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鄭坤會意一笑道:“是,大人放心�!�
打發(fā)了歡天喜地的鄭坤,楊榮桂臉上細微的喜色這才收起來,滿目陰鷙。
知道雁王不好打發(fā),沒料到這樣不好打發(fā),倘若不是呂侍郎事先提醒,恐怕還真就讓他給糊弄了,那雁親王在朝中翻云覆雨,是何等手段?怎會是個少不更事之人?
他們暗中籌劃的大計,連鄭坤也沒透露過,一直嚴絲合縫的保密中,倘若那雁王一來就雷厲風(fēng)行動刀動劍,反而只是就事論事,倒也好說,可他打起精神這樣周旋……恐怕要大事不好。
那件事得盡快了。
就在楊榮桂等人帶著“正副欽差”去參觀他們郊外人丁稀少的“流民所”時,長庚和徐令微服喬裝,四處打探流民情況,最令徐大人費解的是,這位身份高貴的雁王殿下在市井中如魚得水,與小商小販、各路江湖人士都能聊得起來,見什么人說什么話,有假雁王在前面掩人耳目,基本沒人管他們,不幾日,徐令已經(jīng)隨著雁王結(jié)交了幾個能去人家里蹭飯的朋友。
想要打聽的事也漸漸有了眉目。
“就是說以前城外有好多流民所,現(xiàn)在都不知道去哪了,是嗎……王……掌柜的,您小心點!”徐令一邊同客棧掌柜說話,一邊膽戰(zhàn)心驚地盯著旁邊的雁王——這是揚州城郊的一家小酒館,老板是個退下來的鏢師,姓孫,一臉橫肉,性情彪悍,客人惹他不高興,動輒便打出去,也多虧此人釀得一手好酒,又有不少江湖客捧他的場,生意才能搖搖欲墜地做下去,孫老板不知怎么和雁王對了脾氣,此時酒店已經(jīng)打烊了,雁王一時興起,當(dāng)場給他刻了一塊匾,正親自踩著板凳往門上掛,那板凳缺一條腿,沒人碰自己還要在空中搖晃。
孫老板大笑道:“你家那掌柜的功夫好著呢,不用你這小白臉擔(dān)心——打聽流民干什么?如今洋狗占據(jù)江南,流離失所的人多著呢,死一地也不值錢。”
徐令道:“聽說江北有十萬流民呢,我們東家命我二人前來探查運河沿岸,想收容這些流民建廠做工,大老遠地跑來,也沒見幾個人影子,那還找誰去做工?”
孫老板已經(jīng)喝了小一斤黃酒,滿臉紅暈,眼神也飄著,聞言醉醺醺地看了徐令一眼,呲著一口黃牙笑道:“怎么,套我的話?”
徐令:“……”
長庚接過錘子,利索的吧鋼釘釘進了小酒館門口,一躍而下,三條腿的長板凳自始至終紋絲不動,笑著搖搖頭——這徐大人從小兩耳不聞窗外事讀著書長大,而后便是入朝為官,一直在京城里混,哪里和這些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老江湖打過交道?
孫老板看了長庚一眼,大著舌頭道:“白龍魚服,掌柜的不簡單�!�
徐令頓時嚇出一身冷汗,長庚卻毫無芥蒂地接過孫老板遞過來的酒壺,一口喝了半壺:“什么白龍黑龍的,有些人夜路走多了總會遇上鬼,我就是那個鬼�!�
孫老板意味深長地打量了長庚半晌,笑道:“欽差大人是怎么找上我的?”
長庚被人一口道破身份,仍然面不改色道:“沒什么,只是覺得孫老板這小酒館生意太好了些,每日里客人不過三兩桌,酒水菜蔬卻車水馬龍似的,吃得完嗎?”
孫老板抬頭看著他,臉上哪還有醉意,分明是目露兇光,徐令眼尖,看見他外袍下面藏著一把面目猙獰的短刀。
徐令猛地站了起來:“王爺!”
