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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然后一件讓方欽前功盡棄的事故發(fā)生了。

    ☆、第121章

    幢幢

    臘月初八,顧昀秘密遣使走訪東瀛與南洋諸島,至此,前線已經膠著了三個多月,已有的戰(zhàn)線在雙方不斷的拉鋸下一直拉長擴張,戰(zhàn)火從江南江北一直蔓延到了江南十三郡,甚至波及兩廣。

    大批困守故土不肯渡江的駐民開始自己組建民兵,流落各地的民間長臂師們雖然沒有紫流金,卻想方設法用煤炭和土炸藥代替,也花樣百出地鑄就了一批不那么花哨的民間武裝。

    為此,靈樞院宣布在各地成立分院,交流傳授除高度機密的軍工以外的技術。

    而戰(zhàn)爭所帶來的、更深遠影響也逐漸浮出水面。

    方欽萬萬也沒想到,打破朝堂中平靜的不是雁王黨,而是兩院清流——

    這一年正值大梁朝三年一次的秋闈,因為戰(zhàn)事而被中途打斷,之后又拖延了好一些時日,桂榜直到臘月方才放出,整個成了一張“梅榜”,被各地書生戲稱為“霉榜”。

    發(fā)榜不到三天,陜西府就有秀才離奇自盡,下面官員不敢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事端,竭力壓著不往上報,誰知沒壓幾天,大朝會散會的時候,就有人攔在御史臺門口告了御狀。

    此事緣由說來也是話長。

    雁親王兩下江南,砍了無數(shù)顆腦袋,出臺了最嚴厲的吏治,使得大梁自元和年間便開始便愈演愈烈的貪腐之風短暫收斂,而后幾年戰(zhàn)亂,連皇宮大內都在收緊開支用度,官俸只好跟著一減再減,那烽火票還來雪上加霜,與吏治考核緊密掛鉤……等于是又閉了源又開了流,大梁百年間官員的日子就從未這么難過過。

    有道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事關萬貫家財?shù)臅r候就沒人會覺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了。

    可是日子難過也沒辦法——禮沒人敢收,誰都知道富商背后是雁王,沒準哪個禮收得不對就是催命符,軍費沒人敢動,稅費改革后一時半會動不了,救災款更不必提,楊榮桂等人的腦袋恐怕還沒爛成骨頭呢。

    正好這一次秋闈不太受重視,舉國上下都在忙著打仗弄錢,沒人管這幫百無一用的書生,便立刻有人在這上面動了歪心思。

    結果拔出蘿卜帶出泥地牽連出了一場涉及九省的舞弊大案,舉國震驚。

    方欽好不容易壓下了身邊眾多的攪屎棍子,剛沒過兩天的安穩(wěn)日子,便被兩院雪片似的折子給糊了一臉。

    兩院清流這種特殊的人物不同于雁王黨,雁王一黨向來務實,凡舉必有目的,爭權奪勢做得有條有理,很多行為能預測�?蛇@群眼高于頂、視功名利祿為糞土的清流們好多時候卻全然是“為參而參”——他們就是干這個的,個人名望與參倒了多少人息息相關。

    家世顯赫的公子哥們鮮少會進兩院,因此這些怪胎們大部分是寒門士子出身,而科舉舞弊觸碰的也恰恰是寒門士子的利益。

    好長時間沒咬過人的兩院瘋狗一時間仿佛集體被踩了尾巴,炸毛一般地狂吠起來,每天都在叫罵、換著花樣罵,逼著李豐嚴查,大有查得不滿意就并排磕死在大殿蟠龍柱上的架勢。

    短暫而虛假的寧靜被打破了。

    九省大吏,不知多少盤根錯節(jié)的關系卷在了里面,其中甚至包括了方欽那不成器的親弟弟。

    幼子長孫都是老頭的命根,連久不問世事的方大學士都給驚動了,方欽對誰都能虛以委蛇,對親爹不行,一個頭變成兩個大。

    可還不等方欽想出對策,這次皇上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直接跳過大理寺和督察院,將這樁案子交送了軍機處,由江充主導調查,其他人只做配合。

