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她順著寶劍看過去,裴凜手握著劍柄,凌厲的眉眼帶著怒火:“若敢有半句假話,本世子當(dāng)場刮了你�!�
裴凜望著侍女愈發(fā)蒼白的臉,剛想催促她開口,就看到兩根蔥白的手指抵在劍面上,輕輕一推。
脖頸間的涼意消失,折柳飛快后退了好幾步,站定后喘出一口氣。
裴凜“鏘”得一聲收回劍,就聽到母親低咳了一聲道:“好了凜兒,先讓這侍女說完�!�
裴凜是個孝順兒郎,心里再不愿意,卻還是收了動作。
折柳重新跪到定遠(yuǎn)侯夫人腳下,繼續(xù)說道:“說完這句,奴婢好像就變成了一個旁觀者�!�
“沒一會,奴婢就看到一個身材高大,膚色黝黑,濃眉大眼的男人出現(xiàn)在湖邊�!�
“二人說得話,奴婢夢得不清晰,只隱約聽到‘賣貨攢銀子’,‘私奔’之類的字眼�!�
“二人說著說著,情緒忽然激動起來,那男人把裴小姐,一把推倒在地,裴小姐的頭撞在石頭上,出了很多血。奴婢夢里想去救人,卻發(fā)現(xiàn)根本動不了�!�
“那男人慌亂地跌坐在地上,好一會,他爬起來,撕了衣擺,綁住了裴小姐的雙腿,把石頭捆在腳踝上……將裴小姐墜下了池塘�!�
話音剛落,定遠(yuǎn)侯夫人就俯下身,顫抖著手撥開了裴若蕓濕漉漉的頭發(fā),定遠(yuǎn)侯和裴凜也蹲下身查看。
待看到頭發(fā)下的傷口后,定遠(yuǎn)侯夫人泣不成聲。
在場的人對折柳了話信了大半。
裴凜卻皺著眉,犀利地看著折柳道:“本世子一向不信鬼神之說,你口中的夢…當(dāng)真是夢嗎?”
折柳倔強(qiáng)地對上他黑沉的眼眸,忍住心中懼意,冷聲道:“世子明鑒,奴婢說得都是實(shí)話,沒必要,也不敢欺騙您。”
“再者,奴婢對于您只是螻蟻,撒謊又有什么好處?嫌活得不夠長嗎?”
裴凜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認(rèn),這侍女說得對。
不會有人明知欺騙會死,還上趕著撒謊。
但她真的沒什么目的嗎?她是否和兇手有關(guān)系?
他狐疑地看著折柳,似乎想把她從心到肝,看個透徹。
定遠(yuǎn)侯夫人此時也管不得什么真真假假,她只想找出兇手為女兒報仇。
她上前一把抓住折柳的手,紅著眼道:“好孩子,你還記得什么嗎?比如那個男人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是做什么的?”
裴凜想阻止母親,就看到父親輕輕搖頭。
他默默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不管是真是假,母親此時最需要這樣的希望。
折柳感覺自己的手被一雙柔軟的的手握住,略微不太習(xí)慣,卻也沒掙扎,她思索了一番,按照主子教的話道:“那男人衣著普通,是灰褐色的粗布麻衣,年齡約莫二十五六,”
“除此之外……”
“對了!他脖子里好像掛著個黃魚墜子!”
定遠(yuǎn)侯夫人抓著她的手,回頭朝薛懷文和謝珩道:“兩位大人,勞煩二人順著這條線索,快快查!”