本來在酒樓里打盹的、算賬的、跑堂的幾個人全都站了起來,個個目有精光,腰間似有武器,都是練家子。
兩個玄鐵營的侍衛(wèi)一左一右地擋住了門,徐令下意識地握緊了防身的一把佩劍。
長庚將酒壺輕輕地撂在桌上,“咔噠”一聲:“來時路上我就在想,那么多的流民,能藏到哪去,最壞的無外乎那楊榮桂喪心病狂到了極致,以疫情的名義將眾多流民聚集在一起,全數(shù)坑殺——”
孫老板獰笑道:“雁王殿下真是了解你手下那些狗官的心思,不愧是狗官的頭頭�!�
“狗官的頭頭是我大哥,不是我,”長庚淡淡地道,“不過楊榮桂就是再喪心病狂,也未必就有那么多能力吧,倘若他真的強行驅(qū)趕殺害流民,早就暴亂四起了,不可能不驚動江北駐軍。”
孫老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楊榮輝宣稱安頓流民的別莊已經(jīng)建成,莊子靠山,要將這群流民帶去開荒種地,慢慢安頓,又派人登記,給每個流民發(fā)一塊號牌,憑牌分流到不同的山莊,如何分地、如何收租子都講得清清楚楚,還讓三五一群的流民自己選自己的領(lǐng)頭人。倘若不愿意去的,從此自便,揚州城外不再舍粥——染病的人單獨隔離出來,單獨隔離到別院,有大夫施藥,全揚州城的郎中那天都在�!�
倘若是江湖人,但凡在黑白兩道沾一點邊,也早有去處了,淪為流民的多半是老老實實的窮苦百姓,這些人畢生的心愿就是安頓下來,過好日子,只要能活,只要一天比一天過得好,有盼頭,就萬萬不會鬧事。
要是楊榮輝說在哪里建個更好的收容地,必定有人感覺到不對勁,但是楊榮輝卻講明了讓他們開荒種地,甚至踏踏實實地把規(guī)矩說在前頭,甚至租子可能比當(dāng)年的地主東家還要高一點,在這種朝不保夕的情況下,足夠讓這些流民自己管著自己,踏踏實實地跟著他的步調(diào)走。
徐令聽得十分疑惑,本以為楊榮桂是個酒囊飯袋,尸位素餐,手下鬧出疫情來,為了推諉責(zé)任才欺上瞞下,誰知這么一聽,還覺得他頗有條理——要是早這么搞,江北何至于有那么多流民?
徐令道:“開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那楊總督既然將流民管得好好的,為什么還要瞞報疫情?”
孫老板陰惻惻地諷刺道:“欽差大人食君之祿,真是無憂無慮、天真爛漫,不知道錢是哪里來的�!�
徐令愣了半晌,忽然反應(yīng)過來:“你是說楊榮桂貪下了朝廷撥下來安頓流民的救命錢!”
這句話脫口而出,徐令就后悔了,因為說得太不食人間煙火,果然,下一刻,雁王與那孫老板同時笑了,徐令臉紅了紅,忙找補道:“我只是沒想到楊榮桂膽大包天到這種地步,隔江就是淪陷區(qū),又緊挨著江北大營,他怎么敢……”
“江北大營不能隨便動,”長庚低聲道,“敵軍一旦有異變,誰也擔(dān)不了責(zé)任,楊榮桂要是想隱瞞,鐘老他們未必手眼通天到能知道這邊的情況�!�
孫老板冷笑了一聲,對他這解釋不以為然。
“只要控制住北上驛站,他就能一手遮天了�!遍L庚轉(zhuǎn)向?qū)O老板道,“孫兄既然知道的這么清楚,想必也是沒少幫著收攏流民——我猜猜,兩江之地多漁民,后有沙海幫水陸兩通,不知孫老板是哪一路的朋友?”
一邊的徐令剛開始沒琢磨過味來,只覺得“沙海幫”三個字耳熟,忽然見那孫老板側(cè)過頭來一笑,露出耳朵到下頜骨處一條猙獰的刀疤,這才突然想起來——沙海幫勢力遍及江南與福建一帶,乃是個大匪幫!
