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辰時一刻,營地出口處已經(jīng)停滿了馬車,不少貴女和郎君聚在一起說話,十分熱鬧。
謝苓帶著紫竹朝馬車走去,離眾人不過七八步時,說話聲猝然一靜,看向謝苓的目光帶著探究和輕鄙。
謝苓目不斜視走過,并不打算理睬。夢里她對這些人諸多忍讓,卑微如塵,也未得到半分尊重與體面,甚至的了個上不得臺面,卻擅于鉆營的名聲。
竟然如此,倒不如放開性子,起碼心里舒坦些。
與他們擦身而過時,她聽到秦璇嗤了聲,嬌艷的眉眼帶著輕蔑,語氣張揚跋扈。
“手零腳碎的東西,也好意思露面。”
謝苓扯了扯嘴角,忽而露出受傷不已的神色,停下腳步,毫不避諱與秦璇對視,語氣委屈:“郡主為何說苓娘手零腳碎?可是聽了什么閑言碎語?”
眾人沒想到謝苓一副膽小模樣,竟然敢跟囂張跋扈的清河郡主搭話。按照她的性子,若真偷了鐲子,該畏畏縮縮避著郡主才是。
可觀她此時神色,臉上的委屈不似作假。要么真誤會了人家,要么就是她心思太深。
一干貴女郎君面面相覷起來,沉默著觀望。
秦璇也沒料到對方敢反問,她也不是傻子,帶著狐疑的目光看向坐在輪椅上的林華儀。
林華儀低咳幾聲,語氣溫柔:“苓妹妹不必委屈,事情過了就算了,郡主也不是斤斤計較之人�!�
謝苓心中冷笑,暗道不愧是拱火的好手,一面給她的定了罪,一面明褒暗貶秦璇,將對方架在道德高地。
秦璇此時若是繼續(xù)嘲諷,就是斤斤計較,若是放過她,則心里又咽不下那口氣。
但秦璇向來不是能被道德裹挾的人物,她母親是長公主,父親是平淮侯,身份堪比受寵的公主。怒火被激起后,她自然不會怪罪身為“手帕交”的林華儀,而是全部轉移到謝苓身上。
謝苓觀察秦璇神色,果不其然揚起了眉毛,準備對她出手。
她搶在秦璇動手前,低泣道:“郡主倒是讓苓娘死個明白,怎能不由分說就說我手腳不干凈的?我好歹也是好人家的女兒。”
她抽抽搭搭轉頭,對林華儀道:“您說是吧,華儀姐姐。”
林華儀表情一僵,隨即點頭道:“妹妹說得是�!�
秦璇柳眉倒豎,怒道:“冥頑不靈,本郡主就讓你做個明白鬼!”
玉指點了身旁的侍女道:“你來說�!�
那矮個子微胖侍女福身行禮,上前一步道:“苓娘子好,太后賜給我家郡主的鐲子丟了,而您的侍女是唯一一個半夜莫名出現(xiàn)在郡主帳子附近的人�!�
謝苓用帕子沾了沾淚水,疑惑道:“我聽說郡主已經(jīng)搜過身了,為何還說是我?”
秦璇哼了一聲道:“誰知道你那侍女用什么法子轉移了鐲子,誰不定就是你暗中接應她,不然你當夜為何不出現(xiàn)?”
謝苓漲紅了臉,怯懦的臉爬上屈辱的怒火,她臉上流著淚,一邊解自己的披風,一邊憤然道:“郡主既然疑罪從有,直接給我定罪,苓娘因不知全貌,遂無從辯解,只好脫衣搜查,以證自己無罪!”
說著她解開披風一把甩開,又去解衣帶。
秦璇嚇了一跳,一旁的林華儀也滿目愕然,其他貴女紛紛愣住,郎君們轉過身避開。
沒人想到傳聞里怯懦膽小的謝苓居然會突然發(fā)瘋,一時間竟無人阻攔。
紫竹反應最快,忙去拉謝苓的手,滿頭大汗勸道:“小姐您這是做什么,冷靜點!”
