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他說了個“陳”字后突然戛然而止,姚鎮(zhèn)疑惑道:“誰?”
“沒誰�!鳖欔罁u搖頭,“去吧�!�
長庚的烏爾骨還系在陳輕絮身上,他不太想煩她分心。
當天傍晚,緊急戰(zhàn)報就送抵了京城,李豐連夜派人到護國寺把長庚揪了回來,整個西暖閣再一次站滿了朝中重臣。
長庚的眼皮一直在狂跳,回宮路上就總覺得出了什么事,心里七上八下的,別人將前線戰(zhàn)報遞到他手里的時候,長庚屏息凝神,足足將那一封短短的戰(zhàn)報翻來覆去地看了七八遍——確準這是顧昀親筆手書,簡潔明了,字字端正有力,至少寫這封折子的時候,那人還是好好的。
長庚這才把卡在嗓子里的這口氣松了出來,他定了定神,微微合眼,心道:“我快被自己嚇死了�!�
他緩過神來,心里跟著活份起來——兩江之地這場由敵人主導的戰(zhàn)爭對他來說絕對是件好事。
戰(zhàn)事一吃緊,方欽他們倘若再敢叫囂要裁撤軍機處,不單李豐、就是大梁四境駐軍也不會答應,到時候他們會有更大的余地。
到頭來居然是敵人成全了他。
方欽卻是無比糟心,這半年來他夙夜難安,心血流了滿地才將在全然是一盤散沙的世家公卿聯(lián)絡起來,可謂是機關(guān)算盡,總算取得了一點階段性的勝利,裁撤軍機處的呼聲越來越高,眼看雁王開始自顧不暇,左膀右臂都事務纏身,只差那么一點痛打落水狗的功夫——西洋人竟然在這個時候突然尥了蹶子!
如果是大梁主動出擊,他們還能參安定侯一筆“窮兵黷武”,可這回夜襲卻是敵人先動的手。
“裁撤軍機處,”李豐從內(nèi)侍手中接過一打折子,“削減軍費、嚴查民間不良商賈侵占土地……”
西暖閣內(nèi)一片鴉雀無聲。
李豐驀地將一打折子往地上一摔:“西洋人還沒撤干凈呢,你們這一群一群的,倒替人家釜底抽薪起來了!”
方欽咬咬牙,將一肚子話咽了回去,他本想先發(fā)制人,誰知被李豐堵了嘴。
這時誰要是再不長眼地開口,一個弄不好可能要被扣一個叛國通敵的帽子。
李豐的目光落到長庚身上:“還有你,你覺得自己挺委屈是吧,別人三言兩語,你連正事都不管了,又給朕來賭氣回家的這一套,你老大一個人,還會不會點別的招數(shù)?堂堂軍機處,一天到晚鬼影都不見一個,就剩下門口兩個掃地的——李?F我告訴你,明天立刻給我滾回軍機處!要不然你也不用回來了!”
軍機處一干要員隨著雁王跪下請罪。
李豐沒搭理他們,就讓跪著,一扭臉轉(zhuǎn)向大理寺卿:“江寒石出身大理寺,算起來還是你的前任上司,讓你查他一點舊案就這么下不了手?打算拖到過年嗎?”
飛來橫禍,大理寺卿一聲沒敢吭,跟隔壁軍機處一起跪了。
李豐把一干重臣挨個拎出來罵了個狗血淋頭,方欽是少數(shù)幾個沒什么干系,被皇上三言兩語放過去的——相比跪下就沒再讓站起來的雁王,李豐對他的態(tài)度幾乎稱得上和顏悅色,只說了他一句:“方愛卿,西洋軍來者不善,咱們也不能因為后勤落了下風,你掌著戶部,要多費點心�!�
方欽無可奈何,只好低頭應“是”,仿佛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瓢涼水——他意識到,這一晚上過去,自己這么長時間的經(jīng)營就要毀于一旦了。
門庭冷落的軍機處重新繁忙了起來,又開始日復一日地通宵達旦。
回到軍機處的雁王第一件事就是囑咐眾人道:“最近邊疆吃緊,請諸位以國事為重,有時候該受的委屈也要受,其厚也將崩,委屈到頭自有報償,記住我這句話。寒石兄那邊諸位也放心,今天皇上既然已經(jīng)發(fā)話了,過不了幾天,他自然平安無事�!�
眾人鴉雀無聲地看著他。
長庚繼續(xù)道:“烽火票的把戲不能再玩了,想想怎么在隆安銀莊上做文章,先前我說過要從那些人手中挖三樣東西——手里的現(xiàn)銀,足下的土地,還有放眼天下之士,頭一樣已經(jīng)十拿九穩(wěn),第二樣撼其根本,必遭反撲,如果諸位能立住了,第三樣……乃至于之后種種便能水到渠成�!�
這時,有人問道:“王爺,大小皇商貪墨、各地官商勾結(jié)的黑幕,還揪不揪?”