這孫老板不是什么鏢師,他是土匪!酒樓也并非杏花村,而是個賣人肉包子的!
徐令倏地緊張起來,妄圖以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之身將雁王攔在身后:“你……你是……”
長庚拱手道:“仗義每在屠狗輩,綠林之中也有性情中人,失敬。”
孫老板目光一掃他背后幾個玄鐵營親衛(wèi),不客氣道:“雁王也不必這么客氣,你們這趟來明察暗訪,無外乎想知道楊榮桂貪了多少,流民被他禍害到了什么地方,以及是否真有疫情,我不妨直接告訴你,那些個被帶到別院救命的病人頭天剛到了別院,便一人領(lǐng)了一碗草藥喝下去,結(jié)果當(dāng)天晚上莊里就著了一場大火,里面的人一個都沒跑出來,已經(jīng)毀尸滅跡了,其他的要么已經(jīng)在所謂‘山莊’里被分批關(guān)押,要么隨了我們弟兄,入了本幫�!�
長庚面不改色道:“這樣聽來,我們要是不來,恐怕暴動是遲早的事。”
孫老板冷笑道:“官逼民反而已,可是話說回來,楊榮桂坑殺流民的時候,江北大營是一點風(fēng)聲都聽不見,倘若流民造反,江北大營肯定立刻就望風(fēng)而動,別看他們打不了貪官、打不了洋人,打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還是綽綽有余的,條條大路朝天,只是沒一條活的�!�
徐令見識到江北大營軍營整飭,也親眼目睹了沿江兩岸戰(zhàn)場,正要反駁,長庚先一抬手阻止了他。
長庚:“要真是沒有一條活路,孫兄又何必在這守株待兔地等著我們?”
孫老板:“我在此恭候,只是為了瞧瞧朝中欽差管不管事,倘若貴使不過蛇鼠一窩、尸位素餐之輩,便是頂著北大營炮火,我們也能豁出性命一戰(zhàn)!就是不知道欽差大人敢不敢來——我不能給幫里引狼入室,你要查,就自己帶著這個小白臉跟我走,把那些個明里暗里跟著你的狗腿子都留在這�!�
徐令:“王爺使不得!”
長庚笑道:“求之不得,請吧。”
孫老板拱手抱拳:“請。”
他說完,率先走出去,走了幾步忽然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雁王殿下給這賣人肉包子的小酒館刻的匾,這老土匪的神色終于動了動,只見那上面毫無花哨地刻了四個字——“公義千秋”。
倘若此時有人看見兩江總督府上的“雁王”,指定得嚇一大跳。
只見這位人前風(fēng)度翩翩的“雁王爺”把自己房門一關(guān),三下五除二就變成了一個搔首弄姿的二百五。
楊總督對他們相當(dāng)盡心,屋里雍容華貴,光是燒紫流金的小金器就好幾件,內(nèi)室中一面一人高的大西洋鏡,人站在鏡子前可謂是分毫畢現(xiàn)。那方才在外面還立如青松的“雁王”扭著胯就晃進來了,兩條長腿扭成一股都不夠他發(fā)揮的,來到那西洋鏡前左照右照,擠眉弄眼了約莫有一炷香的時間,捧著臉怎么照也照不夠。
旁邊的“徐令”木頭人似的耷拉個眼皮,不知是已經(jīng)麻木了還是怎樣,實在沒眼看他。
“雁王”嘖嘖贊嘆道:“別的不說,就我大哥這張臉,真是怎么摸都摸不夠�!�
“徐令”冷笑道:“有種你摸真的去。”
“我這就是真的,”“雁王”搖頭擺尾地端起下巴,“以假亂真——唉,你說說,他怎么就不能讓我盡善盡美一點呢?既然侯爺也跟著來了,就捏一個出來唄,還編什么他為了避嫌直奔江北的瞎話?”