謝苓抽噎著,想扯開衣帶,手卻被紫竹用力抓住,她掙扎著恨聲道:“莫要阻攔,我今日就讓在場各位看看,我究竟有罪沒罪!”
紫竹還想勸,其他女郎也反應過來,謝靈音想著謝苓也是名義上的謝府女郎,若真叫對方當眾脫了,她日后如何議親?
于是咬牙上前勸阻。
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聽到一陣馬蹄聲傳來,眾人抬眼看去。
謝苓趁機放松了動作,她跟隨眾人視線望去,就見謝珩、謝擇,以及幾個同齡郎君打馬而來。
為首的是謝擇,謝珩緊隨其后,與他并排的是那日盯著她看的紫衣馬尾少年。
“吁�!�
謝擇老遠就看到謝苓似乎受了欺負,于是來得最快。
他翻身下馬,他看到謝苓一身玉色大袖襦迎風而立,杏眼含淚,雪白的小臉掛著淚珠,裙帶散亂,披風被丟在地上,十分委屈又倔強的站在眾人之間,便意識到她受了不小的委屈。
他大步走過去,撿起地上的披風抖了抖,走近謝苓道,瞇眼掃視一周,沉聲道:“發(fā)生何事了?一群人欺負個弱女子,這就是諸位的教養(yǎng)?”
戰(zhàn)場上帶出來的肅殺之氣讓謝擇氣勢驚人,一圈人沒有一個敢接話的,就連秦璇都噤了聲。
謝擇收回視線,垂眸看著謝苓,柔了神色:“有什么跟兄長說,兄長替你做主�!�
說著想把披風重新披到謝苓身上,誰知被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擋住了動作。
他順著手看過去,就見一向事不關己的謝珩不知何時跟來,神情淡淡,語氣也冷如山雪:“披風臟了�!�
不等他動作,謝珩已經(jīng)解下狐毛大氅,率先一步披在謝苓身上。
第33章
~
謝擇舉著披風的手在原地頓住,
薄唇微抿,隨后默然放下,將謝苓的披風遞給旁邊的紫竹。
無人注意方才趕到的余有年也將大氅解了一半,
緊接著便重新系好。
帶著溫度的大氅蓋在肩上,上面微苦的雪松香縈繞在鼻尖,包裹著她。謝苓輕嗅著,腦海中突然閃過幾個零星的畫面,
叫她有些恍惚。
直到謝擇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她才回過神來。
“究竟發(fā)生了何事?”
謝苓垂下眼簾,
長睫上的淚珠搖搖欲墜,
巴掌大的小臉上寫滿了委屈。
秦璇看著謝擇的黑臉,
強撐著害怕,
雙手環(huán)胸傲氣揚著下巴,無語道:“還能怎么,她偷我鐲子,
我還沒干嘛呢,
她就突然發(fā)瘋。”
林華儀在一旁道:“苓妹妹或許是離了家鄉(xiāng)不太適應,
故情緒不佳,
才做出了剛剛的舉動,我們多擔待些吧。”
林華儀看向謝苓的目光好似在看一位不懂事的妹妹,帶著寬恕的意味,把她惡心得夠嗆。
謝苓抬起淚眼掃過秦璇和林華儀,
聲音還是有幾分激動:“苓娘知道自己出身低,
比不得諸位,但這不代表我覬覦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她認真看著秦璇道:“更何況,
在今日之前我并不曾見過郡主,又從哪里知曉郡主有個太后賞賜的鐲子呢?就算知道了,
我身份如此,怎敢冒犯到太后頭上。”
說完她眼淚便如斷了線的珠子,從雪腮邊滾落。
謝擇看著有些心疼,低聲安慰道:“莫哭,兄長為你做主。”
余有年也上前一步道:“苓妹妹別怕,本公子也為你做主,絕對叫那小人跑不掉!”
