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戰(zhàn)報上的每一個字都認識,就是不能連成一句話跳進他眼里,他一會漫無邊際地想道:“那木頭上會不會只記載了做法,沒有解法?”
一會又想:“那也沒關(guān)系,只要有烏爾骨的來龍去脈,陳家總能想出辦法�!�
然后過了一會又暗道:“不會真讓我給護國寺那幫禿驢燒香吧?娘的……”
……種種翻來覆去,沒個頭緒。
而一股難以言喻的思念就在這千頭萬緒中殺出了一條血路,躍然上了他的心頭。
顧昀筆尖上的墨汁掉了一滴下來,他總算回過神來,干脆將那一堆公務悉數(shù)推開,浮生偷歡似的取出信紙,開始堂而皇之地擠占公務時間徇私情。
人間四月,兩江之地芳菲已將盡,漫長的梅雨濕淋淋地自河海上蒸騰而起。
這一個多月以來,長庚一直身在江北,他先是一手操辦了鐘老將軍的喪事,而后,方欽又上書建議隆安皇帝,將雁王留在原處,協(xié)助朝廷使者推進與西洋人接洽事宜。
雁王雖然已經(jīng)步下政壇,但方欽依然覺得他在京城中是件十分如鯁在喉的事。
按理打蛇隨棍,對付政敵就應該一擊必殺,但雁王辭官的由頭并非由方欽本人策劃,整件事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且雁親王這種身份很不好辦,除了謀反大罪,確實也沒什么可以將他趕盡殺絕的。
方欽只好想方設(shè)法將他遠遠地支開。
“協(xié)助”二字非常微妙,意味著這件事不是由雁王主導,他只有義務,沒有權(quán)力。事成之后也是人家正使的功勞,但萬一出點什么亂子,那可供拿雁王做文章的地方就多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方欽希望看到的“亂子”沒有出現(xiàn),雁王在江北大營混得如魚得水,人緣極佳。他本來就很會討人喜歡,跟眾將士又有并肩作戰(zhàn)的情分,還有鐘老將軍和顧昀的面子保駕護航。
朝廷派出的使者十分有眼色,到了江北后一切以雁王馬首是瞻,加上顧昀平日里書信不斷,十天半月還會專程過來看一眼,在兩江沿岸欺負西洋人的工作可謂十分順利,期間打了三四場小型水上戰(zhàn)役,便宜占到了,兵也練了,李豐也說不出什么,反而隱約覺得有點對不起雁王——所謂遠香近臭就是這個道理。
而與此同時,另一件讓方欽始料未及的事發(fā)生了,這使得他愣是沒能騰出精力來趁機往兩江之地安插勢力——
第一批烽火票到期,要還錢了。
第一批烽火票的地位非常特殊,說是風雨交困的大梁王朝的起死回生藥也不為過,當時倘若不是有這一批物資支撐了顧昀在西域的那場勝仗,在北方戰(zhàn)場重重重壓,國內(nèi)紫流金又告罄的情況下,西洋人再一次圍困京城只是時間問題。
首批認購烽火票的人對國家有大恩,于情于理這個債務必須要還,若是朝廷不拿出這個錢來,那不但是失信于人,以后烽火票都發(fā)不出去是肯定的,之前雁王好不容易推行的“烽火票在民間可等價金銀,禁止商戶拒收”的政令也將成為一紙空文。
這樣一來,就算別人答應,那些吏治改革初期為了烏紗帽捏著鼻子認購了大量烽火票的朝廷大員們也不能答應。
直到此時,方欽才不得不承認,雁王雖然手段激烈,借刀殺政敵從不手軟,動起改革的刀來想剜誰的肉剜誰的肉,乃至于得罪了一大批人……但他卻終究早早埋好了一顆種子,敵我不分地把滿朝上下都綁上了他的賊船。
按著軍機處的本來規(guī)劃,首批烽火票在發(fā)售伊始,就有了后續(xù)方案:第三批烽火票正好在到期日前一個月面世,按著以往的經(jīng)驗,一個月差不多能賣個七七八八,這一筆籌措的銀錢中,有一部分是預留給歸還首批債務的,無論是時間還是金額都綽綽有余。
可是誰也沒料到的是,雁王這么一走,民間大小商賈不買賬了!