“徐令”道:“不讓你捏是為你好,怕你毛手毛腳地褻瀆顧帥那張臉,到時候被玄鐵營活劈了�!�
“雁王”翻了個白眼,不搭理他了,專心致志地對著鏡子欣賞自己這張杰作臉,忽然,一個隨行侍衛(wèi)來報:“王爺,徐大人,楊總督有要事面見,正在外面候著�!�
“雁王”與“徐令”對視一眼,“雁王”道:“咱們戲也演了,賓主也盡歡了,下一步按理該是給拖上賊船,行賄受賄了吧?外面肯定有成箱的金銀和美人等著,女美人就算了,男美人能留下不?咱家老大吩咐了保存好物證,沒說人證怎么辦啊�!�
“徐令”回頭看了一眼雁王那輪廓頗深、英挺俊秀的臉,配上帶著哈喇子的“男美人”仨字,頓時一陣胃疼,可還不等他出言諷刺,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院外有侍衛(wèi)大喝令他們站住,來人卻不管不顧地往里闖,很快一陣兵戎之聲響起來。
“徐令”的臉色倏地變了,低聲道:“是我們露出破綻了?還是……”
話音未落,剛才還一臉猥瑣的“雁王”神色驀地一沉,神色與真的那位殊無二致。
只見他上前一步,猛地推開房門,將雙手垂在廣袖中往身后一背,居高臨下地睨著闖進院里那一干以楊榮桂為首的披甲執(zhí)銳之人。
“楊總督這是什么意思?”“雁王”拿著腔調(diào)問道,他身后“徐令”不易察覺地將手伸進腰間,預(yù)備好了身份被戳穿后沖殺出去。
誰知下一刻,本來殺氣騰騰的楊榮桂突然上前一步,“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朗聲道:“回王爺,下官辦事不利,本地匪幫叛亂,封鎖了揚州府通往江北大營的信路,下官迫不得已,將附近幾城城守官兵收攏過來,誓死保護王爺周全!形勢危急,請王爺做好移駕的準備。”
“雁王”回頭看了“徐令”一眼,“徐令”不易察覺地對他搖搖頭,沒反應(yīng)過來楊榮桂唱的哪出,“雁王”只好臨時搪塞道:“這事我知道了,楊總督起來回話……”
楊榮桂卻充耳不聞,繼續(xù)朗聲道:“下官還有一事,當(dāng)今天子昏聵無能,國祚將衰,乃至于內(nèi)憂外患頻出,外有夷人虎視眈眈,內(nèi)有暴民造反,可為諸軍無主,楊某愿冒天下之大不韙,效仿前人,策王爺?shù)钕聻樘熳�!�?br />
話音沒落,他身后隊伍一劈兩半,中間四個人抬著一一件衣服越眾而出,“雁王”眼珠險些瞪出來,那竟是件可以以假亂真的龍袍!
楊榮桂:“臣為大梁鞠躬盡瘁,當(dāng)此國難之際,不敢私藏,唯有毀家紓難,一點家財連同夫人嫁妝都已經(jīng)上交朝廷,換成了烽火票,仍為昏君所疑,實為千古奇冤,倘有明君降世,愿以性命輔佐!”
這番話聽起來鏗鏘有力,如慷慨陳詞,實際里面有威逼利誘的三層意思:第一,我貪贓枉法,全都是被你那烽火票逼的,我有罪,雁王你是始作俑者。
第二,什么匪幫暴動莫須有,我說他暴動了,他就是暴動了。
第三,黃袍加身還是“死于流民暴動”,王爺您自己看著辦。
來時真雁王只吩咐他們盡量拖延時間,跟姓楊的奸人周旋,沒告訴他們會有這么一出!
一對冒牌正副欽差一時驚呆了。
半晌,“徐令”才深吸一口氣,喝道:“楊總督,公然造反,你失心瘋了嗎?安定侯就在江北大營,你當(dāng)我大梁萬數(shù)精兵都是死的?”