    眼看紙里要包不住火。

    方欽雖然出身錦繡從中,以前卻總有一點彪炳千秋的想法,不肯全然無恥地同流合污,為此,他先是舍棄了膽敢脅迫他的呂常,又舍棄了純種的蠢貨王裹,眼下終于到了不能再舍的地步——親娘還在隔壁院子一病不起呢。

    方大人安撫完這個,又要給那個交代,出了門還有一幫人等著他拿主意,可謂是焦頭爛額,一宿的工夫,嘴角長了兩顆血泡。才剛陪著老母親哭了一場,方欽就聞聽說又有人上門,他面沉似水地揉了揉眉心,冷冷地吩咐道:“就說我不在家,打發(fā)了�!�

    下人噤若寒蟬地走了,一個幕僚悄悄地湊上來,對方欽低聲道:“大人可是心有煩惱?”

    方欽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好在養(yǎng)氣功夫極佳,很快收斂了陰沉的神色,緩緩地說道:“書生造反三年不成,這次從出事到京城御狀,來得也太快了,簡直像是有人保駕護航……那李?F明面上擺得好一張光風霽月臉,只敢在桌子底下捅人,這種面和心黑之徒,也就只能蒙蔽皇上了�!�

    幕僚又問道:“大人心里可有章程?”

    方欽完全是一腦門官司——但凡他能提前知道,哪怕只是提前一天,也多少能有點回旋的余地,可此事爆發(fā)的速度實在太快了,皇上知道的比他還早,直接讓方欽陷入了一個很尷尬的境地。

    方欽嘆了口氣:“難,雁王是虎狼之輩,一旦叼住獵物的脖子,他就不會再松開了�!�

    那幕僚輕輕一笑道:“大人,我聽人說雁王殿下的改革未曾徹底完成,還有上百條在朝中爭議,我看他是太心急了,這一步走得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方欽停住腳步,聽出旁邊的人是有意賣關子。方府養(yǎng)了好多幕僚,大多數(shù)卻只是陪著方大學士那老頭子下棋清談而已,能在方欽面前說得上話的沒幾個,當然難得抓住個機會就要出頭。

    方欽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怎么說?”

    那幕僚見機會來了,忙將準備好的話一股腦地倒了出來:“如今事已至此,再翻案恐怕是沒什么機會,何不釜底抽薪?直接想方設法廢了雁王的新吏法?”

    方欽還以為他有什么高見,聞言干脆利落地掐斷了心頭僥幸,冷冷地說道:“科舉舞弊在歷朝歷代都是殺頭充軍的重罪,跟新舊吏法有什么關系?”

    幕僚不慌不忙地笑道:“大人,一個人貪墨是貪墨,一個人舞弊是舞弊,可是如今牽連九省,無數(shù)重臣彌足深陷,這是偶然嗎?皇上也會想,后面肯定有什么原因。為什么這些朝廷重臣如此窮兇極惡?因為這兩年的日子確實不好過,流民不敢不安頓,苛捐雜稅不敢不上繳,軍費開支不敢不攤,烽火票的指標不敢完不成�!�

    方欽的眉梢輕輕地動了一下:“烽火票流通可等同于金銀,這事當年江南出事之后的明令規(guī)定,你怎么說?”

