵襲!西洋人打來了,鳴鐘擊鼓!愣著干什么,快去——”

    急促的鼓聲穿透了驟雨,?t望塔上原本不徐不疾地轉著圈的燈光驟然加速,瘋狂地旋轉起來,一傳十十傳百,不過幾個吐息間,大沽港上所有的?t望塔全響起了鼓聲。

    北海水陸提督連巍心跳得快要炸膛,他自接到江南兵敗的消息開始就沒敢合過眼,一把搶過親衛(wèi)手中的千里眼。

    只看了一眼,他心里便哀嚎一聲“老天爺”,從前胸涼到了后背。

    “將軍怎么辦?”

    “所有……”連巍喉頭動了動,“長蛟先行,不必打招呼,重炮轟……慢著,上鐵索,對了,所有長蛟并行,上鐵鎖!在港外連成鐵柵欄!”

    “架白虹——”

    “通知在港漁船和商船立刻撤離!”

    連巍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懷中,“烽火令”還沒來得及收起來——那是大梁最高級別的戰(zhàn)備警告,一旦收到“烽火令”,說明全境已經(jīng)進入了隨時備戰(zhàn)狀態(tài)。

    烽火令的落款是個“顧”字,那是安定侯親自簽的。

    當年玄鐵營在北疆遇襲,十多位大小將領含冤脫下了玄鐵黑甲、放下割風刃,散落各地,隱退的隱退,養(yǎng)老的養(yǎng)老——連巍本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會被困在小小的港口碼頭上,每天無所事事地帶人在碼頭上走一圈,時而管管漁人們聚賭鬧急了斗毆的小事……甚至驚聞北大營為當年之事嘩變,他都沒有勇氣像譚鴻飛一樣站出來討個說法。

    “傳訊北大營,”連巍緊了緊周身甲胄,深吸了口氣,用力將自己鼓出來的肚子縮了回去,“報安定侯,大沽港遭西洋海軍偷襲,快去!”

    連巍提步而出,臨走時想起了什么,將立在墻角蒙塵多年的割風刃拎起來,輕輕撫摸了一下,轉身背在了身上。

    昔日斬黃沙的割風刃早已經(jīng)銹得連裝紫流金的小槽都打不開了,成了一柄壓手的黑色鐵棍,除了半夜三更劫道打悶棍,想必再沒有別的用場了。

    然而當他重新將它背在身上的時候,忽然就找回了當年那種玄甲在身、睥睨無雙的感覺。

    多年的沉湎與肥膘下,雪刀與鋼甲都烙入了骨血里,依稀還在。

    長蛟連成的鐵柵欄與橫沖直撞的海怪正面遭遇,短兵相接,西洋戰(zhàn)船像風雨中的鬼魅,海上的疾風也趕不上它們,瘋狂的風浪掀起似乎能吞噬大陸的大潮,炮火連天,無數(shù)條戰(zhàn)船轉眼分崩離析,沉入濤浪滔天的大洋之下。

    “將軍,鐵柵欄恐怕?lián)醪蛔。 ?br />
    “將軍,左翼的船沉得太多了,鐵索……”

    “?t望塔——小心!”

    一顆遠處打來的火炮火龍似的卷過來,連雨簾都壓不住那熊熊地火光,“轟”一聲正中一座?t望塔,高塔趔趄了一下,緩緩地在空中彎下腰來。

    塔頂一盞雨中穿行的風燈滅了。

    連巍一把推開親衛(wèi),登上戰(zhàn)船甲板,咆哮道:“重炮不準停,白虹上吹火箭!”

    “連將軍,大沽港不可能……”

    “躲開!”連巍將白虹箭的小兵推開,大喝一聲扛起了百十來斤的吹火箭,砸在白虹弓上,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雙手摳住了白虹的校準。

    第一支吹火箭被白虹弓狠狠地轟上了天,空中,吹火箭尾部的鐵殼脫落,紫流金的光仿佛一把刀槍不入的冥火,猛地將吹火箭加速,流星似的喧囂而過,擦著海怪上的戰(zhàn)旗落入旁邊的海水中。

    飄揚的教廷戰(zhàn)旗被巨大的沖擊力當空扯成了一把尿布,隨風四散,而吹火箭去勢不減,正中一條橫沖直撞的西洋海蛟,海上炸開了一朵絢爛的煙花。

    連巍縱聲長嘯,須發(fā)怒張。

    無主帥令,玄鐵營寸步不敢退。

    大沽港遭襲的消息連夜送到的時候,顧昀正在帥帳中同譚鴻飛與御林軍統(tǒng)帥韓騏一起最后梳理京城城防。

    驚聞消息,韓騏幾乎跳了起來,失聲道:“怎么會這么快!”

    顧昀面沉似水:“北海水陸提督是誰?”

    “連巍,”譚鴻飛眼圈微紅,片刻后,又忍不住補充道,“是當年末將的副手�!�

    顧昀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韓統(tǒng)領�!�

    韓騏會意:“是,末將立刻回京,大帥放心,御林軍就算是少爺兵,也只有皇城根腳下一個葬身之地�!�

    顧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驀地掀開帥帳:“靈樞院那幫老東西能快點嗎?”