楊榮桂一笑,意味深長道:“徐大人言重,為人臣者豈敢生反心?只是皇上為東瀛刺客所殺,眼下國家危難,太子年幼,臣等只好出此下策,請殿下登基�!�
☆、第92章
奔走
無論是顧昀還是鐘蟬——甚至整個大梁軍,對海戰(zhàn)都不是十分有把握,因此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應(yīng)對。幾個人先是跟著葛晨這位靈樞院的高手把西洋蛟拆了個底朝天,從速度、防御力到火炮與紫流金承載能力等方面,從頭到尾分析了一遍西洋水軍的作戰(zhàn)習(xí)慣和臨陣變化的可能性。
兩軍陣前狹路相逢時,手下和對方都是成千上萬的長短海蛟,那與他帶著二十多個高手越江逃竄不可同日而語,碰上什么事都有可能。
遇到哪種情況該怎么打,很多看似臨陣機變的事情后面都有主帥無數(shù)的經(jīng)驗和功夫在撐著,何況他們還要合計大梁水軍未來應(yīng)該往哪個方向發(fā)展,怎樣編制,問靈樞院要什么樣的戰(zhàn)艦,如何練兵如何配置紫流金等等。
顧昀這里的情況還要更復(fù)雜一點,他奉命統(tǒng)領(lǐng)四境,除了江南戰(zhàn)場,還得考慮其他諸多方面的事。
他每天白天跟著巡營的四處摸兩江戰(zhàn)場的情況,晚上回來還要輪番約上鐘老將軍或是姚鎮(zhèn)長談,自長庚他們走了以后,他基本就是連軸轉(zhuǎn),忙得水都顧不上喝一口。
這日正要跟姚鎮(zhèn)告辭時,顧昀乍一站起來,一側(cè)的腳突然麻了,整個人晃了一下,一陣心慌氣短,姚鎮(zhèn)忙扶了他一把:“大帥,怎么了?”
“沒事,餓的,”顧昀沖他笑了一下,略微自嘲地說道,“不瞞你說,現(xiàn)在拿個車大的燒餅把拉車的活驢夾成火燒,我能一口吞了。”
姚鎮(zhèn)皺了皺眉,顧昀現(xiàn)在肯定看不見自己的臉色,都形容年輕人“血氣方剛”,人的精氣神都在臉上,有沒有血氣,兩頰、嘴唇一看就知道。
姚鎮(zhèn)道:“要不然大帥今天上我那去吧,賤內(nèi)往日沒別的愛好,就喜歡琢磨點吃食,我回頭讓她備下點清粥小菜,山珍海味是沒有,合口熱乎些的家常便飯還吃的上的�!�
要是換做以前,顧昀聽了這話早跟去蹭飯了,可他最近不知添了什么毛病,越累反而越吃不下東西,就想找個地方倒頭睡一覺,便推辭道:“多謝,還是改日吧,今天天色太晚了,叨擾勞動嫂夫人不合適。”
姚鎮(zhèn)不便多勸,一路陪顧昀走回帳中,臨走到底不放心,又囑咐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大帥還是多保重自己�!�
“夠過冬的,放心。”顧昀擺擺手,抬頭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后頸,忽然看見漫天星河如緞,便感慨道,“我記得當(dāng)年重澤兄雖然才華橫溢,偏偏沒有上進心,平魏王之亂那么大的功勞也不要,寧可守著自己家一畝三分地過安穩(wěn)日子——不料現(xiàn)在也給逼到這種地步,還真是造化弄人�!�
姚鎮(zhèn)苦笑道:“朝中黨同伐異者甚多,我不過無權(quán)無勢的一個書生,跟進去添什么亂?算計來算計去能算到多少好處?與其蠅營狗茍地往上爬,反倒不如留在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混日子,一家老小都在,吃喝不愁,在當(dāng)?shù)卣f話也還算數(shù),豈不是福氣?”
姚重澤太聰明了,也太知道趨利避害,早在當(dāng)年魏王謀反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先一步瞧出了這大梁朝繁華下面的日薄西山之相,因此一點也不想給這破朝廷賣命,頂著個不大不小的官混吃等死。
可惜眼下覆巢之下無完卵,藏拙藏不下去了。
顧昀不肯放過他,問道:“那打完仗呢?”