方欽知道十三巨賈私下里是站在雁王那邊的,但大梁幅員遼闊,難不成除了這幾個野心勃勃想要參政的之外,別人都不做生意了嗎?再者還有那些想削尖了腦袋往上爬的官員,各省塞一塞指標,很容易就將錢款籌措上來了。
但他小看了商戶聯(lián)盟網(wǎng)。
這是杜財神在雁王的授意下,在戰(zhàn)后的這段時間里全力推進的。各行業(yè)有各行業(yè)的商會,所有商會組成了一個大聯(lián)盟,成員雖然會受商會約束,但也享受好處,從其他成員那里進出貨物拿優(yōu)惠就不提了,主要是匪盜橫行的亂世中,如果有商會的印件,可以請求各地方官府駐軍的保護——這是朝廷當時給首批認購烽火票的十三巨賈的特權(quán),杜萬全慷慨地讓出來分享了。
而很多商戶漸漸地發(fā)現(xiàn),接受約束并非壞事,有了大商會的標識,民間買家的信任成都上升了不少,再也不用陷進跟那些以次充好的商家的價格戰(zhàn)中。
這張商戶聯(lián)盟網(wǎng)很快鋪陳到了全國,或許幾十年后也會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此時成立初期,成員的忠實度都非常高,儼然成了方欽面前的一塊鐵板。
第三批烽火票誕生伊始就受阻,除了一些急功近利的官員剛開始消化了一點之外,幾乎完全推不動——商會莫名的不配合讓人心里產(chǎn)生了很多疑慮,朝中的老狐貍們望風不動,個個跟風推諉。
而利誘不成,威逼也不成。以十三巨賈在后面推動的一批新貴已成氣候,再要動他們已經(jīng)沒那么容易了。
烽火票自軍機處推行,但軍機處也只負責推,往來錢款都是從戶部進出,方欽恨不能叫上一干黨羽自掏腰包——然而杯水車薪,且不說各大世家愿不愿意掏這個錢,就算愿意,真眼也不眨地掏出這么大一筆錢財,當初連雁王都能罵得灰頭土臉的兩院窮酸們指定得一擁而上,不揪個底朝天不罷休。
隨著日子逼近,連李豐都坐不住了,親自過問了好幾次,三四天的功夫,把方欽與軍機處一干人等叫進宮訓斥了沒有十頓也有八頓,壓力終于大得頂不住了,六部不得不聯(lián)合上書軍機處,請雁王回朝。
政令送抵江北的時候,長庚十分平靜地接了旨,然后有條不紊地安排軍務交接,把“寵辱不驚”的態(tài)度端了個四平八穩(wěn),好像一點也不著急回去,及至第二道加急令送到,他才不慌不忙地收拾行囊準備北上。
正要走的時候,北疆大捷的消息到了。
一時間整個江北沸騰了,長庚一邊聽著滿耳的歡呼哭喊,一邊從信使手中接過給自己的信件。
顧昀給長庚的信中,有些是純粹的私信,有些則是叮囑雁王的正事,長庚很有經(jīng)驗,沒拆信封之前用手一捏就知道是公是私——顧昀的公事通常只有薄薄的一張紙,三言兩語。他從玄鷹信使手里接過信件的時候一瞬間有點失望,因為摸得出很薄,想必沒什么私房話。
長庚順口囑咐玄鷹道:“顧帥那邊可能還不知道,我今天就要動身回京了,江北這邊事宜已經(jīng)交接完畢,勞煩兄弟回去告知一聲�!�
說完,他沒怎么避諱地當著眾人的面拆了信。
里面確實只有一張紙,上面畫了一只手,顧昀寫了一行字:“附一掌送抵江北,替我丈量伊人衣帶可曾寬否�!�
眾人莫名其妙地看著雁王不知看什么看了那么久,隨后臉竟然紅了。
☆、第116章
狂奔
隆安九年,加萊熒惑死了,世子繼位,代表十八部落正式宣布歸降,新狼王受封王爵,三跪九叩接了旨,整個十八部落地廣人稀的大草原并入大梁最北部的朔北省,歸降貴族一概受朔北督節(jié)制。
