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智計百出的雁王終于無計可施,只好老老實實地說人話:“我沒想到他們真的會揭竿而起�!�
顧昀十分縱容地笑了一下,用手背蹭著長庚的側(cè)臉,繼而毫不留情道:“扯淡,你肯定想到了�!�
長庚的喉嚨微微動了一下:“我……我和徐大人當(dāng)時正在去總壇的路上,事先不知道他們會選這個時機……”
“哦,”顧昀點點頭,“然后你一看,千載難逢的機會,好不容易能作一回死,趕忙就湊上去了�!�
長庚聽著話音,感覺這個趨勢不太對,忙機靈地承認(rèn)錯誤:“我錯了�!�
顧昀把手放下,臉上看不出喜怒,一雙桃花眼半睜半閉著,長庚一時弄不清他怎么想的,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然而他等了半天,顧昀卻沒有把火氣發(fā)出來,只是忽然問道:“是因為那天我問你‘何時可以安頓流民,何時可以收復(fù)江南’的話,給你壓力了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眉心有一道若有若無的褶皺,而神色近乎是落寞的,這樣的表情,長庚只在當(dāng)年除夕夜的紅頭鳶上見過一次,顧昀當(dāng)時三杯酒祭奠萬千亡魂,臉上也是這種平淡的清寂,整個帝都的燈火通明都照不亮他一張側(cè)臉。
長庚一時幾乎有點慌了,有些語無倫次道:“我不是……我……子熹……”
顧昀年輕的時候,很不喜歡和別人說自己的感受——倒不為別的,他覺得把喜怒哀樂都掛在臉上,就好像隨時掀開衣服給別人看自己的皮肉一樣,十分不雅,人家也不見得愛看,不合時宜,這與為人爽不爽快沒關(guān)系,純粹是家教所至,白日里一眾人坐在一起大塊吃肉、大口喝酒,沒什么不同,到酩酊大醉時才能顯出區(qū)別——有人會肆意大哭大鬧,有人最多不過擊箸而歌。
不合時宜的話在顧昀舌尖滾了幾回,浮上來又沉下去,終于,他略帶嘗試似的開口道:“我從京城趕過來的路上……”
長庚何其會察言觀色,一瞬間感覺到了他要說什么,瞳孔難以抑制地微微一縮,又慌張又期待地看著顧昀。
顧昀大概一輩子沒說過這么艱難的話,差點臨陣退縮。
長庚:“你路上怎么樣?”
顧昀:“……心急如焚�!�
長庚愣愣地看著他。
當(dāng)年江南水軍全軍覆沒,玄鐵營折損過半,而顧昀才匆匆被李豐從大牢里放出來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心急如焚”四個字嗎?
并沒有。
顧昀好像永遠(yuǎn)篤定,永遠(yuǎn)不慌張,如果慌張了,那多半也是他裝出來的。
他強大得有點虛假,讓人總有種不踏實的感覺,懷疑哪天他就會像高大的皇城九門一樣,突然就塌了。
顧昀好像被打開了一道禁閉已久的閘門,那四個字一出,后面的話就順暢起來:“要是這一趟你真出了點什么事……讓我怎么辦?”
長庚大氣也不敢出地看著他。
顧昀:“長庚,我真沒力氣再去把一個……別的什么人放在心上了。”
長庚一震。
顧昀還有平定南北的力氣,還有山河未定死不瞑目的力氣,還有夙夜不眠跟鐘老將軍死磕爭吵江北水軍編制的力氣。
但唯獨沒有再愛一個人的力氣了。
這些年來,顧昀身邊除了沈易這么一個出生入死的朋友,好像也就只剩下一個地大人稀的侯府,一點擠出來的心血全都安放在了這個當(dāng)年先帝交到他手上的敏感多慮的少年身上。
官場上人情往來,免不了互相吹捧,吹到顧帥身上,大抵都是一句“鞠躬盡瘁,大公無私”。但其實顧昀并不是純粹的大公無私,只是細(xì)想起來,他實在沒有什么好“私”的。
這種寂寞,顧昀少年時并沒有很深的感觸,那時他是玄鐵三部的安定侯,縱有千般委屈萬般憤慨,一壺?zé)峋葡氯�,隔日就能重新意氣風(fēng)發(fā)地爬起來忘個干凈。而今他年紀(jì)漸長,思慮漸重,卻發(fā)現(xiàn)早年的瀟灑已經(jīng)不知何時被消磨去了不少,尤其最近一段時日,他覺得自己格外容易疲憊,人身上累,心里也往往跟著沒滋味起來。
如果不是還有個時而算無遺策、時而瘋瘋癲癲的雁王讓他牽掛操心,那活著未免也太沒意思了。
顧昀臉上的疲憊和落寞一閃而過,不過眨眼就被他收了起來,輕輕地把長庚放好。
他拉過一條攤在一邊的薄毯搭在長庚身上,嘆道:“躺好,腰都直不起來,還想那事,你有沒有正經(jīng)的?”
