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李豐劇烈地抽搐,垂死之魚似的打了個挺,方欽臉色慘白,下意識地松了持劍的手,連退三步,見了鬼似的瞪著李豐插在背后的那把劍。
原本投鼠忌器的禁衛(wèi)一下炸了鍋。
忽然,李豐聽見一個哭得有些撕裂的童音穿過無數(shù)亂臣賊子扎進了他的耳朵,他艱難地抬起頭,看見小太子一邊叫著“父皇”一邊沖他跑過來,而他身后不遠的地方,雁王——他的四弟,正汗毛也不少一根地站在那里,對上他的目光,雁王停下了腳步,雙手背在身后,用他那種特有的沉靜目光,居高臨下地回視著狼狽的皇帝。
禁衛(wèi)和御林軍亂哄哄地沖上來,很快收拾了呆若木雞的亂臣賊子,李豐被人抬了出來,趕來的禁衛(wèi)首領(lǐng)大呼小叫著跑去請?zhí)t(yī),不過都心知肚明,請也是無濟于事。
小太子伏在他身上哭得手足無措。
李豐很想摸摸他這嬌嫩的小兒子,可還沒等他積聚起力氣,一只手便落在了太子肩上,雁王沉默不語地站在一邊,安慰性地輕輕撫摸著太子的肩膀和頸側(cè),所有人看來,這都是一對又悲傷又溫暖的叔侄,唯有李豐覺得自己看懂了雁王手勢里隱含的威脅。
李豐死死地盯著雁王波瀾不驚的眼睛,想起多年前他那早逝的母親怨毒的話——那些蠻女都是妖孽,生出來的小野種也都是禍國殃民的不祥之物。
“不祥之物”雁王單膝跪下來,手卻依然停在太子肩頸之間,低聲問李豐道:“皇兄還有沒有什么要吩咐的?”
李豐:“你……你……”
雁王將聲音壓得更低,一字一頓地在他耳邊道:“您放心,臣弟會照顧好太子的�!�
李豐的嘴唇劇烈地哆嗦了著,眼睛里似乎著了一團火,然后那火光隨著他生命的流逝而緩緩熄滅,他顫顫巍巍地伸出一只手,被雁王當(dāng)空握住。
……原來這樣冰冷的手心里也能捏出一掌虛情假意的兄友弟恭。
這時,方才被亂軍沖得七零八落的大臣們才連滾帶爬地紛紛趕到,羊群似的撒丫子狂奔而至,雁王在別人都看不見的地方,沖李豐輕輕地笑了一下,聲音卻悲傷得很有誠意:“皇兄,您有什么話要說?”
小太子哭得站不起來,李豐看了看他,繼而輕輕地閉了一下眼。
他一生從未對誰妥協(xié)過,始終強硬到底,誰知最后一程落到這種絕境……強梁環(huán)伺,陰謀重重,而幼子稚拙,身后無托。
“朕……一生碌碌,”他幾不可聞地低聲道,兩院書生與起居內(nèi)侍聽了個話音便知他要說什么,一時都顧不上哭了,全都沖過來屏息凝神地聽著,唯恐漏了皇上只言片語。
李豐眼角似有淚光閃爍,接著道:“俯仰愧于蒼天黎民,十余年來,心……實難安,朕百年之后……太子……太子……太子年幼,難托重任……”
長庚輕輕地撇過臉,遠遠地與那人群之外的鐵傀儡群對視,沒有生命的鐵甲怪物中,有一只正在溫柔地注視著他,它陪他練過劍,替他拎過點心,無數(shù)次地跟著他敲響那個人的門。
此時,它眼睛里微微閃爍著紫色的光,像是有一個身在遠方前線的人,透過這沒有生命的大家伙,靜靜地看著自己。
“……傳位雁親王,繼朕登基,莫負列祖列宗。”
隆安十年三月初一,隆安帝李豐駕崩,死于亂臣賊子之手,臨終時竟親口跳過太子,傳位雁親王,也是一樁奇事。
雁王快刀斬亂麻地收拾了叛亂的世家,將涉事其中的京城幾大姓氏連根拔起。
名正言順地血洗朝堂,軍機處一夜之間連推三道律令,重手穩(wěn)住了京城局勢。