姚鎮(zhèn)振振有詞地回道:“倘若到時候江山清平,也就沒我什么事了,倘若到時候還是這么烏煙瘴氣,我又何苦去湊熱鬧?顧帥手握玄鐵虎符,真就比少年時南下得勝歸來,同我們一干閑人喝花酒的那會快活嗎?”
顧昀:“……”
姚鎮(zhèn)想起什么,笑道:“下官至今都記得,顧帥當(dāng)年吃醉了酒,一只腳踩在那么細的欄桿上,搖搖晃晃地拿了人家舞劍的繡劍在當(dāng)空落下的落英上雕花刺字,愣是把花魁的臉給雕紅了,至今都是一段佳話……”
顧昀大窘,舌頭差點打結(jié):“小時候不懂事,這種破事以后千萬別、別再拿出來提了�!�
姚鎮(zhèn)渾然不覺地笑了笑,繼而往南望去,說道:“等江南收回的一天,我做東,再請大帥在女兒紅里醉一次春風(fēng),您務(wù)必賞光。”
顧昀心道:“我可不敢,家里有那么一位已經(jīng)夠受了。”
不過這么慫的話不便當(dāng)著故交的面坦白,顧昀只好高深莫測地笑了一下。
就在他們二位半夜三更不尷不尬地暢談風(fēng)月時,葛晨突然臉色大變地跑過來,手里舉著一張海紋紙:“侯爺,不好了,楊榮桂要造反!”
這封信來自假雁王,怕木鳥被歹人逮住,信中沒敢提真假雁王的事,也沒敢流露出此信是送往江北大營的只言片語,只是以求救口吻說他們暫時虛以委蛇穩(wěn)住反賊,不知楊榮桂下一步要把他們怎么樣云云。
顧昀和姚鎮(zhèn)同時一愣,顧昀其實早想到了楊榮桂收買不了欽差會狗急跳墻,但他執(zhí)掌玄鐵營久了,多少有點不把這些地方武裝放在眼里,認為二十個親衛(wèi)足夠掃平揚州府了——長庚不是一驚一乍的人,顧昀抬手接過葛晨手上的海紋紙,只見上面的字跡不是長庚的,寫得很倉促,內(nèi)容卻叫人越看越心驚,尤其是結(jié)尾“皇上遇刺,生死不明”那一句。
顧昀心下幾個念頭急轉(zhuǎn)而過,把自己琢磨出一身冷汗——南邊扣住雁王,京城中刺殺皇帝……這事細細算來并不是不可行!只要膽子夠大。
如果不是有臨淵閣暗中攙和,有臨淵木鳥還能飛出來,就以揚州城眼下被圍住的情況,消息根本是封鎖的,楊榮桂大可以帶著他的狗腿子押著雁王悄然北上,甚至不會驚動江北大營。
何況一旦李豐死了,帝位空懸,此事就太值得掂量了。
姚鎮(zhèn):“大帥?”