    話音未落,一個傳令兵跑過來:“大帥,雁北王來了!”

    顧昀一回頭,長庚的馬已經(jīng)飛奔至近前,一把帶住韁繩:“大帥,靈樞院已將現(xiàn)存玄鐵重甲一千,鷹甲五百修整完,輕裘拆分不成套,腕扣長臂三千對,鐵膝飛足四千雙,肩盔還有一批,稍后送到——”

    ☆、第61章

    捷報

    緊跟著顧昀出帥帳的譚鴻飛聽得呆住了,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再穿上玄甲,突然之間,他心里滿腔愁緒蕩然無存,只覺得經(jīng)此一役,肝腦涂地也都值了。

    譚鴻飛上前一步,朗聲道:“屬下愿為大帥前鋒!”

    “少不了你,白虹戰(zhàn)車開道,輕騎與玄鷹跟我走,重甲壓陣,”顧昀吩咐道,“給我拿一把割風刃,什么妖魔鬼怪,會會才知道。”

    長庚將身后的長弓解了下來——還是西南剿匪的時候從顧昀手里要過來的,那東西仿佛是隆安皇帝開始削減兵權之后,靈樞院最后一件拿得出手的作品,可惜那毫無花哨的鐵弓實在沉重極了,不是真正的高手,根本駕馭不了,因此整個軍中只有這么一把試用品。

    而它本可以經(jīng)過改進后在軍中普及的……

    長庚撫過冰冷的鐵弓,問道:“義父,我能隨行嗎?”

    顧昀頓了頓,不太想帶他——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經(jīng)此一役,他心里對這個初出茅廬的小皇子升起了更多的期許,他自己或許能堅守到最后一步,那么以后呢?

    誰來收拾破敗不堪的河山,誰能在這場亂局之中給黎民眾生破開一條出路?

    長庚為人處世比他年少時那會要圓滑周到得多,或許不至于像他一樣,和皇上鬧到如今這個不可收拾的地步……

    長庚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覆巢之下無完卵,如今京城這個樣子,等在宮里和隨行前線沒什么不同,萬一城破,不就是早死和晚死的區(qū)別么?”

    顧昀尚未來得及說話,譚鴻飛已經(jīng)大笑道:“殿下說得好!滿庭酸儒,只有殿下是真男兒!”

    顧昀無計可施,只好擺擺手道:“話都讓你說了,愿意來就來吧�!�

    然后他狠狠地瞪了譚鴻飛一眼,看著譚將軍臉上沒有愈合的鞭傷,有心想把他另一邊臉也抽腫了,將此人幻化成一只對稱的豬頭。

    京城以外,黑壓壓的玄鐵連成片,一眼掃過去,恍如回到了月牙泉邊。

    自馬上回頭,起鳶樓在大雨中燈火依然未闌珊,只是仿佛蓋上了一層玳瑁般稀薄柔和的光,與巍巍皇城遙遙相望,二十艘只有除夕夜里才升起的紅頭鳶破例高掛空中,仿佛一眾殷殷目送的眼睛。

    顧昀打了個手勢,北大營前鋒軍已經(jīng)肅然而動,無悲歌亦無慷慨詞,他們在雨中穿行,面罩與頭盔下無從窺測,好像一群無動于衷的鐵傀儡。

    大雨把京城浮在了水面上,故舊的青石板光可鑒物。

    這一夜,西洋海軍北上突襲大沽港,北海水陸提督連巍率領手下三百長蛟與千條短艦堅守,先以鐵索連接長蛟,在港外并行成鐵柵,守至次日子時三刻,長蛟悉數(shù)葬身于西洋海怪炮火之下,無一幸免。

    北海水軍中共收存吹火箭三萬六千支,長虹鐵箭十萬發(fā),一根都沒剩下,全都炸進了怒浪與深海中。

    而后彈盡糧絕,提督連巍令所有短艦開足速度,以艦為吹火,以身為白虹,撞入敵陣之中。

    烈火浮于海上,忠魂粉身碎骨。

    北海水軍共撞沉、擊碎、炸毀來犯者近三千艘虎鯊一般的海蛟戰(zhàn)艦,最后逼迫西洋海怪不得不冒雨將鐵觸手打開,放出其中隱藏的鷹甲,倉皇狼狽從空中上岸,這才發(fā)現(xiàn),大沽港上幾乎已經(jīng)打得沒人了。