可還不等江充等人表演完三拒三請,雁王——如今的準(zhǔn)皇帝便毫無預(yù)兆地離開了京城。
要不是他在軍機處那一干班底什么亂局都經(jīng)歷過,天塌下來也扛得住,大概早就又炸鍋了。
長庚把江充叫來,條分縷析地交代了一堆事,隨即將提前寫好的諭令裝盒子里一股腦地推給他,一看就是早已離心似箭,恨不能飛身就走的架勢,江充只道因為江南戰(zhàn)事,他近期可能要出行,可沒料到走得這么猝不及防,乃至于第二天聽到消息的時候整個人都震驚了。
長庚連夜從北大營借調(diào)了一隊鷹甲護衛(wèi),打算直接飛到南邊。
他敢肯定兩江前線絕不太平——無論是混在外事團里的兩個臨淵,還是他派到顧昀身邊的曹春花,甚至顧昀本人……他們來信都顯得前線形式一片大好,只待收復(fù)萬里河山的架勢,這不正常。
顧昀報喜不報憂就算了,但是臨淵之所以名為“臨淵”,就是要有“臨深淵、履薄冰”的小心謹(jǐn)慎和明察秋毫,哪怕前線真的是壓倒性的勝利,他們也會在其中找出一切可能發(fā)生的風(fēng)險,事無巨細地分別提醒給顧昀和京城的臨淵木牌主人。
可是沒有,連一個字都沒提,太不對勁了。
長庚在京城層層推進自己的部署,看似游刃有余,實際早就快坐不住了。
但他不能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去看顧昀,京城中變數(shù)太多,不到最后一刻,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順利達成目的——一旦有一點意外,他最后說不定就得親手拿起刀兵,擔(dān)了“亂臣賊子”與“弒兄殺侄”的名頭,所以整個過程中他不能跟顧昀有一點牽扯。
只能將他置于自己看不見的前線。
鷹飛南北,中途不可能不休息,就在長庚心神不寧地在一處軍用驛站中等著鷹甲補充燃料時,一份紅標(biāo)加急正好經(jīng)過,被北大營統(tǒng)領(lǐng)攔截下來,送到長庚手上。
西洋軍自東瀛海域悍然出兵,瘋狂反撲——
☆、第127章
新帝
“鷹到底什么時候能準(zhǔn)備好?”長庚盡可能壓著自己的焦躁和火氣問道。
陪同前來的北大營統(tǒng)領(lǐng)忙小聲回道:“陛下請稍安勿躁,馬上就好。”
“別叫陛下,名不正言不順的�!遍L庚心氣不順地把這馬屁撅了回去,說完他自己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坐立不安,當(dāng)即深吸一口氣,尋求安慰似的輕輕捏了一下自己的袍袖。
他袖中揣著一截布料,不知道是手撕還是剪裁,活似狗啃,是顧昀夾在家信中給他的,乍一看完全不知道是個什么玩意。顧昀在信中聲稱這是他用不著的一段腰帶,虧的是一年份的思念,等將來填滿了,再讓他幫忙縫回去,還說他自己有一點私愿,這封信寫不下了,下一封再告訴他。
“先帝圣旨已下,其他不過是形式,陛下何必拘泥?”統(tǒng)領(lǐng)打斷他的思緒說道,北大營這一任的統(tǒng)領(lǐng)與譚鴻飛截然不同,辦事說話都頗有一手,“您想,顧帥已經(jīng)妙計割斷了西洋人補給線,現(xiàn)在他們反撲也不過是強弩之末,有大帥運籌帷幄,陛下何必擔(dān)心呢?”