至此,十八部落不再向朝廷納歲貢,統(tǒng)一歸入普通稅收中,那茫茫千里的紫流金田由朝廷專門成立機構(gòu),負責開采運送。
大梁舉國歡慶。
沈易暫時留下交接,顧昀要回京復命,曹娘子跟他一起,陳輕絮剛剛將整本的神女秘術(shù)拓下來,尚且來不及消化,也告辭要回陳家。
臨走,顧昀將她叫到一邊,剛開始想問烏爾骨有沒有把握解,后來又覺得問了也是白問,陳輕絮這種靠譜的人肯定不會把話說滿,頂多一句“盡力為之”,這樣一來也就沒什么好說的了,他十分鄭重地沖陳輕絮道了謝,又道:“全仰仗陳姑娘了�!�
陳輕絮側(cè)身不敢受禮,破天荒地對顧昀解釋道:“這兩天小曹幫我一起翻譯了很多,神女秘術(shù)中巫與毒不分家,很多匪夷所思的做法是儀式性的,哪些是確有深意,哪些是無稽之談,我一時也很難說清楚,大帥給我一些時間。”
顧昀忙道無妨。
陳輕絮又取出一個封好的信封,叮囑道:“這都是些調(diào)養(yǎng)方子,吃一兩次沒用,得靠時間慢慢調(diào)養(yǎng),大帥虧得太多,聊勝于無吧,平時用的藥無論如何要節(jié)制�!�
顧昀點頭收起來,抬頭正好瞥見一邊眼巴巴的沈易。
沈易沖他怒目而視,顧昀認識他這么多年,還頭一次知道沈季平的眼神居然也靈動得會罵人——反正他是清清楚楚地從沈易眼中看到了“你們倆哪來那么多話要說”的憤懣。
顧昀白了他一眼,心道:“你自己在旁邊干看著,難不成指望人家天生寡言少語的大姑娘主動跟你搭話?真是廢物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兩人隔空用眼神廝殺了片刻,終于,沈易忍不住走了過來,先是沒好氣地對顧昀道:“大帥,該走了,別誤了時辰�!�
然后又扭扭捏捏地轉(zhuǎn)向陳輕絮。
顧昀懶得看他那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德行,用馬鞭把輕輕地在沈易腰上敲了一下,上馬離去。
顧昀回京復命時,老百姓們有事先聽說的,口口相傳,及至當天,街頭巷陌都站滿了人,等著一睹玄鐵營的將軍風采,不料等了半天什么都沒看見——從驛站和北大營那邊溜達過來的,只有幾個代表朝廷受降的文官帶著原北疆駐軍、原中原駐軍和玄鐵營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參將,顧昀頭天晚上就自己隨便找了輛不怎么顯眼的小馬車回家去了,第二天直接入宮面圣。
他以前很愛招搖過市、擲果盈車的那種調(diào)調(diào),一路沖路邊面貌齊整的姑娘眨眼都能眨得眼皮疼。不過現(xiàn)在不愛了,一來江南未曾收復,沒什么臉面,二來是他漸漸地開始不喜歡那種浮華與熱鬧了……說不出清為什么,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老了。
而此時,正在北上路上不知磨蹭什么的長庚還沒回來。長庚不在家,顧昀自己在侯府除了聽鳥罵街也沒別的事好做,他不敢放開心胸閑吃死睡個三五天來修養(yǎng)元氣——那是少年人的方式,他已經(jīng)不太具備這種條件了,倘若真的將心理的弦松弛下來,恐怕等著他的不是精神煥發(fā),而是大病一場。
因此他匆匆在李豐面前點了個卯,接下來還要趕到江北去。
在顧昀臨出發(fā)前,奉函公登門拜訪。
奉函公坐下連口茶都沒來得及喝,就猴急地要拉著顧昀走:“大帥,雁王殿下來信,囑咐我在您走之前,一定要帶您看看這個�!�
顧昀笑道:“怎么,奉函公做了個大海怪出來?”