    “流通可等同于金銀,不代表可以等同于金銀上繳朝廷,”幕僚搖搖頭,說道,“再者江北很多是從南邊跑來的富商,民風開化比較早,中原乃至于西北一帶卻不一樣,人家不認就是不認,官府倘若強制,又要遭到刁民一哭二鬧三上吊,倘若出了事端,朝廷又要問責,究竟是誰動輒得咎、臨淵履冰?大人想一想吧,若真豁出去一拼,此事或許還有回轉余地,三老爺哪怕獲罪革職,只要方家的勢力還在,將來未必不能東山再起�!�

    方欽聽罷沉吟不語。

    幕僚低聲說道:“大人,世事難料,咱們盼著打完仗翻舊賬,雁王那邊自然不會想不到,這種時候不要講什么‘不爭是爭’了,不主動走棋,只能被他們逼死——學生今日話多了,大人別見怪,告退。”

    臘月十六,涉案主謀之一陜西府巡撫受審時,果然當庭大放悲聲,哭訴自己轄地貧弱,烽火票難推廣,只能當?shù)毓俑约嘿I入,上面還接連下了三批指標,完不成,便只能東挪西借,又實在沒有進項,苦不堪言,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這話一出,一石激起千層浪似的,罪臣們眾口一詞,將隔岸觀火的雁王一黨徹底拉下了水,更有那滾刀肉大放厥詞道:“說人家科舉舞弊是間接買官賣官,那將吏治考核同烽火票掛鉤,和賣官鬻爵又有什么區(qū)別?”

    這一年的辭舊迎新就在混戰(zhàn)中過去了,誰都沒吃上一口安心的餃子。

    掐到了最后,軍機處不得不上書請罪,正式宣布廢除新吏法中和烽火票掛鉤的條款,同時暫停烽火票的發(fā)售。

    然而戰(zhàn)事正酣,未免再次發(fā)生朝廷陷入無錢可用的境地,軍機處又趁機提出停止本朝官鑄銀,效仿西洋人在被其占領地地政策與前朝“交子”之說,由各地隆安銀莊發(fā)放特殊的“代銀”代替金銀鑄幣,并擬了一系列的新規(guī)連同請罪折子一起遞了上去。

    隆安銀莊掛著運河辦,也屬于軍機處的權責范圍,只要新規(guī)切實可行,“鐵交子”還是“紙通寶”大家都沒有意見,但是絕不能掌握在軍機處手里。

    于是這時候,馬上就要成型的蒸汽鐵軌意料之中地出了問題。

    南北數(shù)段已經基本接好,就剩下中間一截,連通了就大功告成,可這最后一截卻拖了一個多月不敢動工,問題出在了土地上。

    沿線土地大部分已經是已經預留好的,但是那么長的一段不可能所有途經之地都是無主之地,原屬于私人的,便會由運河辦出面,向原來的地主以市價買來,同時給予一些其他方面的補助——諸如減免稅費等等,也有不愿意變賣祖產的,朝廷便以租代征,寫下租約,每年給付租金。

    自元和年間開始,大梁朝廷便講究仁政,對文武官員嚴苛,對民間鄉(xiāng)紳卻都很客氣,正是因為太客氣了,這個租約中有個致命的疏漏——只說了租賃年限,沒說原主不想租了要怎樣。

    大概也沒想到有人會毀朝廷的約。

    而最后剩下的一段路恰好便是一大塊租用的土地,原主是個大地主,家里還有別的生意,本來談得好好的,雖然沒有修到這里,但是租金已經照付了,不料此人突然反悔,將租金一分不少地退回了,此人雖然無官無職,但背景深厚,與趙國公家里沾親帶故,他這么一退,周圍沒人敢打他的臉,個個對運河辦來人避而不見,弄得蒸汽鐵軌改道都來不及,得繞出一大圈變道才行。

    因為蒸汽鐵軌停滯,顧昀接連寫了數(shù)封信詢問竣工日期,到最后直接上折子到李豐那,說前線物資跟不上,再這么下去他要被迫收縮戰(zhàn)線了。

    方欽的幼弟還沒把自己洗涮干凈,這時,方大學士終于對兒子“瞻前顧后”“手腕不足”表達了明確的不滿,自己出了手。

    這位曾經的半朝座師同一時間做了兩件事。

    首先,他秘密會見了朝廷同西洋使節(jié)接洽的外事官,委婉地暗示了此時大梁的國力或許不足以支撐和西洋人的持久戰(zhàn),這么打下去也是勞民傷財,兩敗俱傷,其中有大功的不是打仗的屠夫,而是最終能促成和談,還江山一個清明太平的人。