長庚沒應(yīng)聲,他也知道先前外事團“得手”的假消息雖然是劉仲與臨淵放回來的,但肯定是經(jīng)過顧昀的審閱和默許的,那么他后來封閉兩江大營,也只是誘敵來犯而已,靜下心來仔細思量,顧昀這回借了京城世家們謀逆的一把東風(fēng),正好能把西洋人一鍋端,這場戰(zhàn)爭足以載入史冊,著實沒有什么好操心的。
這些事北大營統(tǒng)領(lǐng)都想得明白,長庚怎么會不懂?
可他偏偏心急如焚。
……當(dāng)然,也許“如焚”也不是急的,是思念太漫長了。
就在這時,驛站的人跑來報說鷹甲已經(jīng)備好了,可以上路,長庚剛一站起來,兩江駐軍的三封信函接連送到——這不是送給京城的,前線一旦開始交火,就會發(fā)令件警告周圍軍用驛站與各地方駐軍,讓他們準(zhǔn)備好增援或是提高警戒。
第一封“敵軍來犯”,第二封“重大戰(zhàn)役”,第三封直接升到最高警報級別,“敵傾巢出動,我方全力迎敵”——全在一炷香時間之內(nèi)。
北大營統(tǒng)領(lǐng)頭皮都炸開了,立刻道:“陛下,前線警報級別太高了,還請您稍安勿躁,先在驛站等候消息,等那邊安穩(wěn)一點再……”
他話沒說完,長庚已經(jīng)站了起來:“說得對,你留下。”
統(tǒng)領(lǐng):“……”
此時沒有人知道新帝會意外駕到,駐地前線所有人神經(jīng)都在高度緊繃。
從顧昀在海上受傷到如今,已經(jīng)過了一個多月,想當(dāng)年他守京城時,從被人從尸體堆里刨出來到重新披掛西北行,也不過就是這么些時日而已,如今算來不過短短兩三年,這些卻已經(jīng)成了好漢的“當(dāng)年勇”。
其間,他昏昏醒醒足有半個多月,瘦了個形銷骨立,沈易后來說起,那段時間他一度氣息微弱得仿佛隨時要過去,不知什么吊著他一口氣吊到了現(xiàn)在,居然被他緩過來了。不過他要站起來依然很艱難,得攢上半天的力氣,才夠勉強在屋里走一圈,身上的鋼板也沒敢撤,坐得時間久了也會鉆心一樣的疼。
顧昀從未怕過疼,因為已經(jīng)習(xí)慣了,而且他一向認為疼痛是一種身體的自我保護,不是壞事,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領(lǐng)教到被疼痛虛脫的感覺。
當(dāng)然也有好消息,好消息是他的眼睛在緩緩地恢復(fù),姚鎮(zhèn)托人輾轉(zhuǎn)找到一個民間老匠人,替他做了一副特制的琉璃鏡,戴上以后能勉強看見一丈以內(nèi)的東西,好歹讓他能和別人交流。喉嚨上的傷口不深,倒是已經(jīng)愈合了,但是話一旦說多了就會變得很沙啞。
可惜他還不能不說。
西洋人明顯是最后一搏,對方的指揮官是那個多次在水戰(zhàn)中與顧昀不相上下的老教皇,雖然有一撥首鼠兩端的東瀛人在其中攪混水,早早跟大梁不清不楚地接觸著,但想讓他們有用,得首先建立在大梁水軍能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的情況下——否則被捅刀的還不一定是誰。
從東瀛人派人給他們遞暗示,說西洋人在準(zhǔn)備最后一搏的開始,顧昀就沒睡過一個整覺。
心里事太多再加上傷口疼——主要還是傷口疼,讓他時常在床上一躺就躺到天亮,外面縱然一兵一卒未動,他腦子里已經(jīng)打過了成百上千場仗,恨不能把什么情況都考慮一次。
為了這次兇險的收官,顧昀將西北三部的玄鷹部整個調(diào)動了過來,何榮輝等人有意抬舉年輕人,還將蔡小將軍等幾個初出茅廬的小將一并帶來長見識。