張奉函“嘿嘿”笑,賣關(guān)子不出聲,他老人家前幾年還是一臉沒人送終的老朽樣,敢情是閑的,這幾年一天到晚住在靈樞院里,反而跟老樹開花一樣,紅光滿面的,活像邂逅了一個美貌秀麗的老太太。
顧昀只好上了他老人家的車,并自動擔當了端茶倒水的小廝一職,以防唾沫橫飛的張奉函將自己說得脫水:“奉函公老當益壯,著實讓人羨慕。”
張奉函忙道了聲“不敢”接過茶杯,花白的胡子一翹一翹的,笑道:“朝廷用得著我這老東西,我活得有勁,這火機鋼甲,人人都嫌臟,我卻是從小就愛這一行,不但愛,還能愛出名堂來,豈不是美事嗎?”
顧昀琢磨了一下,感覺也是這么個道理,只可惜這道理不能套在他自己身上——人家愛火機鋼甲是正常的,當官的愛高官厚祿也仿佛人之常情,但到了他這,要說愛打仗愛殺人……實在不怎么像人話。
可當時也恰恰是他自己選了這條路。
為什么呢?
顧昀一時間有點想不起來了,反正他記得自己小時候是很討厭“去邊疆”這三個字的,因為那意味著要和玩伴分別,每天都要見到可怕的爹,吃不好睡不好。十來歲的時候被父親的一干舊部架到了戰(zhàn)場上,還沒等他那點少年熱血上頭,首戰(zhàn)就出了個不大不小的岔子……再后來,他漸漸習慣了邊疆吃沙子的日子,也年少輕狂了幾年,及至聽加萊隱晦地點出當年玄鐵營之變的真相,他原本一點開疆拓土之心徹底熄滅了,每天仿佛也就是盡到職責所在而已。
在舉國都沉浸在北疆大捷、收復江南或許指日可待的歡欣中時,四境之帥和一個糟老頭子坐在一架搖搖晃晃的馬車上,捫心自問自己的選擇,并且百思不得其解——他稍微回憶了一下自己的有生之年,發(fā)現(xiàn)春風得意收盡美人心的招搖過市也好,想要鐵蹄縱橫、睥睨天下的豪氣沖天也好……都很淡了。
如今能想起來的,基本都是他想撂挑子的時候。
正出神,張奉函道:“大帥,到了。”
顧昀一頓之下已經(jīng)將陳年舊事都收拾好了,適時地裝出個十分期待的表情哄老人家高興:“還不告訴我靈樞院做出個什么嗎?”
話音沒落,他突然覺得地面微妙地震顫了起來,好像有什么龐然大物“咣當咣當”地過去,車外傳來大呼小叫。
顧昀縱身從馬車上跳下來,呆住了。
只見一個龐然大物真的橫在他眼前,顧昀:“……這是那個蒸汽鐵軌車嗎?”
好像寒夜里在驛站中翻看的圖紙原原本本地活了過來,車頭上惟妙惟肖地刻了百馬奔騰的浮雕,一個鬢發(fā)怒張的馬頭在最前端,仰頭做長嘶狀,后面拉著一節(jié)一節(jié)一看就很能裝東西的車廂,車輪上復雜的裝置露在外面,看得人眼花繚亂——像顧昀這種外行,完全分不出哪些是有用的,哪些純粹是裝飾作用。
“鐵軌在建著呢,這一段只是試跑用的,不長�!睆埛詈拥乇羌舛荚诿昂�,“葛晨!葛晨人呢?”
馬頭后面的窗戶里冒出一張小圓臉來:“哎,師父!侯爺!”
張奉函:“給大帥看看咱們的車跑起來是什么樣的!”
葛晨抻著脖子嚎叫了一聲:“好嘞!”