“以戰(zhàn)事和國計民生為主,但倘若有小人執(zhí)意攔路,也不必忍氣吞聲,做好諸位該做的事,至于其他……天塌下來我給諸位擔著�!遍L庚一甩袖子,“都去忙吧,明天給我個章程�!�
他一句話落下,仿佛是一聲一錘定音的保證,整個軍機處、靈樞院、運河辦……手持厚實財力的巨賈,占了半壁江山的朝中新貴,全都圍著這一根主心骨有條不紊地轉(zhuǎn)動起來,各司其職。
五天后,江充將身上的案子結(jié)干凈了,官復原職,兩江駐軍發(fā)了“討伐夷寇,收復故土”的檄文,五天之內(nèi)與西洋軍交火三次,寸步不讓。
與此同時,顧昀下令調(diào)整全境駐軍結(jié)構(gòu),一日之內(nèi)連發(fā)了七道令箭,全部要在軍機處備案,弄得軍機處行走真成了“行走”,經(jīng)過的時候都能帶起一陣小風。
四更天的時候,長庚迷迷糊糊地趴在桌案上小睡了片刻,睡不實在——因為烏爾骨,他現(xiàn)在哪怕想做一個清楚一點的噩夢,都得湊齊“天時地利人和”,否則基本是亂夢一團,隔壁誰翻書的動靜大一點都能將他驚醒。
烏爾骨為邪神名,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剛醒過來的時候心里都充滿躁動和戾氣,然而這一天,門外的腳步聲將長庚驚醒,他陡然從自己臂彎中坐直了,心口卻是一陣失序茫然的亂跳,沒有素日的暴躁,反而又慌張又難過,袖子上竟然沾了一點淚痕。
就在這時,門口有人道:“王爺,江南來信�!�
長庚不動聲色地深吸一口氣:“拿過來�!�
依然是顧昀的大動作——他打算在西南增兵,沒說緣由,只是詳實地將駐軍陣地、統(tǒng)帥、軍種配合、糧草運輸途徑等交代清楚了。長庚匆匆看完,對戰(zhàn)略布局不太明白,沒看出什么所以然來,便常規(guī)處理放在一邊留存。
然后他才發(fā)現(xiàn),下面還壓著一封顧昀給自己的私信。
說是私信,其實只是一張紙條,上面沒頭沒尾地寫道:“久違不見,甚是思念。”
顧昀的來信或是風流、或是下流,或是明騷、或是悶騷,很少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一句“我想你”,長庚當時激靈了一下,睡意全消,感覺紙上這話好像化成了一句穿胸而過的箭矢,毫無緩沖地把他捅了個對穿。
他恨不能立刻把自己之前說過的豪言壯語都吃回去,什么軍機不軍機,都丟在一邊,不顧一切地趕去見顧昀。
可那是不可能的。
長庚驀地將那張字條捏在手心,片刻后小心翼翼地卷起來,收進了貼身的荷包中,試圖靜下心來,把軍機處草擬的隆安銀莊諸多條例仔細看一遍,然而那些工整的字跡橫陳在他眼前,卻一個都跳不進他眼里,一炷香的時間后,他幾乎坐立不安起來。
長庚不再遲疑,一把抓起自己的斗篷,吩咐道:“來人,備馬!”
眾人見他行色匆匆,以為他有什么急事,連忙備馬讓路,讓他一騎絕塵而去。
他去了護國寺的禪院,此間山寺寂寂,門扉四掩,秋風掃過的樹葉四下翻騰,唯有門口一盞風燈肅然而立,火光微微有一點凌亂,四處藏著一股悠然暗生的檀香余味。
了然和尚本來已經(jīng)睡下了,長庚闖進去的時候,卷進來的風桌上的經(jīng)文吹得到處都是。了然大師吃了一驚,目瞪口呆地看著裹著一身寒風的雁王。
長庚眼底略帶一點紅痕,一屁股坐下,問道:“茶,有嗎?”