此時,水上有沈易和姚鎮(zhèn)配合,空中有何榮輝和真正的玄鷹,整個大梁在數(shù)年戰(zhàn)亂中磨礪出的最強的一批武裝盡在江南戰(zhàn)場,這一次中軍帥帳中不止顧昀一個人,小蔡將軍以及一批玄鐵營的舊部都聚集在這里,鷹甲往來其間,所有戰(zhàn)報第一時間上傳下達。
西洋人先試圖用重炮圍港,想趁著“兩江駐地內(nèi)亂”的時機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駐地“倉皇”之下果然潰不成軍,只好架起“鐵柵欄”,消極抵抗。
“鐵柵欄”最近剛剛加固過,防御力驚人,一伙先鋒躲在鐵柵欄后面放冷炮,讓西洋人可著勁地消耗自己的炮火。
埋伏飛快地布置下去,姚鎮(zhèn)已經(jīng)在海蛟戰(zhàn)艦上,沈易與何榮輝整裝完畢隨時待命。而“皇上駕崩”的消息就是混雜在有條不紊的往來戰(zhàn)報與命令中傳進來的。
這一封白綠相間的加急件混在一堆簡潔的戰(zhàn)報里分外明顯,剛開始聽說是朝廷的事,被扔在一邊沒人管,等這邊布陣完畢,西洋人的炮火也暫歇的時候,小蔡才顛顛地將信筒拿過來。
沈易出去了,小蔡一邊幫顧昀拆,一邊好奇地問道:“大帥,綠標(biāo)是朝廷要件,白標(biāo)又是什么意思?”
顧昀強撐了半天,精力已經(jīng)明顯不濟,一邊用力按著額頭,一邊含糊地問道:“……什么?”
小蔡覷了一眼他難看的臉色,不敢再吵他,忙將一條毯子拉過來蓋在顧昀身上,扶著他躺下來:“您先休息一會,有事我再叫您�!�
說完,這年輕人輕手輕腳地退到一邊,自己默默地把信筒拆開,打算略掃一眼就歸入“容后再議”那堆東西里,打完仗再說。
誰知才掃了一眼,他就愣住了,小將軍畢竟不過弱冠之齡,一直是個在老爹手下當(dāng)前鋒跑陣前的愣頭青,從未直面過朝廷風(fēng)云變幻,一時驚呆了。
何榮輝正一邊洗臉一邊指揮著親衛(wèi)給他準(zhǔn)備鷹甲,回頭就看見他那呆若木雞的模樣,問道:“小蔡別愣著,準(zhǔn)備跟我走,你磨蹭什么呢?”
小蔡將軍用力眨了眨眼,喃喃道:“何大哥,他們說是……說是皇上駕崩了……”
顧昀重傷后畏寒,眾人為了照顧他,將帥帳弄得格外溫暖,何榮輝火力壯,不得不隔一段時間就跑到門口用涼水稀里嘩啦地洗一把臉,這會撅著屁股,臉上水珠順著胡子往下滴,聞聽此言,他緩緩地直起腰來,張大嘴道:“啥?”
“皇上駕崩……”小蔡不知所措地舔了一下嘴唇,原地遲疑片刻,不得不狠下心來半跪在顧昀榻邊,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顧昀的衣角,輕聲細語叫道,“大帥,大帥。”
“你這么叫他聽不見。”何榮輝大步上前,一把顧昀拖了起來,揪住他的肩膀晃了幾下,銅鑼似的嚷嚷道,“大帥!我的大帥!您快醒醒吧!出大事了,皇帝那小子死球了!”
小蔡將軍:“……”
顧昀剛剛有點意識模糊,活生生被他搖醒了,一臉茫然。
何榮輝又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頭問小蔡:“不對,他死了皇帝誰干?那個……這么高的小崽子?”
說著,他伸手在自己腰上比劃了一下,蒲扇似的大手十分不尊重地憑空往下按了按,眼角眉梢都是不屑。
蔡小將軍:“……皇上臨終前傳位雁王殿下�!�
何榮輝雖然性子粗脾氣暴,但是人不傻,聞聽這話,當(dāng)場呆了呆,莫名其妙道:“不傳兒子傳雁王?沒道理啊,莫非他吃錯藥了?”