說完他縮回到車頭中,一個猴一樣的年輕靈樞拿著兩個旗子在前面比劃了一下,這架蒸汽鐵軌車便緩緩地啟動了,一股只有顧昀能聞得到的紫流金清香從車頂?shù)恼羝酗h出來,隨后一聲長鳴,身后一串尾巴絲毫沒有影響車頭的行動力,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卦脚茉娇�、越跑越快—�?br />
最后消失在了顧昀的視線里。
周圍一幫瘋瘋癲癲的靈樞們又開始嘰喳亂叫起來,張奉函只能扯著嗓子維持秩序:“規(guī)矩呢?規(guī)矩呢!安定侯爺面前,也給我長點臉行嗎?”
沒人聽他的。
張奉函只好訕訕地轉(zhuǎn)向顧昀:“大帥見笑了,他們這兩天一直這樣,車跑一次叫喚一次,誰來都不管用——唉,不瞞您說,這玩意本是杜公循著海外的關(guān)系,高價買來的圖紙,只是那群洋人不管攙沒攙和進犯我朝,都奸詐得很,藏了好幾手,從運河沿線收地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了,廢了無數(shù)精鐵玄鐵,要不是雁王殿下暗中幫忙周旋,這個項目早就被上面廢了……這幫孩子太不容易,您就別挑他們到處散德行的理啦�!�
顧昀背著手站在原地,仍不依不饒地看著那鐵軌蒸汽車消失的方向,他其實也很想跟旁邊的靈樞們一起吱哇亂叫一通,怕嚇著別人,只好強行板出個穩(wěn)重的殼來,心卻已經(jīng)跟著紫流金催動的長車跑遠了。
一條動脈似的鋼軌沿運河沿岸鋪陳而下,兩江再不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
顧昀不由自主地想起長庚曾經(jīng)對他說過的愿景“讓地上跑的火機都回到田間地頭,天上飛的長鳶中坐滿了拖家?guī)Э诨乩霞姨接H的尋常旅人……”
顧昀轉(zhuǎn)頭對張奉函真心誠意地笑道:“幸虧我這么多年一直沒撂挑子,否則去哪第一時間見著這種神物?”
奉函公全然沒能領(lǐng)會精神:“哈哈哈,大帥玩笑了�!�
顧昀不知道百年之后青史上會給他留一個什么名,反正兩次西域平叛的時候他在,京城即將城破地時候他在,北疆歸降的時候他在,第一輛蒸汽鐵軌車轟鳴著絕塵而去的時候他也在——這么一想,他來路上心里的困惑居然迎刃而解,從中間找出了一點“哪兒都有我”的趣味來。
五月初,顧昀動身南下,打聽雁王走的是沿線官道陸路,干脆舍棄鷹,也帶著一隊輕騎順著官道騎馬而至,果然在出京沒多遠的直隸境內(nèi),蓄謀已久地“偶遇”了雁王的車駕。
長庚不是故意要耽擱行程,他“磨刀不誤砍柴工”,這一路上將需要見的人挨個見了個遍,準備一抵京,立刻不留余地地掀起一場風暴。
這是一段機關(guān)算盡的路,他本沒期待能碰上來無影去無蹤的顧昀,乍一聽手下來報,幾乎從車里彈了出來。
人前裝模作樣地將禮數(shù)做了個周全,一到了暫時歇腳的驛站客棧中關(guān)門屏退左右,長庚就恨不能黏在顧昀身上,上下摸了個遍:“你怎么會騎馬走官道?不嫌累嗎?在北疆可受過傷?手腕給我……這一陣子身體飲食怎么樣?陳輕絮說過什么嗎?”
顧昀靠在一邊,聽他把平時寫信??嗦的話又口頭問了一遍,也不著急,笑瞇瞇地問道:“這是讓我先稟報哪一個?”
長庚失笑了一會,也發(fā)現(xiàn)自己激動得過了頭:“這么遠的路,怎么不用鷹?”