了然披上僧衣,從破舊的木頭柜子里翻出了一把包在紙包里的苦丁,燒起開水。
雖然破屋漏風,杯碗缺口,但和尚燒水沏茶一席動作不徐不疾,悄無聲息,并不跟他有任何眼神的接觸,白氣氤氳而起,讓人不由得想起那些轟鳴的火機鋼甲,很快在低矮的屋頂上凝結(jié)成水珠,順著屋頂上特殊的梁柱緩緩地滑到尾部,落在懸掛的小缽中,清越地“滴答”了一聲。
長庚的目光順著水汽到水滴的過程走了一圈,從破舊的陶罐起,最后落在了僧舍房頂角落里掛的一圈掉了漆皮的小缽上。長庚輕輕地吐出一口氣,焦躁如沸水的心緩緩沉下來。
了然和尚用開水泡了一杯苦丁放到長庚面前。
光是聞著都覺得苦。
“多謝�!遍L庚接過來,一路騎馬被夜風凍得冰涼的手指有了一點知覺,淺啜了一口,又苦又燙,讓人舌尖發(fā)麻,他苦笑了一下,對了然道,“這幾天太忙亂了,心里有點躁,沒壓制住烏爾骨,大師見笑了�!�
了然看了他一眼,比劃道:“西洋人擅長趁虛而入,這次卻選了一個并不算好的時機,說明他們看似來勢洶洶,實則強弩之末,顧帥統(tǒng)領(lǐng)四境尚且游刃有余,何況如今一個兩江戰(zhàn)場?一旦鐵軌建成,大批人與物都能一日往來江北京城,以我軍如今的紫流金儲備,倘若運氣好,說不定一兩年之內(nèi)真能將失地徹底收復,殿下何須憂心?”
道理聽起來都對,長庚自己也知道,可他就是莫名覺得心里難受。
“小曹在杜公那吧?”長庚低聲道,“那離兩江應該不遠,替我過去看看他……要么等一會我寫封手書,讓小曹在軍中領(lǐng)個職吧,他那神鬼莫測的易容手段,在杜公身邊除了跑腿也沒別的用處,不如去前線�!�
了然點點頭,又比劃:“殿下不想讓顧帥回京,這不也正好是個機會嗎?”
顧昀是雁王一根軟肋,而這根軟肋從未受過什么攻擊,是因為戰(zhàn)亂當前,沒有人動得了顧昀——李豐雖然平庸,卻并未昏聵到第二次自毀長城引來兵臨城下的地步。看起來腥風血雨步步驚心的戰(zhàn)場,其實對顧昀而言,未必不是一種保護。
長庚皺著眉把一杯苦丁茶飲盡,喃喃道:“人人都以他為倚仗,誰會心疼他一身傷病?我有時候想起來,實在是……”
他說到這里,不經(jīng)意地碰到那啞和尚有一點悲憫的眼神,頓時克制地低了低頭,笑道:“又說多了,我該多配一點安神散了�!�
了然和尚看出他只是想靜一靜,便不再多言語,將桌子底下的木魚拿出來,微微合上眼,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小小的僧舍中,只剩下木魚和水滴的聲音,長庚就著這聲音坐在一邊的小榻上閉目養(yǎng)神,一直到了天亮才告辭離開。
臨走時,了然突然敲了敲木桌,吸引過長庚的眼神,對他比劃道:“殿下,你那次會見杜公時,小僧有幸旁聽,心里有點事想不通�!�
長庚微微含著青黑的眼角顫動了一下,挑起一邊的眉。
了然說道:“殿下說,世上的利益加起來有一張餅大,人人都想多占一點,這本無善惡之分,只是有些人想要多占的方式是順勢而為,他們能一邊推著這張餅變大,一邊從中擴大自己的勢力,這種人能奠基一個國泰民安,有些人卻是逆勢而為,他自己占據(jù)的地方已經(jīng)發(fā)霉,卻還想讓更多的地方一起發(fā)霉,這種人只能招來禍患,如今大半張餅落在舊世家門閥手上,我們要的是打破這種局面,把江山上的霉一點一點地刮去——”
長庚問道:“怎么大師,有什么不對嗎?”