長庚一把握住他的手,顧昀的手永遠(yuǎn)也暖和不起來,永遠(yuǎn)像剛從割風(fēng)刃上拿下來,干燥,冷硬:“子熹,陪我躺一會好嗎?”
顧昀不置可否地除去外衣靠在旁邊,隔著薄毯將長庚摟過來,沒多長時間就睡著了。
長庚這才悄悄地睜開眼睛,只覺得渾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戰(zhàn)栗著想把枕邊的人拖過來狠狠纏綿,然而一時竟不忍心破壞這種靜謐溫馨的氛圍,只好一動不動地被欲火烤著,又難耐又幸福地捱著。
從雁回小鎮(zhèn)顧昀把他撿回來,到如今已經(jīng)快十一年了,十一年間,顧昀的時間在邊疆與沙場,與長庚聚少離多……但未曾有一日離開他的心魂。
長庚有時候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愛他,總覺得傾盡生命也難以報償,而忽然之間,他意識到,與其說顧昀是他這一生中遇到的唯一一件值得期待的好事,不如說他自出生伊始所遭受的所有難處,都是為了攢夠足夠的運氣遇見這個人。
這么一想,多年芥蒂,居然奇跡般地放開了。
雁王在江北受傷,大小事由徐令出面料理,徐大人是個軟硬不吃的熊人,身邊又不知從哪里挖來了杜財神的公子杜朗,杜公子話不多,但人很不好糊弄,打點難度也太高——他們家太有錢了,皇上都給打了好多欠條,仨瓜倆棗的好處根本不敢在這位面前拿。
當(dāng)年九月底,徐令在雁王背后指點與江北大營的通力支持下,平定暴民叛亂,重新安置江北難民,而后由姚鎮(zhèn)暫代兩江總督一職,徐令回京復(fù)命,帶走了雁王的折子。
至此,一場舉國轟動的大案落下帷幕。
雁王本人還磨磨蹭蹭地一邊養(yǎng)傷一邊往京城溜達(dá),未曾露面,而由他發(fā)起的一場轟轟烈烈的“運河長廊”運動已經(jīng)落地生根,他的折子在講宮里只壓了兩天,一場大朝會就過了,軍機處主導(dǎo)力挺,兩院難得悄無聲息,幾大世家忙著歸攏內(nèi)部勢力,一時無暇他顧,方欽暫時蟄伏,隆安皇帝當(dāng)天就批復(fù)了。
早已經(jīng)心里有數(shù)的軍機處表現(xiàn)出了不可思議的行動力,兩天就出了一份完整的方案,讓人幾乎懷疑他們是有備而來的。
不到一個月,在六部外成立運河辦,運河辦全權(quán)代理朝廷與杜萬全等商會人士接洽,那杜財神搖身一變,成了真正的大皇商,早已經(jīng)私下調(diào)配好的各種資源、材料源源不斷地送到廠地,滿朝上下不眠不休整整一個月,累趴下一大批平日只會伏案的文官,整個大梁都被一把大火燒了起來,好像要把兩朝的尸位素餐通通補回來。
終于,趕在隆冬之前,把兩江流民歸攏至初步建成的廠房窩棚下。
而雁王李?F方才回到京城。
☆、第99章
動蕩
之所以這么慢,是因為顧昀先前雖然匆忙在京城與江北之間打了個來回,但前線還有很多事沒辦完,正好讓長庚在此期間養(yǎng)傷,直到長庚日常行動無礙了,兩人才往回走。
歸途中正好碰上運河沿線一片繁忙。
正在建的廠子總歸是不太好看的,塵土飛揚,出來進去的別管是工匠苦力還是下放的文官與皇商,個個都是灰頭土臉的,但還算有秩序。
做工的一天管兩頓飯,過了晌午,一群年輕力壯、剛剛放下屠刀的流民就聚在一起,從鐵皮的大車?yán)锿鈸齐s糧的窩窩。