顧昀:“前面駐軍驛站中就換�!�
長庚愣了愣,忽然意識到顧昀的言外之意,愕然抬頭:“你是為了……”
“可不么?在半路等候已久,專門為了打劫雁王殿下�!鳖欔郎焓謸卧谒眢w兩側(cè),下巴墊在長庚的肩上,懶洋洋地說道,“要打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長庚喉嚨微微動了一下,莫名想起他那張千里寄來的手掌:“劫財還是劫色?財有一座王府一座別院,有專門賣稀奇物件的鋪子,還有……”
顧昀故作驚詫道:“這么有錢?我才頭一次攔路打劫就碰到這種肥羊,命真是好……那我要劫色!”
長庚笑起來,猝不及防地一把將他拉下來,趴在顧昀耳邊道:“義父,蒸汽車想必你也見了,答應我的事呢?”
顧昀當機立斷反悔:“你看我這張嘴瓢的,剛才說錯了,重新來一次——小伙,你還是掏錢吧�!�
長庚對著他耳朵“委委屈屈”地撒嬌道:“沒現(xiàn)錢,現(xiàn)錢都被我男人拿去花天酒地了,賣身抵不行嗎?”
他在兩江大營里待了幾個月,口音都快被人帶過去了,不知從哪帶來了一股水氣撲鼻的軟語腔,“我男人”三個字拖得長長的灌進顧昀耳朵里,聽得他后背一陣發(fā)麻,對這種“心肝”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要什么給什么。
可惜只有匆匆忙忙一宿的溫存,隔日便要各自整理行裝擦肩而過,一個北上一個南下,像換班一樣。
雁王正式回朝,重掌軍機處。
方欽則默不作聲地準備了兩份折子,倘若雁王處置烽火票之事不力,他就參雁王禍國殃民,當年鼠目寸光推動烽火票,以至于造成如今亂局,再借題發(fā)揮一下,或許可以廢除雁王的數(shù)次吏治改革,把這烏煙瘴氣什么人都有的朝廷恢復原狀。
倘若那些不買戶部賬的巨賈們在雁王出面之后竟然從了,成功將烽火票這事揭過去了,那么也大有文章可做——雁王不是一向以不黨不群、剛正不阿標榜自己么,方欽知道他跟杜萬全他們那伙人早有密謀,只是一直抓不到他的把柄,這回正好都揪出來說道說道——堂堂親王,千方百計地將國家財政大權(quán)轉(zhuǎn)移到這群野心勃勃……甚至數(shù)次出海、和西洋人也有聯(lián)系的商人手里,安的是什么心?
方欽做好了完全的準備,絕不打算讓雁王翻身——大朝會上與雁王擦肩而過互相點頭致意的時候,方欽感覺得出來,雁王也不打算放過他。
☆、第117章
重重
雁王不在的這段時間,朝中新貴與世家勢力的矛盾更加尖銳了,這兩派人馬一方面自持清貴,一方面風頭正勁,從根本上就互相不對付,有的時候,士農(nóng)工商三教九流之間的隔閡,不比十八部落蠻人與梁人之間的隔閡小。
世家世代相傳下來,家底都很厚實,幾乎每姓都有大片的莊子和土地,自從元和年間糧價不斷下跌后,為了往來進項,各大世家暗中從商,已經(jīng)打武帝以前的偷偷摸摸變成了如今的蔚然成風。這一方面無形中使原本居末流的商戶開始登堂入室,一方面也在不斷傷害民間商戶。
大梁自太祖皇帝伊始便有律令,功名之身、王公貴族等,不得與民爭利,因為商一旦沾了“官”字,便并非是純粹的商了,即便不是主動欺人,也必有小人仗勢。
舊世家與新貴們之間的仇怨由來與久,不是一朝一代的事。
此時新貴上臺,無異于咸魚翻身,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舊世家當然要不遺余力地打壓,新仇舊恨夾在一起,在家國動蕩之時尚且能捏著鼻子萬眾一心,此時蠻族俯首,江南又能騰出手來,戰(zhàn)局顯得不那么緊迫了,立刻便陣痛似的爆發(fā)了出來。