“并沒有,”了然搖搖頭,寬大的袍袖隨著他的手勢發(fā)出“簌簌”的輕響,“只是小僧在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昔日擊鼓融金之法令歷歷在目,王爺辛苦經(jīng)營這一切,說不定一封法令下來便能面目全非,所做種種,可能也只是鏡花水月�!�
長庚放在小桌上的手指輕輕地敲了幾下,臉上并無波動,顯然了然的話早就在他考慮之中。
“大師說得對�!彼痛瓜驴⌒愕拿佳�,輕輕笑了一下。
那側(cè)臉竟然真像個圖騰中逼人的邪神。
了然的心狠狠地跳了兩下,一時有些口干舌燥,一瞬間明白過來——雁王看起來是在和舊世家勢力爭奪圣心,其實背后的真實意圖真是這樣嗎?
☆、第120章
希望
曹春花收到臨淵木鳥之后不敢耽擱,交接了手頭的事,很快就動身前往兩江駐地。
一靠近駐地,曹春花就覺得一股肅殺氣從潮濕陰冷的空中撲面而來,隱隱透著一股硝煙的氣味,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桿,歌也不哼了,人也不擠眉弄眼了,硬是板正了一副人模狗樣。只見此地崗哨森嚴,所有在崗執(zhí)勤的官兵連一個交頭接耳的都沒有,處處悄無聲息,只有不遠處例行練兵的地方喊殺聲震天。
曹春花揉了揉眼睛,一時還以為自己又看到了一座玄鐵營。
剛一靠近駐地,便有執(zhí)勤衛(wèi)兵攔下了他,曹春花不敢在顧昀的軍威下開玩笑,忙規(guī)規(guī)矩矩地拿出了軍機處開的通行令件,那一排衛(wèi)兵平均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核對令件無誤后,既不諂媚也不失禮,出列一人,引著他往帥帳走去,曹春花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方才的衛(wèi)兵隊眨眼便將一人空位補上,一點也看不出缺口。
引路的衛(wèi)兵先有點靦腆,后來聽說曹春花跟著顧昀一起收拾過北蠻人,這才稍微打開了一點話匣子:“西洋人在大帥手上討不到什么便宜,正面戰(zhàn)場打不贏,這些日子一直圍著兩江的幾個港口打轉(zhuǎn),不斷前來騷擾,我聽百夫長說,可能是想跟咱們拼一拼家底,大人,不都說我大梁朝地大物博么,為什么洋人也那么有錢?”
“別叫大人,我也是個跑腿的,”曹春花擺擺手,又道,“這些事我也不懂,不過聽杜公說起過幾句,你看他們那些戰(zhàn)船,都是專門為了出遠海和打海戰(zhàn)設計的,當年江南港和大沽港不就是被人家一炮轟開的嗎?我軍都這樣,更不用說那些海上的彈丸小國了,他們踏平一個地方就將那地方徹底‘吃’下去,掠奪當?shù)氐奈镔Y,開國內(nèi)開不下去的工廠,逼著俘虜替他們干活,搜其膏血——久而久之,自然有錢。”
衛(wèi)兵默默無語片刻,一路將曹春花領(lǐng)到了顧昀帳前,門口的親衛(wèi)進去回報,那年輕的衛(wèi)兵便借這會工夫,對曹春花道:“大人,我以前聽老兵說起過去的兩江水軍駐軍,說他們在趙將軍手下那會,餉銀又多事又少,每天練兵也比其他地方的駐軍來得輕松,不當值的時候還能上兩岸杏花煙雨里逛逛,就覺得自己生不逢時,倘若是太平年間,指不定也能混上個‘軍爺’了呢�!�
曹春花回頭看向他,那小衛(wèi)兵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道:“今天聽您這么一說,才覺得自己見識短淺,拿得起刀劍的人,想來總比被人趕著的豬狗幸運�!�
正這當,帥帳親兵出來道:“曹公子,大帥請您進去�!�
曹春花回過神來,邁步走進帥帳中,一眼便見到顧昀鼻梁上戴著一片格外騷氣的琉璃鏡,鏡片后面的雕花鏤空花樣喧賓奪主,從鼻梁一直繚繞入鬢,幾乎遮住了他小半張臉,不像片琉璃鏡,倒像個面具。
曹春花愣了愣,心里第一反應是“大帥眼睛怎么了”。
可是帥帳中在說正事,曹春花一時沒敢上前打擾。
沈易和姚鎮(zhèn)都在,姚鎮(zhèn)正在念一封西洋人來信:“那洋毛子說他們是本著友邦和諧之心,十分誠意來詢,可否將江南四郡劃為往來區(qū),允許駐軍自治,保護洋商利益,來日該地可以成為雙方海運通商的紐帶……哦,他們還說自己深愛這片土地,不想讓大好沃土再受戰(zhàn)爭荼毒�!�
沈易:“昨天還三郡,怎么今天又加了一處?”