顧昀曾經(jīng)微服匿名地去轉(zhuǎn)過一圈,見那窩窩掰開以后里面很實在,粟是粟,面是面,拿在手中十分有分量,與當(dāng)年京城起鳶樓上珍饈玉盤流水席沒法比,甚至連粗茶淡飯都不能算,但是一群剛干完活的漢子湊在一起,一人舉著一塊干糧,蘸著一塊工頭從家里拿來的醬料時一起吃的時候,看著讓人心里踏實。
臨近京郊,顧昀騎馬跟著長庚的馬車,沿途閑聊起這事,長庚便笑道:“工匠什么的可能是從外面請的,過來當(dāng)工頭,帶著大家干活,剩下大部分做工的勞力都是杜公直接從招安的流民中征來的,將來他們在哪來搬過磚,就會留在哪里一直捧這個飯碗。為了這個,我聽說杜公向運河辦求了一道圣旨作保,以朝廷名義做保,除非是自己想走,不然廠子不會趕人,一輩子是這里的人�!�
沒有誰比流離失所的人更期盼重新落地生根,讓這些流民自己造自己的新家,他們能把活干得又踏實又痛快,偷奸耍滑的很少,杜萬全只需要管飯,連工錢都省了一大筆,還經(jīng)常有老太太在背后叫他“杜善人”,拜菩薩的時候總連著他的份一起,這人也實在是精到家了。
“好事,”顧昀想了想,又問道,“這么一來除了家人不減租之外,有點像軍戶——只是民間不比軍中,要是有不好好做事或是作奸犯科的呢?”
“軍機處出了條例,”長庚道,“我走之前就交代江寒石了,已經(jīng)連同圣旨一起發(fā)下去了,一共十三條,內(nèi)有細(xì)則若干,他們每天晚上收工,有專人給講這個,倘若證據(jù)確鑿地犯了,運河辦的地方分枝能做主驅(qū)逐……唔,怎么,你還擔(dān)心萬一將來有官商勾結(jié),欺負(fù)勞工的嗎?”
顧昀一呆
,繼而失笑道:“怎么,那也有辦法嗎?”
“有,”長庚道,“在廠中做工十年以上的老人,只要一半以上的肯為他作保,那人就能留下,并且可以上告到上一級的運河辦——其實就算是這樣,時間長了也未必沒有問題,到時候再慢慢改,沒有一蹴而就的道理�!�
顧昀:“你預(yù)謀多久了?”
“這可不是我想的,”長庚笑道,“只是剛開始和杜公接觸的時候有這么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這么長時間一邊鋪路,一邊跟他們不斷地商量磨合,一年多了,方才磨出這么點東西。杜公他們那幫人,一輩子走南闖北,西洋都跑過好多趟,見多識廣,反應(yīng)也快,不過欠缺一個臺階,我給他搭起臺階來,他就能挑大梁。”
書生有書生的迂腐和情懷,商人有商人的狡詐與手腕,本質(zhì)上沒有什么好壞,只看上位的人愿意往什么地方因勢利導(dǎo)。
“對了,子熹,我還聽杜公說過,西洋人有一種很大很長的車,”長庚從馬車窗里探出頭,有點興奮地說道,“架在鐵軌上,跑起來非�?�,但是又和大雕與巨鳶不同,能在后面拉好多節(jié),那豈不是想運多少就運多少東西?比運河水路強得多,只是占的地方有點大,長線上不好統(tǒng)籌,正好可以借著這回征地建廠的機會把那東西的地方留出來了,要說起來,還真得感謝楊呂一黨買房置地勤快,省了我不少事。杜公打算先從運河沿線開始,請人建一個試試——如今江南前線這個膠著法,糧草、紫流金與火機從京城運來運去未免麻煩,要是有一天能建起來……”
顧昀對國計民生的事不見得有什么見解,對防務(wù)軍務(wù)卻極其敏銳,只聽了個音就聽出了意思,忙道:“你說仔細(xì)一點�!�
長庚卻不往下說了,沖他招了招手,仿佛是打算要耳語的意思,顧昀催馬略微趕上一點,微彎下腰問道:“怎么,現(xiàn)在是有什么事還不能泄露嗎?”