“去回鐘老將軍,借我?guī)字机椉�,用完就還,快點�!鳖欔肋@會也忘了方才頭重腳輕地虛脫勁,飛快地說道,“小葛留下,想辦法聯(lián)系京城看看是什么情況,我?guī)俗咭惶藫P州�!�
奉命作假的“雁王”與“徐令”此時已經(jīng)被楊榮桂打包完畢,給“請”上了賊船,隨軍離開揚州府,北上逼宮。
一路走得十分隱蔽,江北疫情那么大的事京城愣是沒聽見半點風(fēng)聲,足可見楊榮桂等一干奸黨對運河沿線驛站的控制力。
晚間在驛站里休息,“雁王”和“徐令”委屈在一間屋里,身邊帶的侍衛(wèi)早已經(jīng)被解決了,外面里三層外三層都是楊榮輝的眼線,插翅也難飛出去。
一直等到了半夜三更,“雁王”才從窗戶縫里往外看了一眼,見守衛(wèi)稍松了些,便摸著自己的臉壓低聲音對“徐令”說道:“早知道這差事這么不好辦,我還不如留在蠻人那呢,這回王爺欠我人情欠大發(fā)了——也不知道木鳥能不能送到葛胖小手里,還連累了少東家,你爹要是知道了,不定怎么急呢。”
“徐令”正要答話,突然臉色一肅,只見守在后門的幾個衛(wèi)兵不知怎么的,悄無聲息地就倒了,隨后一個黑影會飛似的潛進來。
“徐令”身上的護身之物早被搜走,一伸手扣住了桌上一個瓷杯,攜著勁風(fēng)打了出去,來人輕輕側(cè)臉,堪堪讓過這暗器,隨即張手一攏便將那瓷杯卷進袖子里,悄無聲息地從后窗鉆了進來,身法敏捷得不行,一番動作,那窗戶上的風(fēng)鈴居然紋絲不動。
來人落地后一把扯下臉上面罩,打手勢道:“是我。
正是顧昀。
“徐令”大概是沒見過顧昀,愣了愣,“雁王”卻倒抽了一口涼氣,喜形于色。
顧昀其實覺得有點不對勁,“徐令”那杯子扔得手勁太大了,可是此時來不及細想,他小心地往外看了一眼,皺皺眉,飛快地打手語道:“怎么弄成這樣,親衛(wèi)呢?”
這一套手語還沒打完,那位“雁王”已經(jīng)乳燕投林似的向他撲了過來,步伐之嬌俏簡直令人嘆為觀止。
顧昀有一副不為人知的狗鼻子,人近身三尺以內(nèi),一點氣味不對勁也能聞出來,面前這位“雁王”身上非但沒有他常年沾染的安神香味,反而夾著一股不易察覺的脂粉味,他驀地往后一錯步,一抬手扣住“雁王”的喉嚨:“你是誰?”
“雁王”沒料到一照面就穿幫,挫敗得不行,只好撲騰著手腳以唇語道:“十六叔,是我�!�
會叫顧昀“十六叔”的,只有當(dāng)年雁回鎮(zhèn)里隨著長庚一起帶回來的葛晨和曹春花——雖然倆人大了以后再也沒這么叫過。
顧昀手一松,愕然道:“小曹?”
他們這廂暗自接上了頭,同時,七月初三這天,一封自揚州城發(fā)出的密信穿過皇城九門,送抵呂常之手。
呂常看罷難以自抑地大笑數(shù)聲,與一干親信入室密談,并派人去請方欽方大人。
方府與呂府相距不遠,家人很快去而復(fù)返,回稟道:“老爺,方家說方大人近日發(fā)了惡疾,全身發(fā)熱起疹,說話要往京郊的別莊里送呢,不便見外客,小人看見他們那院里已經(jīng)備好了車駕,被褥衣服什么的在后院燒呢�!�
呂常問道:“方大人可有話帶給我?”