姚鎮(zhèn)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可能是因為‘深愛’?”
“去他娘的�!鳖欔滥樕蠏熘刮挠烛}氣的琉璃鏡,話卻說得不似善類,“瞎愛什么?輪得著他愛嗎?”
沈易:“……”
簡直沒法接話。
曹春花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
沈易忙沖他招手道:“小曹來了!等你好久了,快過來跟先生說說,咱們那‘鐵長蟲’什么時候能建好?”
“唉,沈先生您叫得真難聽……很快了,”曹春花輕快地回道,“咱們最不缺的就是干活的人手,北邊幾段已經(jīng)基本弄好了,南邊這一段更好,入了冬也不必停工,到時候幾部分一接通,蒸汽車就能從京畿跑到江邊了。我聽杜公說,要是順利,最快年底之前就能成——對了,大帥怎么戴起琉璃鏡了?”
“好看吧?”顧昀沖他一笑,那桃花似的眼角簡直要飛起來了,厚顏無恥地說道,“前兩天摔了一個,這回找人換了個框,專門請揚州府的名手親自雕的,實在舍不得藏美,只好每天戴出來給大家伙看看�!�
沈易胃疼道:“哎喲我的大帥,您還是好好藏著吧,咱們這些肉體凡胎的眼實在不配這么美�!�
顧昀無視了他,轉(zhuǎn)了轉(zhuǎn)臉來讓曹春花全方位地看了個清楚,信口開河道:“實在不行,我就親身上陣耍美人計,百萬雄師恐怕對付不了,三兩萬總沒問題,是吧小曹?”
曹春花的臉“刷”一下紅了。
沈易和姚鎮(zhèn)各自把臉扭到一邊,簡直不能直視。
“你來的正好,”顧昀一躍而起,伸手攬住面紅耳赤的曹春花肩膀,將他推到沙盤前,“我這正好有點事非你不可,想托你跑一趟腿,幫我個忙吧�!�
顧大帥別出心裁的“美人計”對西洋人管不管用另說,反正對曹春花是很管用的,他那臉頓時又紅上了一層樓,脖子后面出了一身熱汗,感覺顧昀不管跟他說什么他都能“好好好”地答應下來。
等曹春花暈暈乎乎地從帥帳中出來時,才狠狠地激靈了一下——慢著,雁王不是派自己來照顧大帥的嗎?
怎么他才剛落腳,三言兩語就被大帥糊弄到西南邊境去了?
方才顧昀還特意告訴他此事機密,走出帥帳就要爛在肚子里,連軍機處都不要知會……
這讓他回去怎么交代!
沈易親自安排了失魂落魄的曹春花,這才轉(zhuǎn)回來找顧昀,姚鎮(zhèn)已經(jīng)回去了,帥帳中燈光晦暗得很。顧昀將自己兩條長腿架在旁邊一條板凳上,雙手抱在胸前,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自從開始聽不見之后,少了好多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煩擾,很容易就專注到自己的思緒中。
沈易推門進來帶起的涼風驚動了他,顧昀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安排好了?”
沈易一點頭,問道:“你到底是真想用小曹,還是怕他給雁王殿下通風報訊?”
“我是那么公私不分的人?”顧昀一挑眉,然而還沒等沈易愧疚抱歉,他又道,“都有�!�
沈易:“……”
真是沒見過公私這么分的人呢。
“咱們這一開戰(zhàn),朝中必然生變,他那個情況本就不該太勞神,如今這種情況也是迫不得已,我這里這一點小差錯,還是別讓他再分心了。另外小曹這個事也確實得找個機變又信得過的人去辦,”顧昀說道,“對面那老頭不是覺得他自己一路沿著海打過來很牛嗎?我就讓他看看將和帥的區(qū)別�!�
沈易整個人被他這番話說得一分為二:左半邊作為玄鐵營舊部,恨不能跟著自家主帥肝腦涂地,右半邊又讓顧昀這番真心誠意的大言不慚惡心得直起雞皮疙瘩——再一次無言以對,只好哀求道:“子熹,你就算要瞎,能換一片正常的琉璃鏡嗎?”