“倒也不是不能說,只是……”長庚稍作猶疑。
顧昀一時有些迷茫,沒反應(yīng)過來這事的保密原理是什么,就在這時,長庚忽然從車?yán)锾匠鲱^來,飛快地在他嘴唇上占了一點便宜。
顧昀:“……”
長庚目光一轉(zhuǎn),見馬車擋著沒人留意,便低聲道:“晚上回家再讓我一次,我就把圖紙給你看�!�
顧昀拎著馬韁繩往后輕輕一仰:“讓你多少次了?不是仗著有傷撒嬌就是跟我耍賴——沒門。”
長庚什么都好,唯獨有一點,控制欲太強,特別對顧昀,恨不能連穿衣喂飯這些事都一并做了。平日里他都會有意克制,盡量不讓顧昀不舒服……不過到了床上卻管不了那么多了。
長庚輕聲細(xì)語道:“義父,伺候得不好,我可以用心學(xué)�!�
顧昀:“……兒子,你其實不用那么操勞�!�
已經(jīng)過了北大營駐地,顧昀便沒著甲,只穿了一身便裝的長袍,袖口比腰身還寬些。
長庚一探手就抓住他的袖子,不言不語地左右晃了晃。
他們路上經(jīng)過一個村鎮(zhèn)的時候,偶然看見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哭哭啼啼地拉著大人的袖子,撒潑要糖吃,從那以后長庚就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原封不動地學(xué)了過來,并且大有要將其發(fā)揚光大之意。
他小時候,世上沒有一條袖子可以讓他拉,如今縱然長得頂天立地,也總像是有遺憾,想一股腦地從顧昀身上都補回來。
顧昀一邊笑一邊起雞皮疙瘩:“說不行就不行,松手——殿下,你要臉不要了?”
長庚不肯松,大有不將他在大庭廣眾之下扯成個“斷袖”不罷休之勢。
沈易和江充帶人迎出城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雁王坐在車?yán)�,正探出頭和顧昀說話,顧昀任自己那神駿懶洋洋地溜達(dá),眼角掛著一點笑意,嘴角卻繃著不搭理。
雁王第一次說了句什么,顧昀在他手背上敲了一下,逼著他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手。
雁王好像不死心,又說了句什么,顧昀把他的車簾拉下來了,好像打算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等到了雁王第三回扒開車簾露出頭來的時候,顧昀終于繃不住笑了起來,怕了他似的擺擺手,似乎就妥協(xié)了。
江充看得一愣一愣的。
沈易嘆道:“大帥幸虧自己沒孩子,不然了不得,非得寵出個青出于藍(lán)的混世魔王來不可,我看他對雁王殿下就說不出三聲‘不’來,什么事求兩次不成,第三次再問,他準(zhǔn)保答應(yīng)�!�
江充還沒回過神來:“我以為侯爺久不在京城,和雁王之間只有個義父子的名份,看來情分是真的很深�!�
沈易一聽“情分”倆字就想歪了,方才感慨顧昀做不了嚴(yán)父的心情拐了個彎,心里罵道:“顧子熹這色令智昏的東西,一輩子就沒個正經(jīng)的時候,光天化日之下又在那散什么德行呢?”
“色令智昏”的顧昀鼻子有點癢,扭頭打了個噴嚏,一轉(zhuǎn)臉就看見了滿臉“見將相和,吾心甚慰”的江大人和一腦門“注意影響,丟不丟人”的沈提督。
重新端莊起來的雁王還沒來得及下車,就被請進宮了。
沈易充滿譴責(zé)地一眼一眼瞪著顧昀,方才答應(yīng)了十分喪權(quán)辱國的事的顧昀這會正后悔,沒好氣地問道:“看什么看?”