    外事官曾是方大學士的學生,小心翼翼地問道:“老師,皇上若是鐵了心要打,我們?yōu)槿顺甲拥脑趺创俪�?�?br />
    “那要看你怎么和西洋人說了�!币簧硐娠L道骨的方大學士意味深長道,“他們想要的無非是利益,你說他們是愿意繼續(xù)和顧昀死磕下去,還是愿意退一步,與我朝中主和派配合,早日停戰(zhàn)互通友好?皇上和朝廷是要面子的,洋人倘若真有誠意,把面子讓出來,我們也不會吝嗇里子,你說是不是?沒有前線戰(zhàn)事當由頭,我不相信皇上會任憑雁王他們?yōu)鯚熣螝獾睾[下去。”

    打發(fā)了如夢初醒的外事官,方大學士又請自己的夫人去請了一個人——隆安皇帝的奶娘,早年出宮榮養(yǎng)后曾經一度頗受方夫人的照拂。

    李豐對自己的奶娘很有感情,本來正在和長庚談正事,聽聞奶娘遞牌子進宮探望久病的皇后,忙匆匆交代完長庚,趕去后宮了。

    長庚慢慢地離宮往外走去,整個皇宮籠罩在暮色四合之內,千萬琉璃瓦金光隱去,邊緣處還掛著一點不易察覺的碎冰渣,顯得無比不近人情。

    天那么冷,京華那么熱。

    近日前線越來越緊張,顧昀的書信也隨之減少,漫無邊際的閑聊基本看不見了,偶爾寄封私信也不過是三言兩語。

    長庚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在朱紅高墻下呆呆地站了一會,心里想道:“后天就是正月十六了�!�

    而江山上籠罩的迷霧始終還沒有撥云見日。

    盡管在他一步一步地籌謀中,那個結果已經越來越近了,可他心里還是不免時而惶然。

    這時,一隊侍衛(wèi)經過,見了他,忙上前見禮道:“王爺。”

    長庚沒吭聲,與那兩個侍衛(wèi)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突然魔障似的拔腿就走。

    “我要見顧子熹。”他心想,“馬上就要�!�

    ☆、第122章

    夢回

    人的一生中,總有那么一時片刻的光景,心里除了某一個無來由的荒唐念頭之外什么都放不下,強大的欲望像是能把整個神魂都吞噬,任憑理智在腦門外面玩命伸著爪子撓門也能置之不理。

    好比好多年以前,顧昀在西北蠻荒之地腦子里燒成一團漿糊,心無雜念地想著要離職卸任、浪跡天涯。

    好比好多年以后,長庚從微風帶雪的宮禁中悶頭走出來,心無雜念地就想見遠在千里之外的顧昀一面。

    長庚沒頭沒腦地跑回了侯府,門口兩尊盡忠職守的鐵傀儡轉過身來,默不作聲地注視著他。他與那泛著紫光的傀儡目光一碰,腳步忽然就停下了。

    長庚如夢方醒似的與那兩尊鐵怪物面面相覷良久,終于緩緩地從那近乎走火入魔的狀態(tài)里回過神來,他輕嘆一聲,伸手碰了碰鐵傀儡冰涼的手臂,緩緩地低下頭,弓下腰,吐出一口氤氳郁結的白汽來。

    以往和顧昀分分聚聚,也有四年沒見一面的時候,似乎都沒有這回這樣難熬,長庚自己也不知道是自己越活越嬌氣了,還是對顧昀越來越貪得無厭了,他心里好像有一根弦,從顧昀突然莫名其妙地寫信說想他時便開始拉緊。

    南邊每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zhàn)戰(zhàn)報抵京,那根弦就會拉緊一些,而朝中局勢每每變得更險惡、更復雜一些,他心里那根弦就會再次拉緊一些,直到方才,它突然毫無預兆地斷了。

    這時,大門從里面打開,出來的正是侯府家將統(tǒng)領霍鄲。

    霍鄲見長庚這幅鬼樣子,吃了一驚:“王伯正讓我去找您,殿下,您這是怎么了?”