    寅時初刻,上岸的西洋人懊惱萬分,急于彌補這一戰(zhàn)中的損失,未作停留,直接挺進京師,路上與玄鐵營——那一天一宿組建起來的玄鐵營遭遇于東安城外。

    尚且未從損失慘重的登陸中回過神來的西洋海軍猝不及防,一照面便被開路的八十戰(zhàn)車兜頭卷了回去,而后橫行沙海的玄鐵輕騎自重圍而出,鷹行九天,唳聲如劍。

    教皇親衛(wèi)驟然遇見割風刃,險些當場被輕騎沖散,倉皇退守大沽港外——

    大梁已經(jīng)多年沒有過這樣驚心動魄的夜晚了,戰(zhàn)報與使者趕集似的來往于宮禁中,比打更的還勤。

    整個京城無人安睡,直到第二天清晨,捷報與晨曦一同來到。

    連日來的第一個好消息,李豐乍一聽說,幾乎站不起來,一時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雨過天晴,海河一夜間暴漲,空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混合著硝煙與血腥氣,自地下已經(jīng)回暖了,潮濕逡巡不去,一宿激戰(zhàn),顧昀無海軍,西洋人狼狽不已,只好各自退守。

    顧昀坐在余溫未散的炮口旁邊,玄鐵頭盔扔在一邊,頭發(fā)亂七八糟地垂下來一縷,接過長庚遞過來的湯藥一飲而盡。

    長庚道:“我沒帶針,帶了也不敢往你身上扎�!�

    他扛了一宿鐵弓,雙手被勒出了一道深深的印子,這會沒緩過來,還在微微地發(fā)著抖。

    顧昀捉住他的手腕拉到跟前,見他只是脫力,并沒有受傷,才放心地擺擺手:“別管我了,統(tǒng)計一下傷亡,老譚算不清數(shù)�!�

    說完,他干脆往火炮上一靠,抓緊這一時片刻閉目養(yǎng)神。

    片刻后,顧昀被皇城來使驚醒了。

    跑來傳令的是個年紀不大的御林軍,本來以他的級別是不怎么能看見顧昀的,這回總算見到了活的安定侯,簡直激動得難以自已,飛馬而至,一躍而下的時候也不知被什么東西絆了個大馬趴,一路摔到了顧昀腳底下:“侯爺!”

    顧昀忙一縮腳:“哎喲,何必行此大禮?”

    那傳令官興奮道:“侯爺,陛下命我來犒賞北大營,帶來了……帶來了……”

    好,一興奮忘詞了。

    怪不得被北大營揍得稀里嘩啦的,顧昀十分無奈,只好爬起來拍拍他的頭:“不用告訴我,讓譚將軍看著辦吧——你回去告訴陛下,別高興得太早了,北大營就這么兩個兵,什么時候打沒了我也變不出新的來,到時候倘若援軍不來……”

    傳令官愣愣地看著他。

    兵法云,“凡戰(zhàn)者,以正合,以奇勝”,好多人大概只記住“以奇勝”了,總覺得名將要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能以一己之力挽大廈于將傾——但那怎么可能呢?

    除非他顧昀能拿泥捏出一眾不吃不喝還刀槍不入的神兵來。

    初戰(zhàn)告捷,傳回京城群臣指不定怎么歡欣鼓舞,但下一步呢?且不往大里說,不提拼國力、拼儲備、拼資源的那些長遠的事,就說眼下,他手里就這么一點兵力,可怎么辦呢?

    顧昀心里清楚,無論這個開頭看起來有多么威風,也改變不了他只是在負隅頑抗的事實。

    他牙疼似的笑了一下,把皇帝的使者晾在了原地,走向一邊的譚鴻飛。

    譚鴻飛手里拿著一把一端已經(jīng)壓扁了的割風刃,滿是焦黑的一頭上,還能看出上面刻的半個“連”字。

    很多將士都會在割風刃上刻下自己的名姓,這樣即便拿去檢修,發(fā)回來也能找到自己那把生死相隨的老伙計,如果主人死在戰(zhàn)場上找不到尸體,同袍就會將他的割風刃背回去,到時候祭一壺酒,魂靈也算入土為安。

    譚鴻飛雙手將那把割風刃捧起來,遞到顧昀面前:“大帥�!�

    顧昀接過來,忽然間,他有種感覺,好像多災多難幾聚幾散的玄鐵營始終墊在社稷之下,像一把散落的種子,流落四方,不知不覺中便能從哪里長出一棵參天大樹來。

    長庚來到他身后:“昨夜折損戰(zhàn)車十三輛,輕騎陣亡五百,重傷近千,輕傷不算,沒有計,鷹甲落了十二架,金匣子大多在空中就炸了,人恐怕……”

    顧昀點點頭,感覺這個傷亡數(shù)量已經(jīng)可以接受:“連將軍的功勞。”

    長庚低聲道:“恐怕今天早晨朝會上就會開始有人想和談�!�

    “談不了,”顧昀道,“洋人昨天晚上現(xiàn)了那么大一個眼,沒臉來和談,不把京城圍困到插翅難飛的地步,他們不會跟我們談的�!�

    ……而那只是時間問題。

    長庚沉默了片刻:“聽說前朝亡國之君曾經(jīng)也被北蠻人兵臨城下,偷偷從密道跑了,倘若京城真守不住……”

    “守不住也得守�!鳖欔篮鋈坏溃爸谰┪骶叭A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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