老學(xué)究沈提督義正言辭地指責(zé)道:“不是我說,你有時候也太不像話了�!�
顧昀:“我怎么了?”
沈易:“像個被狐貍精勾了魂的色鬼。”
顧昀:“……”
真是“冬雷震震”“夏雨雪”一般的冤情,還百口莫辯……真想跟姓沈的割袍斷義。
好在他還沒來得及對沈提督下毒手,沈易就用正事堵住了他的嘴:“我算著你這幾天就該到了,也就沒派人給你送信,兩件要緊事得和你說——第一,北蠻的加萊熒惑派人來了�!�
顧昀臉色一變。
自從玄鐵營緩過一口氣來、平定西亂之后,一直虎視眈眈北向而駐,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北疆防衛(wèi)的壓力——玄鐵營是加萊熒惑一輩子的噩夢,有他們在,十八部狼王不敢輕舉妄動。
但是北疆從來貧瘠,養(yǎng)點牛羊還要看老天爺?shù)哪樕�,這一戰(zhàn),大梁尚且打得兜了家底,別說滿心想著復(fù)仇一直忽略生產(chǎn)的加萊熒惑。
長此以往,他們耗不起是理所當(dāng)然的。
顧昀:“來和談?”
“嗯,”沈易點點頭,“這事沒來得及上大朝會,皇上召我們幾個人入宮議了議對方的條件——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覺嗎?”
顧昀眉尖一跳。
沈易道:“像當(dāng)年老狼王加供紫流金、提出以身為質(zhì)時一樣。措辭口吻都熟,又謙恭又真心實意,條件開得很爽快,子熹,你相信他們嗎?”
顧昀沉吟片刻,緩緩道:“不是很信,蠻人和西洋人不一樣,西洋人只是貪婪,但蠻人卻是世仇——尤其加萊熒惑。”
沈易忙問道:“怎么說?”
“自從加萊接掌十八部落,除了向中原復(fù)仇之外,他沒干過別的事,”顧昀道,“他們現(xiàn)在來和談,只有兩種可能性,要么加萊被他們十八部里的什么人篡位奪權(quán)了,要么就是他在憋什么壞主意�!�
沈易:“也不能排除十八部落真的撐不下去的可能性……”
“不,還沒到冬天呢,我不相信他們這就山窮水盡了,”顧昀道,“你聽我說,加萊是條瘋狗,瘋狗不會在乎自己吃的是肉還是草,只管咬人——對了,皇上怎么說?”
“皇上……”沈易微微頓了一下,壓低聲音道:“這是我要跟你說的第二件事,皇上最近可能要不太好�!�
顧昀一愣。
“現(xiàn)在大朝會改成十五天一次了,就初一十五,其他有需要議的要事都拿到小朝會上,交由軍機處主持上傳西暖閣,等皇上批復(fù),我感覺皇上近來越來越受不住大朝會上一幫人亂吵亂叫了,”沈易小聲道,“就這,這月初一大朝會的時候,內(nèi)侍一說散朝,皇上站起來一腳踩住自己的龍袍,當(dāng)場差點從御座大殿上滾下來,被殿前侍衛(wèi)七手八腳地接住,結(jié)果這里……”
沈易一指自己的小腿:“直接摔斷了,至今起不來床,我覺得他急急忙忙地召雁王進宮可能也是這個原因�!�
顧昀吃了一驚:“摔一跟頭能把骨頭摔斷嗎?這也太寸了�!�
“太醫(yī)們不敢說話,吭哧不出個所以然來,后來請陳姑娘看過了,陳姑娘說是多年勞累過度、再加上飲食不調(diào),骨頭都松了,才一摔就斷——有人傳說先帝當(dāng)年就是……”
怪不得太醫(yī)們一個個三緘其口,也就動輒跑到關(guān)外去的陳輕絮敢說兩句實話。
這社稷也太消磨人了。
沈易往四下看了一眼,見出來迎雁王的人馬都跟著江充走了,顧昀將親衛(wèi)留在北大營,身邊只有幾個家將,便壓低聲音,幾不可聞地對顧昀道:“因為呂家那事,貴妃也遭到了牽連,直接被削了妃位,明面上雖然沒怎么樣,其實基本也就是打入冷宮了,太子又那么小,母族也沒什么助力,倘若皇上真的……你說他急著叫雁王進宮是什么意思?是托孤還是……”
顧昀看了他一眼,沈易自動噤聲閉了嘴。
當(dāng)年皇城將破時,李豐就提起過傳位的事——不是給太子,而是給雁王。
以當(dāng)年那個說話就國破家亡、泰山傾覆的情況,小太子確實也是撐不起一個李姓家國的,而如今雖然江山?jīng)]有收復(fù),但北蠻已經(jīng)派人求和,休養(yǎng)幾年,必有一戰(zhàn)之力,皇上還會傳弟不傳子嗎?
