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王閔審視著謝珩,想從他臉上找出一絲一毫破綻,卻發(fā)現(xiàn)對方始終沉靜如冰,看不出一絲情緒。
他道:“士衡兄,我知你謝家想視林太師為眼中釘肉中刺,可在我王家眼里,他就是個聽話又有些能力的老狗�!�
“你不必挑撥離間�!�
謝珩睨了眼他,唇邊泛起嘲意:“蠢貨,前兩個月你前往豫州,竟沒發(fā)現(xiàn)林文瀚早把西府兵安插成了篩子?”
王閔倏地抬頭,死死盯著謝珩,咬牙切齒道:“你說什么?”
謝珩神色淡淡,又道:“林文瀚沒那么簡單,我勸你收手,莫要與虎謀皮�!�
“王謝兩家雖針鋒相對,但士族一體,現(xiàn)在不是你死我亡的時候。”
王閔甩袖坐在椅子上,臉色鐵青,半晌沒有說話。
謝珩的話,起碼有七分是真的。
今日他收到賭坊消息后,猜到對方會來這,心中便有了一計(jì),快馬加鞭來到縣衙。
可他的目的未達(dá)成,卻得到了個令他氣惱的消息。
林文瀚寒門出身,外人都說他是替皇帝一派做事,才到了今日的位置。無人不知對方能青云直上,是他王家扶持的。
王家把他當(dāng)做埋在皇帝身邊的暗子。
謝珩又是何時知道王林兩家有關(guān)系?他又是何時把手伸進(jìn)西府兵?
他探究的目光落在謝珩身上,良久未曾作聲。
謝苓皺眉看著二人你來我往,默默分析著話里的信息。
西府兵是大靖開國時,王氏一手辦的。
鎮(zhèn)京西北,鎮(zhèn)守歷陽時間最長,進(jìn)則壽陽,退則蕪湖,以豫州刺史為都督。至多能動用五萬余人。
北府兵則是百年前,也就是謝珩的太爺組建的,鎮(zhèn)京東北,鎮(zhèn)守廣陵較久,以徐、青、兗州刺史為都督。至多動員七萬大軍。
夢里依稀是有這么回事,謝珩有次情緒不大好,跟她提了幾句,說是跟王家談判未果,反而與旁人聯(lián)手。
想必就是如今這樁事。
謝珩他居然如此手段,光明正大把手伸在王氏的西府兵里,甚至知道對方都未發(fā)覺的問題。
而且今日之事,很明顯是謝珩一早就謀劃好的。什么找林華儀虐殺侍女的證據(jù),都是障眼法罷了。
這也是他為什么對衙役棒殺孫向榮時不加阻攔。
他根本不在意,因?yàn)榕c他的謀劃無關(guān)緊要。
若不是自己阻止,孫向榮已經(jīng)被冤死了。
謝苓心底發(fā)寒。
這得多冷血,才能眼睜睜看著一條生命被冤死在眼前。
她坐在椅子上,后背和掌心出了一層細(xì)密的冷汗。
與這樣的人謀權(quán)奪利,她是否有點(diǎn)不自量力?
謝苓袖下的指尖一片青白,她垂下長睫,復(fù)又掀起,柔和清澈的杏眸閃過篤定。
不,不是自不量力。她的弱小,恰好也是她的武器。
不爭權(quán)奪利,她哪里來的生機(jī)?
她平靜了心緒,默默思索今日之事,試圖猜測謝珩的心思。
謝珩此行的目的,是來跟王閔談判。
謝苓看著對方冷玉般的側(cè)顏,和濃卷的羽睫,抿了抿唇。
她覺得,謝珩的目的不止這么簡單。
周遭一片寂靜,唯獨(dú)擺在當(dāng)中的火盆噼里啪啦響著。
王閔臉色愈發(fā)難看,就當(dāng)謝苓以為他要甩袖離去時,他咬牙切齒開口了。
“謝珩,你想要什么?”