謝珩和薛懷文拱手道:“夫人放心�!�
定遠(yuǎn)侯夫人這才松開了折柳的手,復(fù)而拍了拍她的手背,溫和道:“好孩子,若你的夢是真,定遠(yuǎn)侯府不會虧待你的�!�
折柳搖搖頭,乖巧道:“奴婢并不想要什么好處,只要能為夫人分憂、替裴小姐沉冤,奴婢就很榮幸了�!�
定遠(yuǎn)侯夫望著她的眉眼,連聲道:“好孩子,你叫什么�!�
折柳道:“回夫人,奴婢姓沈名折柳�!�
定遠(yuǎn)侯夫人點(diǎn)頭夸贊道:“折柳…對梅吟夜月,折柳問春風(fēng),是個好名字。”
……
謝苓在幾步之外看著定遠(yuǎn)侯夫人詢問折柳的情況,黑眸里閃過笑意。
在夢里,這樁案子了結(jié)后,發(fā)生了一件事。
王氏嫡子王閔,竟喝得醉醺醺,提著兇手的頭顱闖進(jìn)靈堂,大喊著拿兇手的人頭祭裴若蕓。
裴凜氣得不輕,把他幾拳打倒,親手丟出侯府。王閔也沒計較,把人頭放在門口后離開了。
兩年后,她被王閔強(qiáng)納為妾,在府里同折柳作為對手相遇。
有次折柳醉酒跟她撒潑,說出了一樁秘聞——王閔愛慕裴若蕓,求而不得,納了一屋子像她的妾,死不娶妻。
折柳的眼睛跟裴若蕓有八九分相似,因此獨(dú)得恩寵。
她夢里的的性子身段小動作都像裴若蕓,便“搶”了折柳的寵愛。
說起來都是靠男人活命。
這次她讓折柳出現(xiàn)在定遠(yuǎn)侯夫人面前,一來是防止她被王閔看到強(qiáng)納,二來是為了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給她個富貴日子的可能,三來……讓她成為埋在定遠(yuǎn)侯的暗線。
折柳的眼睛是利器,討好了定遠(yuǎn)侯夫人,就有機(jī)會進(jìn)定遠(yuǎn)侯府。
謝苓靠在雪柳身上,垂著頭,美麗的杏眸中帶著勢在必得的光。
難得心情好,她并未注意到謝珩眉眼沉沉,看向她的目光帶著深深地懷疑。
……
折騰了許久,天邊已經(jīng)有了朦朧地亮光,彎月也變得若隱若現(xiàn)。
謝珩命寺里的僧人拿了擔(dān)架,派官兵抬著裴若蕓的尸身,跟隨定遠(yuǎn)侯一家離開。
走之前,裴凜坐在高頭大馬上,指著折柳道:“勞煩謝大人把這侍女好好審審,以防漏了共犯�!�
定遠(yuǎn)侯夫人雖對折柳心有好感,但這事事關(guān)女兒不能馬虎,便只朝她安撫笑了笑,轉(zhuǎn)而道:“走吧,帶蕓兒歸家�!�
目送定遠(yuǎn)侯一家走遠(yuǎn),薛懷文命官兵押著折柳,前往大理寺。
他有些好奇這侍女主子的反應(yīng),抬眼去看,就見她眼巴巴看著折柳,似乎想求情又不敢,唇張了又合,最后還是折柳笑得燦爛,安慰她道:“主子莫怕,奴婢說得都是實(shí)話!”
話畢,官兵就催促著折柳走了。
收回視線,薛懷文揉了揉眼睛,打著呵欠朝謝夫人和謝珩道:“謝夫人,士衡兄,薛某先回了。”
謝夫人道:“薛大人一路小心。”
謝珩“嗯”了一聲,對留下的幾個屬下都吩咐了任務(wù),便讓他們回家歇息了。
薛懷義和官兵一走,池塘邊就剩下謝家人了。
憋了許久話的謝靈妙仰著尖下巴,一雙刻薄得眼睛睨著謝苓,嘲諷道:“鄉(xiāng)巴佬就是鄉(xiāng)巴佬,連自己的侍女都看不住,你還敢跟出來丟咱們謝府的人!”
謝苓臉騰一下紅了,眼里的淚珠說落就落,順著腮邊滾到下巴尖上,晃晃悠悠的。
她囁嚅道:“對……對不起,苓娘不是故意的�!�
謝靈音假模假樣地勸阻道:“好了三妹,苓娘初來乍到,不懂御下很正常,咱們要多關(guān)照她些。”
說著,她朝謝苓溫柔一笑,露出兩個梨渦。
謝苓吸了吸鼻子,回以感激一笑。
謝夫人按了按酸痛的眉心,心說這折騰了大半夜,一個兩個還不省心。
她見不得謝苓這幅小家子氣的模樣,也見不得謝靈妙的尖酸刻薄,再加熬得頭疼,語氣便嚴(yán)肅了許多:“吵什么,是覺得熬了半宿還不夠累?”