顧昀忽然想起御林軍謀反那次,李豐突然對他提起的那句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話——“雁王小時候被蠻女虐待過”——
李豐不像是會主動問的人,那很可能是長庚主動對他說的,會是個什么場合?
長庚和李豐雖為兄弟,但是不親,顧昀知道長庚那小狼崽子,不親的人,連根毛都不給人家順,絕無可能主動坦白童年傷口博取同情,除非……顧昀腦子里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一個可能性:對了,雁親王成年加冠也好幾年了,為什么沒人關(guān)心他的終身大事,就算別人不便提起,李豐難道也忘了嗎?
所以那天隆安皇帝那句沒頭沒腦的話很可能還有后半句——“他心懷芥蒂,不愿意娶妻生子”!
如果雁王沒有子嗣,那意味著將來無論如何也沒有人能撼動小太子的地位,所以他或許能將托孤重任交到長庚手上。
而李豐一直讓小太子跟自己接觸,一方面是為了緩和關(guān)系,一方面也是為了給兒子鋪路!
這些人的心思啊……
沈易:“你說皇上有沒有傳位雁王的可能?”
“噓——別再提,”顧昀道,“不要攙和,記著咱們是干什么的�!�
沈易忙應(yīng)下:“其實我還有一件事……唔,是私事�!�
顧昀詫異地看了沈易一眼:“什么?”
沈易抓耳撓腮片刻:“你跟陳姑娘很熟嗎?”
☆、第100章
風(fēng)起
顧昀還沉浸在北蠻使者和李豐的斷腿里,一時沒回過味來,莫名其妙地接道:“陳姑娘?說不上太熟——她不怎么愛搭理人,怎么?”
沈易聞言不平道:“人家任勞任怨地在西北那鬼地方給你當(dāng)了那么久的軍醫(yī),你就一句說不上太熟?”
“負(fù)心薄幸”四個字已經(jīng)從沈提督的眉目間脫框而出了。
顧昀:“……��?”
沈易充滿憤怒地看著他。
兩人一個不在狀態(tài),一個激憤不已,驢唇不對馬嘴地面面相覷了好一會,顧昀才有點反應(yīng)過來,“啊”了一嗓子,用一種詭異的眼神打量著沈易:“你什么意思吧?”
往日里喋喋不休的沈易陡然閉了嘴,兩頰緊繃,硬是繃出了一道死不開口的烈士模樣,壯烈地迎接著顧昀不懷好意的目光,成了個沒嘴葫蘆。
顧昀一臉無辜地?fù)P了揚眉,伸出一根手指在沈易胸口戳了一下:“我說沈大人,圣人沒告訴過你‘非禮勿打聽’嗎?光天化日之下,你我兩條光棍湊在一起打聽人家大姑娘的事,像話嗎?”
他想起沈易方才毫不客氣的數(shù)落,立刻見縫插針地把刀插了回去:“齷齪�!�
沈易:“……”
顧昀平白無故撿到了沈易這樣一個巨大的把柄,心情舒暢極了,腰也不酸背也不疼了,溜溜達(dá)達(dá)地放馬走了出去,還吹起了與他的笛藝頗有異曲同工之效的口哨。
“顧子熹!”沈易咬牙切齒地追上來,“你……你……”
你這個王八蛋!
未免光天化日之下當(dāng)街辱罵上司,沈易用了渾身的力氣才把后面這句話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