雁王回朝后連個緩沖都沒有,等著他的是大朝會上烏煙瘴氣的吵架。
從要不要廢除烽火票這個大麻煩,吵到新吏治種種弊端,最后干脆抨擊起運河辦。繼而又從王權(quán)吵到民權(quán),從民商條理又吵到祖宗家法,最后戰(zhàn)火居然還不知怎么的引向了軍中,從眼下四境駐軍的開銷開始,一路脫韁野馬一樣鬧到了江南究竟應不應該繼續(xù)打的問題——方欽一黨算是抓住了雁王的根本,倘若不是這幾年戰(zhàn)爭開銷極大,國庫每天都在聲嘶力竭地叫窮,雁王也不會抓到機會一心向錢,把朝堂搞得這么烏煙瘴氣。
有世家的人站出來挑事:“皇上,十八部落歸降,我們未來會有大批充裕的紫流金,境內(nèi)元氣已經(jīng)在緩緩恢復,三五年之內(nèi)實在不宜再開戰(zhàn),我看西洋人近日呈上來的和談條理就很有誠意,他們撤出長江,讓出強占的土地,只在東海沿岸開辟西洋港口,將駐軍分散到沿海專門開辟的幾埠中,既能還百姓一個安寧,將來又能作為我們海上通商的中轉(zhuǎn)之地,有何不可?顧帥不分青紅皂白地一概挑刺,不斷追加條件也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了。”
自然又有雁王黨接招:“我東海沿岸沃土憑什么要讓給一幫西洋猴子?我們自己不會開港口嗎?自己沒有商船商隊嗎?祖宗傳下來的地方,您一句話劃給了西洋人,滿朝上下真是再沒有比您更大方的了!”
方欽親自上陣,將尖銳的“叛國通敵”話頭別開,不慌不忙地說道:“西洋人遠隔重洋而來,所用軍需補給大部分需要從千里之外供應,所帶之兵又是背井離鄉(xiāng)的疲憊之師,依臣之見,實在不必太過如臨大敵,先假意和談又能怎樣,用不了十年八年,他們自己就難以為繼了,顧帥為我大梁鞠躬盡瘁,這些年也是傷病交接,從未過過幾天舒坦的放心日子,哪怕是心疼我十萬前線浴血將士,也該停戰(zhàn)休整了——此事也可以容后再議,不知雁王殿下對烽火票……是怎么個章程?”
從頭旁聽到此時的雁王直接被他拖出來,抬頭看了方欽一眼:“我看容后再議就不必了吧?烽火票以‘烽火’冠名,歸根到底是與戰(zhàn)事息息相關(guān),既然諸位大人想割地飼虎狼,那第三批烽火票也確實沒有發(fā)的理由了,朝廷以之后五年稅收作保,總能再籌措仨瓜倆棗來,夠還賬了。”
方欽搖頭笑道:“雁王這是賭氣的話,此時停戰(zhàn)豈是割地飼虎狼?西洋人已經(jīng)在節(jié)節(jié)敗退,這是變相請降,到了海上他們不過是一群無根之萍,實在構(gòu)不成心腹大患�!�
長庚也笑了,不溫不火道:“方大人足不出戶而知天下事,實在讓人感佩,遠在千里之外就知道西洋人已經(jīng)是無根之萍,這等高瞻遠矚,我輩實難望其項背�!�
眼看著兩人用互相拜年的語氣尖酸刻薄起來,李豐不得不出面道:“軍中事軍中人說了算,朕召你們來,是讓你們來議一議烽火票的當務之急,吵什么兩江戰(zhàn)場?一點賬算了這么長時間都算不明白,操心得倒多——阿?F,你也少說兩句�!�
戶部侍郎適時地順著皇上的話音站出來道:“雁王殿下剛自江北歸來,恐怕還沒理清楚第三批烽火票受阻的因由,您也知道,我朝文武百官薪俸雖然比起前朝已算豐厚,但畢竟也有一家老小,靠這點俸祿維持一點面子而已,豈敢大富大貴……值此國家為難時,實在是愛莫能助,自從烽火票認購納入吏治考察之后,多少人傾家蕩產(chǎn)?眼下實在是分文也拿不出了。王爺素日是與商會巨賈杜萬全等人私交甚篤,您看向可否由您出面,再向他們征一回?”