她眼神銳利地掃過二人,沉聲道:“回府后,妙娘和苓娘一人抄一卷《清心經(jīng)》給我�!�
謝靈妙跋扈歸跋扈,對謝夫人卻是極其敬畏的,她老老實(shí)實(shí)說了句“是”,然后轉(zhuǎn)頭狠狠瞪了謝苓一眼。
直到被旁邊的親娘輕擰了一把,才鼻子一哼,別過頭去。
謝苓朝謝夫人行禮,乖順稱是。
“回去歇息吧,申時在老太君院子集合,”謝夫人頓了頓道:“發(fā)生了這檔子事,咱們提前回府。”
女眷們齊齊應(yīng)聲,各回各地院落。
謝苓也帶著雪柳回院,沒走幾步,就聽到身后不遠(yuǎn)處,謝珩對謝夫人道:“母親先回,兒子有事問堂妹�!�
謝夫人知道自己兒子心思重,性子冷,也不多問,點(diǎn)頭離開了。
“堂妹,請留步�!�
身后腳步聲和清泉般的聲音傳來,謝苓不得不轉(zhuǎn)過身。
朦朧地亮光只映在青年疏離清冷的側(cè)臉,另一邊側(cè)臉隱在樹下陰影中,看不清明。
明暗交錯間,他的五官失了柔和,鋒利宛若山峰。
黑暗中的那雙鳳眸,好似古井深淵,無情無欲。
謝苓倏地一陣悚然,全身崩起一很線,明明寒涼的秋日,后背卻生出一層冷汗。
“堂…堂兄找苓娘有何吩咐?”
她定下心神,垂頭不看他的眼睛。
謝珩漫不經(jīng)心開口:“這事,與你有關(guān)。”
第11章
~
謝苓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兒,余光看到謝珩修長的手指,摩挲著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她太熟悉這動作了,無數(shù)次在夢里看到——這是他懷疑、發(fā)怒的預(yù)兆。
而且,謝珩說的,是肯定,不是疑問。謝苓猶豫了一瞬,轉(zhuǎn)頭對臉色緊張,如臨大敵的雪柳輕聲道:“雪柳,你先回去,我跟堂兄說會子話�!�
雪柳看了眼謝珩冷若冰霜的面孔,又看了眼自家小姐煞白的臉,到底是做不到自己走。
這謝珩大半晚上單獨(dú)找她家主子談話,誰知道安什么心?
她一咬牙,大著膽子道:“小姐,奴婢不走,奴婢陪您�!�
謝苓暗暗捏了把她的手,眨眼道:“你去齋堂問問,有沒有什么墊肚子的,我餓了�!�
雪柳見主子心意已決,只好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謝苓目送雪柳離開,緊繃的身子放松了點(diǎn),琢磨怎么回答謝珩。
她知道今日若是找不到個好借口,謝珩是不會放過她的。
他懲罰人的手段……實(shí)在是足夠惡劣。
就像夢里那只貍奴死后,他沒查清真相,就心狠地斷了她屋子里的碳火,害得她落下腿疾。
夢里小腿鉆心的痛,好像蔓延到了此刻,謝苓只覺得有螞蟻順著足下爬上膝蓋,鉆進(jìn)骨頭縫里,讓她的整條腿發(fā)軟發(fā)痛。
她垂下胳膊,袖筒里的手重重壓在大腿外側(cè),試圖控制住這股令人難受的感覺。
謝苓對眼前的男人厭惡的厲害,卻不得不虛與委蛇。
她壓下心頭混亂的思緒,仰起頭來,作出茫然無措的神色,對謝珩道:“堂兄,苓娘聽不懂�!�
謝珩眼簾一撩,烏沉的眼珠凝視著謝苓水霧蒙蒙、帶著委屈的杏眸,直到對方避開他的視線,雪白的下巴尖幾乎貼到胸口,他才緩聲道:“堂妹手段通天,竟把謝府和定遠(yuǎn)侯府,一同算計進(jìn)去�!�
謝苓連連搖頭,扇子似的睫羽很快被淚珠洇濕,她輕咬著唇瓣,盈盈可憐道:“堂兄誤會苓娘了,苓娘從未算計過任何人�!�
“苓娘也不知道折柳這丫頭是怎么回事�!�
謝珩覺得心煩。
從小到大,除了祖父祖母外,還未曾有人當(dāng)著他的面扯謊,更別說是作出這幅柔弱可欺的樣子扯謊。