顧昀匆匆看過兩人唇語,總算是弄明白了他們倆在說什么,當(dāng)即嚇醒了:“拿來我看!”
帥帳中的消息因為突如其來的意外短暫地中斷了一下,整裝的沈易和假扮顧昀的曹春花等了一會沒等到令,頗為奇怪,正要派人去問。
誰也沒料到,就在眾人尚未消化完這個消息時,傳說中的新皇居然親自到了!
戰(zhàn)時不比平常,駐軍地守衛(wèi)極端森嚴(yán),衛(wèi)兵一開始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北大營統(tǒng)領(lǐng)取出了皇上手中的虎符,一隊衛(wèi)兵這才連滾帶爬地滾去報訊。長庚沒等他,直接帶人闖了進去,未抵帥帳,迎面正遇上了準(zhǔn)備上戰(zhàn)艦的曹春花。
曹春花頂著一張和顧昀如出一轍的臉,猝不及防地跟長庚撞了個大眼瞪小眼,長庚久別重逢,心里狂跳起來,一口氣還沒來得及松,便見那“顧昀”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驚嚇,眼珠亂七八糟地亂轉(zhuǎn)了一圈,用力一拉馬韁,二話沒說,掉頭就要跑。
長庚:“……”
這一番動作下來,長庚用眉毛看也知道此人是誰了,剛要開口喝住對方,話到嘴邊,卻怕破壞了顧昀的什么秘密部署,忙飛身追上去,一把抓住“顧昀”的馬韁,連人帶馬一起拽住了,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小、曹�!�
曹春花欲哭無淚,低頭看著一臉討債樣的長庚,連滾帶爬地從馬上下來了。
此時他還沒來得及聽說京城里那個石破天驚的大消息,只哭喪著臉小聲“嚶嚶”道:“殿下�!�
長庚惡狠狠地瞪著他:“我讓你來替我照顧他,你還干脆對他言聽計從了?敷衍我敷衍得一套一套的!”
曹春花用顧昀的臉做出了一副賴皮的苦相,看得長庚胃疼地別開了臉,實在不明白此人數(shù)次潛入敵陣,到底是怎么才能不被人家看出來。
“將在外……這個君令也得有所不受嘛,”曹春花一邊領(lǐng)著長庚磨蹭,一邊在他耳邊小聲道,“沒有大帥首肯,我我我我就算想傳什么消息也傳不出去啊……”
長庚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算是放過了他這一回,又問道:“你們這又唱了哪一出?真假元帥?”
曹春花心里七上八下的,哼哼哈哈地胡亂敷衍一通,一邊應(yīng)付著長庚,一邊偷偷往沈易那邊瞟。他這邊拖著長庚,沈易那廂就趁機溜回帳中,倆人在自家營地里跟調(diào)虎離山似的,一個人心驚膽戰(zhàn)地拖著“敵情”,一個人飛快地沖回帥帳報訊。
眼見沈易已經(jīng)掉頭沖回中軍帥帳,曹春花才小小地松了口氣,然而這口氣還沒放到底,便冷不防地聽見長庚一字一頓道:“你看誰呢?”
曹春花:“……”
長庚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一把甩開曹春花,他在兩江大營中待過一個多月,一眼掃過去就找到了中軍帥帳,大步走了過去。
“殿下!殿下!”曹春花情急之下一把抓住長庚的袖子,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殿下,您一會……一定要冷靜�!�
此時,沈易已經(jīng)驚慌失措地跑到了顧昀面前,活像是讓西洋教皇開著大海怪給攆回來的:“子子子……子熹!”
何榮輝納悶道:“季平老兄,你怎么漏氣了?”