長庚才不肯落這個別有深意的陷阱,面不改色道:“回京路上我已經(jīng)拜訪過杜公等人,如今各地廠房初建,身為義商,有時候又不得不照管難民,開銷很大,如今大半個身家都壓在了運河辦,就算有心毀家紓難,難不成連那許多好不容易安頓的難民也一起舍了?不瞞諸位,杜公跟我的原話是,他也實在是分文拿不出了�!�
方欽不肯放過他:“難道殿下當年一力推動烽火票的時候,就沒想到留一條退路?”
長庚涼涼地看了他一眼:“方大人,我當初說得很清楚,錢先借著,等兩年到期,國庫緩過這一口氣來,自然能倒換開,實在一時騰不出手來,可以用嘗試第三批烽火票解燃眉之急——當時掐算國庫銀錢流入時方大人已經(jīng)接掌戶部,并未提出異議,現(xiàn)在你來問我,本王倒是還想請教大人,這兩年多流經(jīng)戶部進出的錢財都何去何從了,為什么會差這么多?”
方欽終于忍不住怒道:“賬冊筆筆都在,雁王若對下官有疑慮,大可以去查!”
長庚皮笑肉不笑道:“也對,戶部諸位大人們總不會連區(qū)區(qū)賬冊都做不平,那想必當年方大人是鬼迷了心竅,算錯了?”
李豐:“夠了!”
方欽忙告罪,長庚微微一欠身,油鹽不進地站在一邊,他在朝會上多數(shù)時間都是十分沉默的,有話多半是下面的人說,很少這樣和人針鋒相對,方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總覺得很不對勁。
雁王一定對烽火票的尷尬局面早有準備,為什么他寧可在皇上面前吵架也不肯順順當當?shù)卣f出來?他在鋪墊什么?
大朝會不歡而散,雁王被留下,跟李豐一前一后沉默地走,李豐的斷腿雖然恢復了,卻始終是落下了病根,走得快了,會顯得有點跛。
“陪朕去花園走走�!崩钬S道。
正巧,這天太子剛下了學,正帶著三皇子在花園玩,見了父親和小叔叔,忙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跑來見禮。太子大一年是一年,如今已經(jīng)有點小少年的樣子了,三皇子才五歲,正在換牙,說話有點漏風。
李豐見了太子,當然要將當?shù)耐L擺一擺,先是無中生有地找茬訓斥了太子一番,又板著臉審問了一通學業(yè)。
太子先還答得好好的,到最后眼神老往弟弟那邊瞟,李豐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頓時一陣啼笑皆非。
無齒的三皇子還不到遭到父親逼問的年齡,本來噤若寒蟬地站在一邊,后來被雁王招手叫走了,雁王帶著他十分不講究地席地而坐,隨手抓了幾根草莖,編了個草蚱蜢。宮禁中的孩子何曾見過這種鄉(xiāng)間野區(qū)?三皇子眼都直了,傻乎乎地探頭看著,不一會,那小東西左手拿著個草蚱蜢,右手拿著個草蟈蟈,樂得都沒顧上掩飾自己缺了一顆的門牙。
李豐:“……玩物喪志,像什么話�!�
他板著臉瞪了長庚一眼,又把兩個戀戀不舍的小孩打發(fā)了,李豐遠遠地看見三皇子踮著腳把一只蟈蟈塞進了太子手里,太子便牽起他空出來的那只手,大孩子領(lǐng)著小孩子,看起來倒像是一對普通人家的小兄弟。
太子性情溫順,像他的祖父。
李豐難得有些動容,轉(zhuǎn)向長庚的時候,神色也不覺柔和了不少,問道:“這么長時間了,你還是不想成家嗎?”
長庚方才含笑的神色立刻淡了下去。
李豐看出他不愛提這話,便嘆了口氣,說道:“要么大哥做主,給你從族中過繼個孩子吧,等將來上了年紀,總要有個承歡膝下的孝順照應�!�
長庚頓了一下,捻了捻手,手指上仿佛還殘留著草汁,他看了一眼三皇子離開的方向,神色似乎頗有意動,然而過了一會,卻依然沒有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