    長庚眼眶微紅,卻還是用最快的時間調整出了一個微笑,站直拍了拍身上的雪渣:“沒什么,走得急了有點頭暈,王伯找我什么事?”

    霍鄲為人很粗糙,聞言也沒看出什么異常來,一邊上前扶了他一把,一邊在他耳邊低聲道:“有個不便露面的客人,說是有急事稟報,他不能去軍機處求見,只好找到侯府來�!�

    來人是個約莫三十四五的男子,長庚不認識,但肯定在哪里見過,有點眼熟。他一邊飛快地調整著自己紊亂的心理狀態(tài),一邊努力回想來客身份。

    好在那人自己主動上前說明了:“下官外事使團副督劉仲,見過王爺�!�

    所謂“外事使團”是兵部一幫徹頭徹尾的主和派不知怎么搭上了鴻臚寺,聯(lián)手搞出來的,因怕觸隆安皇帝的霉頭,連“和談使”都不敢叫,只好不倫不類地頂著個“外事團”的名號,打著“一文一武”的旗號,以上前線“通過其他途徑退敵”的狗屁理由,純粹是去給顧昀添堵的。

    長庚皺皺眉,一照面對此人印象就很不好,礙于風度沒有表現(xiàn)出來,不咸不淡地一點頭道:“劉大人出使在即,深夜來訪,可有什么要緊事?”

    劉仲突然后退一步跪下,一手指天道:“下官今日所言如有半句虛言,必定天打雷劈,父母便是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

    長庚側身半步:“劉大人這是干什么?快起來�!�

    劉仲不肯:“王爺可知我團正督、下官的頂頭上司,曾是當年方大學士的學生?”

    長庚當然知道,不但知道,還惡心了好一陣子,要不是這一陣子分身乏術,恨不能將促成外事團的一堆奸佞挨個揪出來凌遲。

    “王爺容稟�!眲⒅亠w快地將方大學士暗中叮囑外事使的話跟長庚交代了一遍,又道,“此事現(xiàn)在只有正督的幾個心腹知道,下官不才,位列其一。”

    長庚的手指在身邊敲打著身邊的小桌:“大人深夜來訪侯府,不是心腹所為吧?”

    劉仲深施一禮:“下官祖籍杭州,親生父母早逝,自幼跟隨族中長輩長大,后來游學四方,也曾在公侯門第輾轉做過幕僚,因緣際會,投過方家大爺?shù)难劬�,將我舉薦入仕,自是知遇之恩難以為報�!�

    長庚眉尖輕輕地挑起。

    “下官自幼有一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本已訂婚,尚未過門,”劉仲將頭埋得很低,肩膀蜷縮起來,“本想功成名就回鄉(xiāng)求娶,誰知沒等到這一天,突遭強梁來犯……”

    劉仲低頭抹了一把臉,重重地給他磕了個頭:“死者雖已矣,但生者總是意難平,謝王爺垂憐。”

    長庚輕輕嘆了口氣:“劉大人起來說�!�

    兩人密探許久,送走劉仲的時候,街上已經有打更的聲音了,長庚在門口站了片刻,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偏頭對霍鄲說道:“勞煩統(tǒng)領看看陳姑娘睡沒睡,如果還沒歇下,請她來一趟�!�

    陳輕絮這些日子一直客居侯府,準備著手試著治療長庚的烏爾骨,可這將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雁王總不得空,十天半月不見得有工夫回來一趟。