謝珩神色平淡如水,深邃的眉眼一抬,凝向王閔:“棄了林文瀚,同我謝氏聯(lián)手�!�
王閔道:“容我考慮�!�
他明白謝珩的意思。
王謝如同百年前一般再次聯(lián)手,剪除異黨,保士族不被皇權(quán)新貴吞沒驅(qū)逐。
皇帝如今動作頻繁,再加朝中寒門子弟增多,針對士族的不在少數(shù),又有謝氏時不時的絆子,父親頭疼不已。
他也知道,若是皇權(quán)獲勝,留給士族的,輕則退出權(quán)利中心,重則株連九族。
可跟謝珩聯(lián)手就是對的嗎?他難保不會卸磨殺驢,將他王家做了踏腳石、登云梯。
更何況林文瀚的把柄,可悉數(shù)都在他王家手中,比起謝珩,對方似乎更讓人放心。
思慮良久,他決定要盡快回去跟父親稟報(bào)此事,先解決了西府兵的事,再做其余打算。
至于林華儀虐殺侍女的事,他本來就不打算管,畢竟若林文瀚連這么點(diǎn)小事都解決不掉,也就不會坐上太師的位置。
王閔還未忘今日本來的目的,他看著謝珩道:“孫向榮這樁事我不插手,但我有要求�!�
見謝珩未吭聲,他便繼續(xù)道:“我得到消息,司隸校尉庾宴不日會有動作,事關(guān)稅制改革一事。”
謝珩頷首道:“我知道�!�
王閔道:“我?guī)湍憬鉀Q,你把都水使者的位置讓出來給我王家,以及……”
他話鋒一轉(zhuǎn),桃花眼似笑非笑看向謝苓,仿佛在看一個精美的物件:“把她送給我。”
第48章
~
謝苓猛地抬頭看向王閔。
對方含笑的眸光肆無忌憚打量著她,
似乎在想到手之后該如何處置。
光線從格扇窗傾斜而入,籠在她漂亮而染著慍色的眉眼上,宛若神女含怒。
王閔摩挲著裹了白布的小指,
不由得想,她害得自己小指殘缺,那他也該讓對方殘缺些什么才好。他的視線自對方的美眸一寸寸滑向纖細(xì)的脖頸,最終定格在那只白玉無瑕的柔荑上。
還未來得及繼續(xù)挑釁,
就聽得有破空之聲響起,他下意識側(cè)身去躲,
青色的茶盞正好擦著他額側(cè)飛出,
重重砸在地上,
傳來啪一聲碎響。
茶水和微黃的茶葉在地上暈成一團(tuán)。
王閔額側(cè)被擦出一道紅痕,
他愕然地抬手摸了摸,后背驚出一層冷汗。若不是他反應(yīng)迅速,怕是要被這茶盞打的頭破血流。
他一只手扶上腰間的配劍,
沉了臉色看向謝珩。
謝苓也沒料到謝珩會突然動手,
她側(cè)眸看對方。
只見他濃黑眼睫下的鳳眸微抬,
平淡的眸光落在王閔身上,
讓人看不透情緒,聲如冷泉:“她不是你該覬覦的,”
“你還不配�!�
明明神色一如既往冷漠,可謝苓偏生看出了幾分蔑視不屑。
王閔一貫的笑臉快要維持不住,
桃花眼微瞇,
咬牙道:“這就是你的合作誠意?”
謝珩眸光冷漠,帶著微不可查的諷意,
淡聲道:“原來王氏嫡子竟是個為一己私欲,而不顧全大局的人。”
他似笑非笑,
壓迫感極強(qiáng):“謝某如果沒記錯,你庶弟王景,這些年愈發(fā)得家主重視?”
王閔臉上徹底失了笑,他陰沉著臉,緊緊盯著謝珩,一字一句道:“你威脅我?”
謝珩沒有回應(yīng),撫平袖上的褶皺,起身朝謝苓道:“走吧�!�
謝苓點(diǎn)頭,看了眼王閔后,起身跟在謝珩身后,準(zhǔn)備離開。
走到門邊時,謝珩忽然停下腳步,說了句:“今日之事,還望你王氏好生考慮,莫要因小失大�!�
說罷,便推門出去。
門口王閔的侍衛(wèi)虎視眈眈看著姿容卓絕的男女一前一后離去,忙進(jìn)屋查看主子的情況。
只見一襲湖藍(lán)大氅的青年一臉陰鷙坐在椅上,喃喃自語。
“謝珩,你越護(hù)著她,我就偏生要?dú)Я怂!?br />
“屆時再將你挫骨揚(yáng)灰,讓你們鴛鴦同葬。”
“......”
......
謝苓坐在馬車?yán)�,欲言又止的看著謝珩。
對方輕垂著眼簾,手中拿著卷書,看著就是個矜貴斯文的世家公子�?赡瞧岷诘耐世餂]什么溫度,有的只是常年不化的冰雪。
像是寒潭之月,撈不著,摸不透,高高在上。
謝苓猶豫了許久,終是沒忍住問道:“堂兄,方才你與王閔鬧了不愉快,是否會影響到兩族合作?”
謝珩翻了頁書,眼都未抬,答道:“本就不打算與王氏合作�!�
謝苓一愣,細(xì)細(xì)琢磨起來。
不圖合作,也不為查證據(jù),今日卻來這一遭,恐怕圖謀甚廣。告訴王閔西府兵被林太師滲透,也只是為了轉(zhuǎn)移視線,攪渾池水,以此減少阻礙,達(dá)成目的。
他的最終目的是林太師!