沈易顧不上跟他一般見識,撲到顧昀床頭,上氣不接下氣道:“你家小殿下來了,你你你……”
帥帳中眾人還沉浸在“雁王居然登基當(dāng)了皇帝”的震驚中,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沈易口中“小殿下”這個陳年舊稱呼指的是誰。何榮輝和小蔡大眼瞪小眼,顧昀慢半拍地將沈易的唇語在腦子里過了一遍,難以置信道:“長庚?”
沈易如喪考妣地點點頭。
顧昀頓時失色,險些一躍而起……誰知有心無力,沒跳起來,他仿佛眠花臥柳時被老婆捉奸一樣,舌頭打結(jié)道:“床底下有地方給我躲一躲嗎?老何別擋道,閃開閃開……咳咳咳……”
顧昀情急之下,沒好利索的喉嚨嗆住,劇烈地咳嗽起來,沒咳完,一陣幽幽的春風(fēng)就從帳外撲面而來,吹拂過那又聾又瞎的人蒼白的手背,顧昀透過特質(zhì)的琉璃鏡,隱約看見門口一個長身玉立的影子。
顧昀:“……”
滿帳一時悄無聲息,顧昀純粹是嚇的,其他人則是看見信筒中的“新皇”活生生地站在面前,震驚的。
只有那沈易不在狀態(tài)地打破沉默:“……這可不怪我跑的慢�!�
何榮輝在西北的時候認識押送軍餉的雁王,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開口道:“皇上?”
眾人如夢方醒,紛紛要大禮相見,長庚的目光沒離開顧昀,動作有些緊繃地一擺手,勉強撐著臉面道:“上回見面諸位還以兄弟相稱,不必這樣�!�
沈易一腦門疑惑,看著長庚緩緩地走過來,甚至彬彬有禮地對他點了下頭,然后越過他來到塌邊,盯著顧昀,盯得眼睛疼如針扎,然而還是要看。
顧昀身上好多地方夾著鋼板,衣襟下的繃帶還帶著血跡,露出的鎖骨與手腕仿佛只有一層脆弱的皮包在骨肉上,嘴唇上連一線血色都沒有,臉上特質(zhì)的琉璃鏡幾層鏡片,厚厚地幾乎糊住了他半張臉,另一只眼睛茫然對不準(zhǔn)焦距,依然能看出不易察覺的緊張來。
長庚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坐在顧昀塌邊,替他拉了一下被角,瞥了一眼旁邊拆開的信筒令件,隨后對跟到了帳外的北大營統(tǒng)領(lǐng)吩咐道:“取虎符,告知蛟、甲、鷹、騎各路將士,說朕在此處,與諸位袍澤共進退,諸位必定戰(zhàn)無不勝�!�
帥帳中眾將士靜默了一下,隨后不知是誰起的頭,三呼萬歲。
那聲音很快自帥帳中傳出,長了翅膀似的飛過整個駐地,數(shù)百年來,兩塊虎符頭一次出現(xiàn)在同一地點,仿佛定海神針一樣地戳在了獵獵軍旗之上,海浪與炮火全都不能撼動,而新皇縱然尚未正式加冕,已經(jīng)第一時間得到了四境之將的認可。
西洋人強攻鐵柵欄的炮聲再起,顧昀不敢再耽擱,眾將軍很快魚貫而出,各司其職,紛紛領(lǐng)命而去,傳令官識趣地退至帳外,帥帳中終于只剩下顧昀和長庚兩個人。
最后一個外人離開的瞬間,顧昀正不知要說點什么,長庚卻好像脊梁骨被抽調(diào)了似的,整個人原地晃了一下,險些癱下來,接著,他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幾下,像是疼極了,又像是喘不上氣來,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死死地咬住牙,脊背繃得像是要斷開。
顧昀嚇了一跳,忙撐起一邊的臂膀小心地按在他后背上:“長庚,怎么了?”