謝苓拿帕子沾了沾眼角,朝二人微微屈膝,哽咽道:“多謝兄長,多謝這位公子�!�
余有年臉一紅,連忙擺手。
旁邊的謝靈音看看謝苓身上的披風,又看看謝擇柔和的眉眼,心里有些酸。這叫什么事啊,對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旁支這么好,反而對她們這些親堂妹冷淡。
謝擇說完話,場面一時安靜下來,秦璇看著謝苓若有所思。
這貌美女郎,跟旁人說得根本不一樣,她或許怯懦,但絕對不笨。做事看似無分寸,實際上皆有所圖,說話時貶低自己,可條理清晰,不自覺會被她的話吸引。
母親說過,看人不可看她所說所表現(xiàn)的,而是要觀察她的言行細節(jié)。
她對林華儀的觀感一直很奇怪,但每次一想到對方十年如一日關心自己,就會放下戒心。
不知是哪個女郎對謝苓起了惻隱之心,小聲說了句:“我看人家也不像小偷小摸之人。”
此話一出,瞬間打破了沉寂,眾人紛紛七嘴八舌說起話來,大意無非都是冤枉了謝苓。
林華儀一想王閔失敗,自己的也很有可能被拉下水,就心煩意亂。她抬頭看垂頭低泣的謝苓,就見到對方忽然微微側臉,紅唇無聲吐出了兩個字——蠢貨。
她看得分明,心口瞬間堵了一口氣,怎么也出不去。
謝苓也太過囂張。
林華儀咬牙,扯出個溫婉的笑:“這事就這么過去吧,不管是誰做的,郡主大人有大量,也不會計較,”她轉頭看秦璇:“你說是吧,郡主。“
秦璇嗯了聲,算是同意揭過這件事,因為她心里也覺得自己是誤會謝苓了,但由于面子問題,她拉不下臉來道歉。
謝苓要的就是林華儀攀扯她不放,故而刻意激怒對方,聽到對方再次話里話外給她潑臟水,她眼里閃過一絲嘲諷。
還不等她開口,謝擇就皺眉看向林華儀。
“你這女郎有意思,話里話外給我堂妹定罪,”他眼神一厲,掃視一周,重新定格在林華儀臉上,語氣冷肅:“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誰也不得離開�!�
旁邊的人有些不滿,覺得不必如此大動干戈,有人小聲嘟囔了句:“不至于吧�!�
謝擇道:“如何不至于?今日若不查清,誰知日后會傳出什么閑話來�!�
“三人成虎的道理,你們應該懂�!�
眾人不再作聲,雖還有些怨言,但不得不承認謝擇說得對。
再者他們也想知道究竟是誰做了這局來陷害謝苓。
謝擇問秦璇道:“昨日晚上我也在,但走得較早,郡主說說后續(xù)的事�!�
秦璇三言兩語說了,便雙手環(huán)胸冷臉站在一旁。
謝擇招手叫來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侍女,細細盤問了一番后,發(fā)現(xiàn)了里頭的漏洞。
昨日亥時末刻,秦璇忽然想把玩太后送的鐲子,結果保管首飾的侍女發(fā)現(xiàn)東西不見了。
根據(jù)侍女所言,除了亥時她出去打水外,放首飾的盒子并未離開過她的視線,而亥時出現(xiàn)在郡主帳子附近的,只有謝苓的侍女元綠。
聽起來似乎沒什么問題,可細細想來,問題卻不少。
譬如秦璇為何突然要把玩鐲子。
昨夜的情況謝擇知道一些,元綠分明是被人故意支走的。
可這話,他不好說,畢竟謝苓昨日的遭遇,于她而言是傷害,于別人而言就是“污點”。
謝擇問道:“郡主昨夜為何忽然想把玩鐲子?”
秦璇一愣,隨即思索了一番,眼神忽然落在林華儀身上。
她想起來了,那天下午,林華儀突然提起了太后,說起今日去溫泉要配什么首飾才相得益彰。因此睡前她便想起來太后曾賜給她過一對青藍色的鐲子,正適合泡溫泉戴。
她一時拿不準林華儀是故意說的,還只是碰巧。
可一想起二人的關系,以及林華儀對自己的付出,秦璇怎么都說不出口。
收回目光,她道:“就是忽然想把玩把玩,沒有理由。”
可謝擇是誰,他在邊境審訊過不知凡幾的叛徒和細作,怎么可能連這點神情變化都看不出?