從放棄保林華儀,到以找證據(jù)為掩飾同王閔談判,所做的樁樁件件,都只是為了最終目的鋪路罷了。
如果沒猜錯,王氏大概率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忙于西府兵的事,并且對林太師產(chǎn)生懷疑,花時間去證實(shí)。
這就正好中了謝珩的計(jì),等王氏反應(yīng)過來,林太師下馬,估計(jì)已是無力回天。
好深的心思。
正如那句“性沉密,城府深阻,未嘗以愛憎見于容色�!彼浴�
謝苓不免懷疑,之前她刻意讓謝珩同郡主對上,讓他權(quán)衡利弊下被迫絕了保林華儀的心思,是否也在對方謀算之內(nèi)。
究竟是她算計(jì)了謝珩,還是謝珩早有預(yù)料,順勢而為,然后借她和郡主之手行事。
她不由自主凝視著謝珩,對方似乎是感覺到了什么,垂眸側(cè)臉看著她。
與她神色復(fù)雜,心緒不平的模樣不同,青年漆黑的眼底一片漠然,有的只是上位者的對下位者的輕視。
他似乎看出自己正在揣度他的心思,幽深的眸光如冬夜的積雪,密不透風(fēng)的打在她身上,像是無聲警告——不要做無謂的掙扎和反抗,那些幼稚的手段,他都看在眼里。要乖乖做棋子。
他毫不在意自己是否知道他的謀劃,或許在他眼里,她只是顆美麗的棋子,毫無威脅。
謝苓腦海中閃過林華儀那張溫婉的、癡戀謝珩的臉,心頭忽然涌出一股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什么青梅竹馬,什么心意相通,都是假的。
林華儀若是知道謝珩結(jié)識她,自始至終都是為了扳倒林太師,該如何作想。
他眼里只有權(quán)勢。
夢里的她與林華儀似乎也并無不同。意外被王閔奪了貞潔納為妾室后,失去了價值,就被一棄了之。現(xiàn)如今他三番五次護(hù)著自己,只是為了讓她死心塌地為他做事。
她莫名有種兔死狐悲之感。
只是夢里直到她死前,林太師都未出事,謝珩動作也沒那么快。
想必是她做的改變,讓原本該發(fā)生的、不該發(fā)生的,都出現(xiàn)了相應(yīng)變化。
也不知是喜是憂。
二人間氣氛凝固,又似涌動著無聲的暗潮。
謝珩與她對視了少頃,直到謝苓面色蒼白,他才收回視線,
謝苓濃卷的睫羽低垂,漂亮的杏眸是死一般的沉寂。
馬車外的大街喧鬧不已,可她只覺得滿身凄涼。她用帕子慢慢擦拭著被汗濡濕的掌心,緩緩?fù)鲁鲆豢跐釟狻?br />
方才他漠然審視的眼神,實(shí)在令她心悸。
平淡眸光之下,是讓她心驚膽戰(zhàn),生不起反抗心思的冰冷警告。
謝苓覺得,她是太過自信,且鋒芒畢露了,從今天開始,她要好好做“聽話乖覺”的棋子。
......
馬車一路慢行,一個時辰后進(jìn)了謝府,停在了言琢軒門外。
謝苓靜靜坐著,不過問謝珩為何不管孫向榮的事,也不問他為何不去云袖樓,一副被威懾到的模樣。
謝珩放下書卷,看著眼前乖順的女郎,心下滿意,主動解釋道:“入夜再去云袖樓,至于孫向榮的事,我一早就吩咐人去辦了�!�
謝苓點(diǎn)頭,似是有些怕謝珩,輕聲道:“苓娘知道了。”
謝珩眼神凝在她艷若桃李的面頰上,忽然有些煩躁。
他薄唇抿成一條直線,冬日冷淡的日光透過馬車窗紗籠罩在他面上,原本如玉的膚色顯得有些冷。
謝珩定定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fā)掀開簾子。
冷風(fēng)灌入,他寬大的袖擺被吹起,腰間的環(huán)佩隨下車的動作相撞,清脆作響。
謝苓不知他為何突然有生了氣,自己明明已經(jīng)裝得很乖順了。
他不是就希望自己這樣嗎?
她紅唇微抿,捏著帕子,由車夫扶著下了馬車。
謝珩沒有等她,早已進(jìn)了言琢軒。
謝苓也不在意,甚至覺得這樣更輕松些,穿過垂花門朝留仙閣走去。
……
謝苓回去后,休息了一小會,送完信的雪柳就回來了。
她簡單詢問了情況,不再耽擱,披上斗篷,帶著雪柳去了元綠所在的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