“有,”那家人恭恭敬敬地回道,“方大人讓小人捎給您一句話,說祝您馬到成功、萬事如意�!�
呂常嗤笑一聲,擺手讓他退下,轉(zhuǎn)身進書房:“方欽這老狐貍,心里鬼主意一籮筐,支使旁人的時候指點江山,臨到有事的時候就慣會往后縮,這輩子也就有個狗頭軍師的能耐——不用管他,如今我們大業(yè)已經(jīng)完成一多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了�!�
呂侍郎嘴里那位渾身發(fā)疹的“狗頭軍師”前腳燒了自己的衣物被褥出城休養(yǎng),后腳就乘著一頂貌不驚人的小轎來到了北郊,跟他一樣偷偷摸摸出京的沈易恰好就在北大營里,聞聽這位尊臀不知坐在哪條板凳上的方大人來訪,頓時吃了一驚。
北大營新任統(tǒng)領(lǐng)是原來譚鴻飛的副手參將之一,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立刻低聲道:“沈?qū)④姇赫埢乇埽乙娝灰�。�?br />
那天方欽在北大營逗留了足有小一個時辰,沒人知道他都說了些什么,直到天黑才默不作聲地乘著他的小轎走了。
七月底,隆安皇帝的萬壽節(jié)在即。
自從李豐登基以后,生日就沒怎么大辦過,宮中太后早逝,先帝死后,他也沒有像樣的長輩給張羅,一直摳摳索索的活到這么大。
不過這一年萬壽節(jié),李豐終于有了點動靜。
戰(zhàn)時坍塌的起鳶樓舊址重建,李豐認為“摘星臺”的模樣不祥,“云夢大觀”奢靡太過有傷天和,于是下令改制,將“起鳶樓”改建成“祈明壇”,廢除原來紙醉金迷的吃喝玩樂功能,變成了一座正經(jīng)八百的祭天祈福壇,把欽天監(jiān)也搬了過來。
隆安皇帝不知是自己吃飽了撐的還是被有心人攛掇的,決定上新落成的祈明壇祭天祭祖,下罪己詔來慶祝生辰。
……要說起來,李豐手下一幫貪官佞臣,專門啃他的社稷咬他的江山,自己苦命的小白菜一樣沒人疼沒人愛,過個生日連碗面都沒人給下,還要當(dāng)著天下痛陳自己執(zhí)政過錯。
這么苦悶,朝中除了一群白胡子酸腐,背地里愣是沒人說他一聲好,實在是一樁人間慘劇。
天子出宮,百官自然隨行,御林軍一路開道,浩浩蕩蕩地往祈明壇而去,欽天監(jiān)華服正裝相候,大鐘滿城轟鳴。
祈明壇上有八百石階通頂,中間一條窄道為“御道”,只供天子行,兩側(cè)是隨王伴駕的“王道”,只通四百階,到祭壇半途而止。
隆安皇帝自御道拾足而上,文武百官階下相送,一文一武兩重臣于左右王道伴駕至四百層高處,拜送皇帝登頂�?墒谴藭r顧昀和雁王都不在京城,伴駕之人只好由軍機處的江充和恰好在京的西南提督沈易暫代。
李豐素日奔忙,疏于騎射,一身壓人的天子正裝穿在身上,爬那三千階實在有點費勁,走著走著,他就出起神來,想起自己年輕時候的事。
那正是顧昀少時第一次隨著老侯爺?shù)呐f部南下剿匪,德勝歸來,李豐以太子身份跟在先帝旁邊,迎接大軍班師回朝。
李豐記得那少年將軍去時意氣風(fēng)發(fā),臉上多少帶著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稚氣,一番戰(zhàn)場歸來,整個人卻仿佛長大了十歲,眉目未曾經(jīng)過歲月磨礪,因為看不清而顯得有些迷離的眼神卻開始沉斂下來,像一把真正的割風(fēng)刃,隱約現(xiàn)出凜然之氣。他下馬歸來,隨眾將官一起山呼萬歲,身上的甲胄在日光下泛著魚鱗一般幽幽的波光,鮮少能離京出宮的李豐陪在先帝身邊,帶著些許艷羨地看著身著甲胄的顧昀,趁著當(dāng)年的主帥與先帝一問一答,顧昀突然抬起頭,沖著未及弱冠的太子擠了擠眼,相視一笑。
如今,李豐身在祈明壇上,想起舊事,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點笑容,他回過神來,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石階下跪著黑壓壓的一大群人,放眼一望全是后腦勺,王道伴駕的兩位也規(guī)規(guī)矩矩,誰也不敢抬頭冒犯天顏……
世上大概再也沒有一個沖他擠眉弄眼的年輕人了,李豐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孤家寡人的落寞。
欽天監(jiān)已經(jīng)準備好祭天一干事宜,正清了清嗓子要開口,突然,祈明壇下傳來一陣騷動。
李豐要發(fā)罪己詔,還要沽一個勤政愛民的名頭,這天京城沒有完全戒嚴,只用御林軍隔開道路兩側(cè)百姓,路邊人頭攢動,看熱鬧的人頗多,這么一鬧就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