他對一旁的衛(wèi)兵招手,準備吩咐一二。
謝苓忽然上前一步,開口道:“勞煩這位大哥,去把郡主帳子外五丈內(nèi)的地皮翻開�!�
士兵帶著人領命離開,眾人不解謝苓要做什么。
唯有謝擇眼神明亮,帶著贊賞地看著她。
苓娘比他想象中要聰慧。
他們二人也算是心有靈犀了。
此事其實極容易查清——昨夜篝火會結束將近亥時,眾人回帳子的時間約莫都過了亥時二刻,而鐲子是亥時末刻發(fā)現(xiàn)不在的。
若郡主的侍女未撒謊,那鐲子只可能是在亥時內(nèi)丟失。
在不到一個時辰內(nèi),還要躲避開一刻便巡邏一次的衛(wèi)兵,這人能下手的時機不多,一定極其熟悉郡主,并且她不可能把鐲子帶太遠。
后續(xù)又要面對搜查,也不可能帶在身上。
只可能藏在了郡主帳子周圍。
謝擇深深看了眼林華儀。
兇手的目的本就不是偷竊,而是栽贓嫁禍。
林華儀有些慌,她悄無聲息跟旁邊鵝蛋臉的侍女對了個眼神,見對方臉色有些發(fā)白,無力地斂下眼眸。
一刻后,衛(wèi)兵匆忙趕來,手中捧著個沾著泥土的粉色帕子。
謝擇接過東西打開,里頭正是斷成幾截的玉鐲。
而帕子上的右下角,繡著個小小的蘭花。
“還要繼續(xù)查嗎?”
余有年拿過那方帕子,揚聲道:“若是再藏頭露尾,別怪本公子心狠手辣!”
半晌,林華儀身旁一直垂頭的鵝蛋臉侍女突然站了出來,跪在秦璇腳下,砰砰磕頭:“是奴婢做的,奴婢家中老母病了,實在不好意思問小姐借錢,情急之下便動了歪心思,趁郡主身邊的琳瑯姐姐出去,偷了那鐲子�!�
秦璇鳳眼一揚,抬腳就把侍女踹倒在地上,怒罵道:“好你個腌臜貨,竟敢把我們耍得團團轉!”
在場的貴女郎君們,都看向這侍女的主人,林華儀。
她此刻滿臉震驚,隨即臉色煞白,露出恨鐵不成鋼的神色,恨聲道:“襲蘭,你這是何苦!你缺什么你倒是跟我說呀,我還能虧待了你不成?!”
襲蘭爬起來,朝林華儀磕頭道:“小姐幫奴婢太多了,奴婢不好意思再勞煩您,因此犯了大錯�!�
說著她雙目含淚,語氣悲傷:“小姐,您就當沒我這個奴婢吧�!�
謝苓看著主仆二人演戲,嘖嘖稱奇。
看看,多感人的主仆情深,明明是害得別人差點受不白之冤,竟然還能塑造成無可奈何才偷東西的可憐形象。
也不知林華儀是如何讓這侍女死心塌地,甘愿擔下這一切的。
只可惜還是不夠謹慎,居然留了這么大的漏洞。
謝苓道:“那為何鐲子是碎的,你不曾帶走?”
襲蘭回道:“奴婢躲在暗處看到了巡邏而來的衛(wèi)兵,心中驚懼,不慎摔碎鐲子,于是偷摸埋在了郡主帳外�!�
余有年道:“胡說八道,這幾天下雪,土地濕潤松軟,鐲子摔碎需多大力氣?你當衛(wèi)兵吃素的嗎,離近了這么大聲還聽不到?”
襲蘭一慌,不知怎么解釋,下意識看向自家小姐。
見對方不做聲,便慌忙找了個理由:“奴婢把鐲子不慎摔在了碎石上。”
秦璇冷笑道:“林華儀,你這侍女倒是聰明�!�
林華儀歉疚道:“郡主,是我御下不嚴,給您添麻煩了。”
秦璇道:“你不止該給我道歉,還應該給謝苓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