    陳輕絮一見長庚,便覺得他臉色很不對,說道:“殿下,思慮越重,越不好控制自己,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長庚苦笑一聲,他提前激化矛盾,其實很多事沒來得及鋪墊好,每一步走起來都如同兵行險路,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從懸崖峭壁上一腳踩空。

    可他沒有時間了。

    他怕他的敵人們不會給他這個時間,怕顧昀報喜不報憂,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受他不知道的苦。

    長庚:“陳姑娘如果方便,不妨從今天開始施針�!�

    陳輕絮一愣:“過程可能很痛苦,殿下白天忙于朝政,吃得消嗎?”

    長庚搖搖頭:“不知道,但是我總有種不太好的感覺,近些日子壓制起來越來越力不從心了,權當是不破不立吧。”

    一個時辰以后,長庚意識到,自己終歸還是小看了陳輕絮所說的“痛苦”。

    陳輕絮將一碗藥湯端到他面前,準備好了銀針。

    長庚伸手接過來:“這是什么?”

    “等殿下不再受烏爾骨所困時我將方子抄給你,”陳輕絮道,“不過你喝之前最好還是不要問。”

    長庚:“……”

    不知道為什么,在他的印象里,與蠻人的巫毒有關的東西都泛著一股陰森森的尸油味,聽了這話,長庚頓時產生了好多不好的聯(lián)想,立刻不再追問,盡量蜷縮起舌頭,捏著鼻子一飲而盡。

    陳輕絮俯身點起一根安神散,寧靜的冷香在室內擴散開,她在他三步以外的地方盤膝而坐,正色道:“殿下,我開始施針以后,你必須一直保持靈臺清明,否則沒人能喚醒你,我這么說你能理解嗎?”

    長庚點點頭。

    陳輕絮:“這根安神香燃盡之時我就會動手,請殿下用這一炷香的工夫清心、排除雜念。”

    剛開始毫無感覺,陳輕絮下針穩(wěn)而準,手腳十分利索,長庚只是合眼閉目養(yǎng)神,忽然,一股充滿恐懼的涼意從他背后升起——好像是避無可避地看著別人的兇器舉起來,只能閉眼等著挨的那種恐懼,他后背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縮,雖不能動,卻做出了下意識的躲避動作。

    陳輕絮的針扎立刻扎不下去了,她神色凝重起來:“殿下�!�

    長庚感覺一條看不見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他的后背上,耳邊一片雜音,故去十多年的女人的叫罵聲在耳邊炸開。

    混在那些經年的噩夢里,陳輕絮的聲音混著安神散刺進他的耳朵:“殿下,這是侯府,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長庚狠狠地一激靈,用盡全力微微點了點頭。

    陳輕絮將下一根銀針送入,第二根安神香已經燃盡,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西洋鐘:“這才只是個開始,殿下用不用再適應一下?”

    長庚輕輕咬了一下舌尖:“不,繼續(xù)�!�

    陳輕絮不再廢話,下針如飛,方才褪下去的幻覺再次卷土重來,年幼時代秀娘施加在他身上種種傷痛一一重現(xiàn)。

    陳輕絮神色一緊,她看見長庚鎖骨上一道舊傷疤突然毫無緣由地紅腫起來,一行細細的血跡滲出來,皮下蛛網似的血管往兩邊裂開,十分猙獰。

    “殿下,雁王殿下!”陳輕絮叫了他一聲。

    長庚毫無反應。

    陳輕絮不敢再動手,忽然,她眼角掃見床腳掛著一副鐵肩甲,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現(xiàn)在軍中鋼甲早已經變了樣式。陳輕絮驀地想起來,早年和長庚談起烏爾骨癥狀時,他似乎無意中提到過,第一次從噩夢中掙脫,是顧昀在床頭掛了一副他身上的甲。