長庚一把拽下他的手,慌亂地扣在掌中,救命稻草似的拼命地捏著,只是喘得說不出話來,額角太陽穴上青筋憋得起來一片。
顧昀將他帶到這么大,從不知道他還有什么心疾喘疾,當(dāng)即叫道:“軍醫(yī)呢,來……”
門口待命的親衛(wèi)一聽,剛探進頭來。
長庚從嗓子里擠出幾個字:“出去!別過來!”
親衛(wèi)不明所以,然而不敢有違圣命,慌忙退了出去。
顧昀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他,長庚雙目充血,瞳孔仿佛有分開的趨勢,卻又好像被一根針穿在了一起,黏連在一起,他緩緩地轉(zhuǎn)向顧昀,顧大帥已經(jīng)硬著頭皮做好了被他發(fā)作一通的準(zhǔn)備。
可是等了半天,長庚卻只是緩緩地問道:“我要是來得再晚一點,是不是就見不著你了?”
顧昀:“……”
“我遠在京城,聽他們大呼小叫,然后滿心歡喜地等你回來,想給你看馬上就要連上的蒸汽鐵軌線,想跟你說好多話,想把那根破衣帶給你重新縫上,然后呢?”長庚輕輕地問道,抓著顧昀的手緩緩地收緊,抬到自己眼前,他低頭看著顧昀那只蒼白的手,“我還能等到你嗎?”
顧昀心里好像被鋼針一捅而穿,一下就詞窮了。
“我恨死你了�!遍L庚道,“我恨死你了顧子熹。”
這句話從顧昀第一次將他丟在侯府,一個人偷偷跑去西北的時候,就一直伴隨著頻繁發(fā)作的烏爾骨壓在他心里。
而今,漫長折磨的治療后,烏爾骨去了大半,再也無從壓制,終于被他說出來了。
長庚忽然之間就崩潰了,他從那條自幼選擇的“只流血,不流淚”的路上短暫地游離而出。
方才還擲地有聲與諸將同在的新皇陛下在帥帳中痛哭出聲。
☆、第128章
顧昀語盡詞窮,有心想張手將抱過來,拉了兩下沒拉動,只好默默地坐在一邊不敢吭聲,等長庚把十多年的委屈一口氣都哭出來。
然而新皇恐怕是命不好,哭一場都不能哭個盡興,還沒等他哭到筋疲力盡,外面便響起了一聲炮響,整個中帥帳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接著是巨大的鷹翼劃過天空的尖鳴由遠及近,長庚只來得及背過身去,一個鷹甲傳令兵便闖了進來:“大帥,鐵柵欄破了,西洋已入包圍圈!”
顧昀的指尖上還沾著長庚的眼淚,他不動聲色地將那根手指收緊了手心,淡定地點了點頭:“知道了,按計劃壓住了就是�!�
傳令兵腳尖堪堪觸了片刻的地,轉(zhuǎn)身又飛走。
長庚這才轉(zhuǎn)過臉來看著他,臉上淚痕未干,怎么看怎么委屈,顧昀最受不了這種表情,當(dāng)場滾地繳械,柔聲哄道:“長庚來,我給你擦擦眼淚。”
長庚:“你的花言巧語呢?”
顧昀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從善如流將聲音壓低了些許:“心肝過來,給你把眼淚舔干凈。”
長庚:“……”
他一時有點氣蒙了,沒接上話。
可是就么一愣神的光景,顧昀居然吃力地扶著床邊爬起來了,他腰上幾乎吃不住力,起來的時候腿間的鋼板重重撞在了小榻邊上,脖筋從領(lǐng)口的繃帶中突兀地立起,披散的頭發(fā)越過肩頭,穿過琉璃鏡的長鏈。
長庚:“你干什么!”
他一步上前,想伸手按住顧昀,顧昀卻順勢將他摟了個滿懷。
顧昀這么一動,額角已經(jīng)出了一層冷汗,大半身體的重量壓在長庚身上,呼吸些急促,身上硌人的鋼板格外礙事?lián)踉趦扇酥虚g。他舒了口氣,輕輕地閉上眼睛,撫過庚緊繃的脊背,低聲道:“給我抱一會,太想你了。然后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