顧昀披甲整裝準備出去巡營——主帥每日點卯似的親自巡營,也是兩江大營的特色,哪怕他瞎。
“我不,”他一本正經(jīng)地答道,“我要效仿蘭陵王�!�
沈易認為這混蛋玩意把自己調(diào)來可能不是為了分憂,完全是為了玩耍的!
曹春花自打到了江南后,只來得及給長庚寫了一封信,說顧帥每天忙于軍務和欺負沈先生,沒什么不好的,之后就沒了音訊,也不知是被顧昀支出去辦事了,還是干脆“樂不思蜀”了。長庚想起此人的花癡病,心里完全不泛酸是不可能的,不過一邊酸,一邊也放下了心——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能讓曹春花一天到晚忙著犯花癡,顧昀那邊大概確如了然和尚所說游刃有余。
而與此同時,陳輕絮在重陽前后來到了京城。
長庚在軍機處里連軸轉(zhuǎn)了一個多月,難得請假半天回去接待了她。
頭一次聽顧昀捎信給他說在加萊熒惑那搜出了“神女秘術(shù)”的拓印版時,長庚心里著實期待忐忑了好一陣子,有種塵世中一直躲躲藏藏的老妖精聽聞自己能變成凡人時的那種滋味,可是回京之后,他一邊疾風驟雨似的籌備謀劃,一邊走鋼絲似的應付各種政敵,實在是有點顧不上其他了,直到這會見了陳輕絮,才把舊心思撿起來。
陳輕絮從來不賣關(guān)子,一見長庚,招呼也沒打,上來兜頭便是一句:“能治�!�
就這倆字,足把長庚釘在原地半晌,直到一口憋在胸口的氣用到了底,他才緩緩吐出來,冷靜地挑刺道:“打從娘胎里出來沒多久就根深蒂固的頑疾也能治嗎?”
陳輕絮點了點頭:“可以�!�
長庚掩在身側(cè)朝服廣袖中的手劇烈地抽動了一下,話音依然是冷靜逼人的:“人說邪神是將兩人血肉合而為一,那我生來就是兩個人,怎么……陳姑娘也能分開嗎?”
陳輕絮難得一見地微笑起來:“時間要長一些,殿下恐怕得吃些苦頭�!�
長庚的心吊到了嗓子眼里:“那子熹……”
陳輕絮:“神女秘術(shù)中有相關(guān)記載,但用藥體系和我們不一樣,我這里還有好多東西需要考證,得等我整理好頭緒�!�
長庚深吸一口氣,心跳得快要把胸口撞破了,一時忘了這是今夕何夕,掉頭便想往外走,恨不能第一時間讓顧昀知道,走了兩步卻又突兀地停下來,自己在自己腦門上拍了一巴掌,心道:“糊涂了,不能讓他知道,戰(zhàn)場刀劍無眼,他心里一松,萬一出點什么事怎么辦?”
可是沒地方分享,雁王殿下便偷偷做了一件讓人頗為臉紅的事,他安頓了陳姑娘,晚上遛回了侯府,窩在顧昀房中寫了一封信,然后沒有寄出,晾干后壓在了顧昀的枕頭下面。
這樣仍不過癮,他便又翻出了自己暗中珍藏的所有顧昀寫過的書信,躺在床上將那人各種言辭都在腦子里過了個遍,自娛自樂地自己拼接出一封顧昀的“回信”,將獨角戲演得有滋有味。
往后接連幾天,長庚白天見了方欽都覺得順眼了不少。
可惜方欽的日子卻不十分好過。
這些日子,李豐案頭彈劾雁王的折子摞起來有兩尺來厚,倘若仔細翻看,便會覺得雁王簡直是動輒得咎,哪怕走在路上咳嗽一聲,都有人要參他咳嗽的姿勢欺君罔上。然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自軍機處以下一干朝中新貴卻不知是被事務拖累,還是干脆蟄伏,一改之前的針鋒相對,開始單方面地退讓了起來。
李豐的態(tài)度就是沒有態(tài)度,尤其碰上一些倚老賣老提先帝甚至提武帝的貨色。
對這種情況,最著急的不是如履薄冰的軍機處,而是方欽。
方欽其實萬分反對這種一擁而上的行為:“皇上心里明鏡似的,諸位,這種時候咄咄逼人,你們不怕失了圣心嗎?”