    陳輕絮長袖一掃,鐵肩甲發(fā)出一聲清越的撞擊聲,金石之聲掃過靜謐的室內,長庚越來越急促的呼吸陡然一頓。

    他眼前有重重魔障,先是被困在了年幼時自己的身體里——尖銳的發(fā)簪,燒紅的火棍,骯臟的馬鞭,女人鐵鉗一般尖銳鋒利的手……而一切的盡頭,有一個身披一半鋼甲的顧昀,時隔多年,默默地注視著他。

    長庚救命稻草似的死死地盯著他,艱難地維持著自己一線的清明,不知過了多久,周身妖魔鬼怪似的幻覺才漸漸遠離,長庚筋疲力盡地回過神來,見桌上的安神香已經燃盡了,陳輕絮正在收攏銀針。

    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能動了。

    陳輕絮:“感覺怎么樣?”

    長庚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見胳膊上不知什么時候多出了好多細小的擦傷,已經很快結了痂,有點癢。他試著攥了攥拳頭:“好像又爬出來了一次�!�

    陳輕絮離開以后,長庚倒頭就睡,這么多年來,他的睡眠好像一泊平湖,一個石子都能敲碎,除了失血昏迷,很少能有這種昏天黑地的感覺,也頭一次沒做噩夢。

    他夢見一個高聳的?t望塔,遠處有遠遠的火光,營地里守衛(wèi)森嚴,透著一股枕戈待旦的味道,一隊巡營歸來的將士正拉緊馬韁,突然,為首的那個人回頭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居然是顧昀,臉上戴著一個比面具還花哨的琉璃鏡,銀邊與玄甲相映成輝,沖他促狹地一笑。

    夢里,長庚失笑道:“這是什么打扮?”

    顧昀從馬背上伸出一只手,燒著紫流金動力的鐵臂輕飄飄地便將他拉上了馬背,從身后抱住他,趴在他耳邊笑道:“軍中寂寞,多勾搭幾個小美人�!�

    人在夢里不太會掩飾自己心里細微的念頭,明知他說的是玩笑話,長庚心里卻仍然泛起一點說不出的委屈:“我在京城夙夜難安,唯恐一步走錯,每天只盼著從你那聽見只言片語,還總等不到。”

    顧昀無奈道:“殿下,你大老遠跑來就是為了撒嬌的?”

    長庚聽了,認為他說得對,很想像民間話本里寫的那樣,變著法地跟顧昀無理取鬧一番,然而書到用時方恨少,技藝很不純熟,一時有點卡殼,不知從何鬧起。顧昀卻一抬手將自己臉上的琉璃鏡摘了下來,偏頭在他臉上親了一口:“你不喜歡,我就不戴了�!�

    清晨的時候,長庚是在顧昀那可怕的笛聲里醒來的,他迷迷瞪瞪地爬起來揉揉眼睛,總覺得魔音似乎還在繞耳,痛苦地揉了揉酸麻的耳根,嘴角卻忍不住翹了起來。

    這真是他這一輩子最美滿的一個好夢。

    有顧昀那一支驚天地泣鬼神的曲子相伴,哪怕前方真的都是些牛鬼蛇神,他也能無所畏懼了。

    長庚不知道的是,前線頭天夜里,顧昀巡營歸來的時候,突然莫名有種身后有人看著他的感覺,不由自主地回了一次頭,剛好又把臉上的琉璃鏡甩了下來,這回鏡片沒壞,倒是那精雕細琢的花邊讓他的肩甲磕掉了一角,只好郁悶地承認這玩意中看不中用,換回了普通的。

    第二天沈易聽說,指著他好好笑話了一頓:“指不定是哪路神仙看你騷包不順眼了�!�

    “那這神仙管得真寬,”顧昀大言不慚道,“沒準是看我英俊瀟灑,上趕著想給我當老婆。”

    沈易:“……”

    還沒等沈將軍將隔夜飯吐出來,便有將士來報:“大帥,您派往東瀛的使者回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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