他突然很想知道這堂妹到底是個什么性子。
是真的柔弱可期,還是藏著別的心思。
他上前了一步。
謝苓正垂著頭裝委屈,就見那人纖塵不染的靴子向前了一步,離她僅有一臂。
下意識后撤一步,后背貼上粗糙濕冷的樹干,才回過神來。
她側(cè)過頭不敢看那人,忽而聽到衣料摩擦的聲音,緊接著自己的下巴被一只溫?zé)岬拇笫帜笞�,以�?qiáng)硬的姿態(tài)抬起。
身體驀地一僵,她無措地抬起眼簾,對上謝珩那張宛若謫仙的面容時,心莫名漏了半拍。
太近了,實(shí)在太近了,哪怕夢里二人……甚至離得更近,也不妨礙她臉紅心跳、頭皮發(fā)麻。
謝珩俯身端詳著掌心的美人面。
眼神恐懼、姿態(tài)瑟縮、朱唇被壓在貝齒之下。
除了那雙微微瞪圓的杏眼,就連她耳測一顆小小的紅痣,和眼睫上掛著的淚珠,都看得一清二楚。
肉眼可見的膽怯。
罷了,區(qū)區(qū)女郎,也翻不出什么浪來,他明日除了查案之外,還有其他公事。
他很快松了手,直起身來。
只是細(xì)膩柔滑的觸感,卻還在指尖流連不散,讓他有些不適。
謝珩若無其事地把手背在身后,看著靠在樹干上的嬌柔女郎,語帶警告:“那侍女若有問題,我不會包庇,”
“還有…你最好收起那點(diǎn)小心思�!�
說罷,他不再看謝苓,轉(zhuǎn)身走向不遠(yuǎn)處栓著的駿馬,翻身而上,揮鞭離去。
等人走了,謝苓繃著的那根弦一松,立刻滑落到地上。
她大口喘著氣,手心一片濡濕黏膩。
——
池塘一案查得很快,不過半日就捉到了兇手。
謝苓那日熬了半宿,回到謝府就悶頭苦睡。也虧得謝府的人看不上她的出身,初入府時是免了她每日的晨昏定省,不然她哪有好覺?
因此聽說這事得時候,已經(jīng)過了好幾個時辰。
言琢軒的遠(yuǎn)福特地跑來傳話,說折柳直接被定遠(yuǎn)侯府的人接走了,說是要留在府里先住幾天,專門感謝她。
謝苓倒是不意外,猜測定遠(yuǎn)侯夫人定要把折柳留到七日下葬以后。
至于七日后能否留在定遠(yuǎn)侯府,就看折柳的能耐了。
除此之外,還有件事和夢里不大一樣——兇手的人頭沒被王閔割走。
想必是這次她跟折柳插手,讓本該兩三日才結(jié)的案子僅僅半日就了結(jié)了。
她讓元綠去打聽了王閔近日的行蹤,說是他奉使去揚(yáng)州城辦事,還未回京。
經(jīng)此一事,謝苓對改變夢里的結(jié)局又多了幾分信心。
話說回來這樁案子,也是稀奇。
兇手是城西細(xì)柳巷的賣貨郎,姓陳名光貴,父母皆亡,也未娶妻,鄰里鄰居都覺得他是個熱心腸的,誰有事他都幫兩把。
這裴若蕓同他相識,也跟這“熱心腸”有關(guān)。
據(jù)他交代,有此他挑著擔(dān)子走街串巷賣貨,路過秦淮河?xùn)|岸時,忽然看到有馬兒失控,沖著一個妙齡女郎奔去。
他二話沒說救下了即將被踏在馬蹄下的女郎,自己還磕傷了腦袋。裴若蕓為人天真純善,說是要報答他,但他覺得就是一樁小事,便在去醫(yī)館的路上不告而別。
由于他賣的胭脂水粉便宜還好用,便經(jīng)常有高門大戶家的侍女、嬤嬤專門等他挑貨去后門賣。
第二次見面便是這種情況。
裴若蕓那天從后門翻墻出去玩,結(jié)果沒踩穩(wěn),從墻頭跌了下去,正巧跌在他懷里。他手中準(zhǔn)備遞給侍女的胭脂被摔了一地,嫣紅的顏色鋪在青石板路上,宛若他漲紅的臉。
兩次救命之恩,說來也俗套,兩人就這么一來二去認(rèn)識了。
而后順其自然的,裴若蕓愛他的熱心和堅毅,還有不輸貴公子的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