當時便有人回道:“方大人張口閉口圣心長短,視野未免局限,想當年先帝不過也就是個李家宗親旁支中一個不起眼的郡王之子,憑什么順順當當?shù)厝胫鲗m禁?當年力挺先帝時,我家祖力排眾議,一馬當先,何等功勞?丹書鐵?換乖諼壹依錒┳牛?怎么,如今他們子孫萬代坐穩(wěn)了江山,就要鳥盡弓藏了?”
又一人道:“真將咱們逼到絕處,干脆請出先帝靈位,難不成天子便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無視祖宗立法嗎?”
方欽深吸一口氣,低喝道:“諸公還請慎言!”
眾人給他面子,一時不吭聲了,然而神色卻是不怎么心悅誠服的。
大梁的世族公卿,無關(guān)家主官職大小,出身都是能將家譜糊人一臉的,祖上多有姻親,強強聯(lián)手,祖祖輩輩與皇室權(quán)力紛爭密不可分,家族能繁榮至今的,起碼每一輩人的隊都站對了,久而久之,就有點“想當初皇上都是我家一手扶持起來”的錯覺。
平日里他們覺得方家人長臉,愿意聽他一言,可真的鬧起來,方家雖然隱隱為世家之首,卻很難真正有效地去壓制誰——大家都是親戚,誰也不比誰高貴,憑什么涉及自己項上人頭與切身利益的東西由方家來做主?
方欽只好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道:“皇上好大喜功,最容不得別人挑戰(zhàn)天威,此次西洋人大舉進犯,不免讓他想起當年京城被圍困的事,若說他之前還有所猶豫,現(xiàn)在肯定是鐵了心地要將這一戰(zhàn)打下去,咱們何苦在這種時候擔著禍國殃民的名聲找這種麻煩?我也請諸公易地而處地想一想!”
他嘆了口氣,又放緩了聲音道:“倘若能忍過這一時,等仗打完,到時候國無戰(zhàn)事,軍機處必然面臨改組或是裁撤,那些人未必甘心,肯定有所動作,到時候皇上難道看不出他們手伸得太長了嗎?大家想想當年的擊鼓令、融金令,就知道圣上心里真正是怎么打算的,此時啟用這些賤民商戶,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等他們沒用了,圣上還會袒護么?恐怕到時候連顧昀的玄鐵虎符都得乖乖交回,小小軍機處不可能一直一手遮天下去�!�
方欽自以為自己說得苦口婆心,條分縷析。
然而滿座王公貴族,并不是所有人都會往前看的——方才那位大放厥詞說自家有丹書鐵?壞目?口問道:“方大人有理有據(jù),可是過于理想,您說打完仗?敢問什么時候能打完仗?一兩年是他,一二十年也是他,難不成咱們都忍氣吞聲到黃土蓋過頭頂?”
方欽其實非�?床粦T這些烏合之眾,這伙人中一大批都是毫無建樹的國之碩鼠,見天自命不凡,被人抓小辮子也實在活該,可是又不能表達出來——因為他能把這些人聚在一起的根本就是利益,每天把“為國為民”的大理想嚎得再響亮也沒人搭理。
“咱們不說賭氣的話,真打個一二十年,什么國力也耗盡了,不說別人,皇上就不答應,絕不可能那么長�!狈綒J只好換了一種說法,道,“我跟諸位說句掏心窩的話,以雁王的身份,確實只要他不謀反,沒人能置他于死地,可是以諸位的家世淵源,只要皇上在位一天,只要我們自己不亂陣腳——誰又能動得了咱們的根本?”
這話比“你不找死沒人能弄死你”聽起來順耳多了——雖然是一個意思——也搔到了這幫公卿們的癢處,方欽不愧為大梁世家第一人,和這群人周旋過幾十年,經(jīng)驗老道。
果然,在他的奔走下,朝廷太平了許多,兩派人馬仿佛暫時偃旗息鼓,所有矛盾都轉(zhuǎn)移到了桌子底下,大梁內(nèi)部迎來了幾個月短暫的平靜。
整整三個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