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一路上禾穗都有些拘謹,往日活潑的性子也變得有些沉悶。
謝苓知道她自小谷里長大,鮮少出門,初來乍到繁復奢靡的謝府,自然會不太適應。
她剛來這時,也不適應。
謝苓牽住了禾穗的手,溫柔得捏了捏她的掌心,朝對方眨了眨眼,以作安撫。
禾穗回握住謝苓溫暖的手,面上的緊張的神色舒緩了幾分。
而謝君遷也面不改色,不疾不徐得在旁側(cè)走著,看起來對謝府的建筑和景觀并不驚嘆。
謝苓看了眼自己身姿挺拔,氣度溫文爾雅的兄長,略微有些擔憂。
謝氏…不喜旁支有超越嫡支子弟的存在。
而兄長,師承名滿天下的歸白先生不說,且一入仕便是五品中書侍郎。這與當年的謝珩,幾乎伯仲之間。
另外,她記得兄長那天說過,他是得了皇帝賞識才得此高位,連跳幾級。
這讓她不得不懷疑,兄長是否成了皇帝那邊的人,是否跟皇帝做了什么交易。
這一點,對于士族來說,是背叛。
思慮間,幾人便到了延和堂外。
溪和姑姑笑瞇瞇看著三人,說道:“容奴婢進去通稟一聲,三位稍等片刻�!�
謝君遷溫和回道:“有勞�!�
溪和姑姑福身行了一禮,提步進了延和堂東側(cè)的暖閣,一小會后,便示意他們可以進了。
三人進了暖閣,溪和便合上屋門,退了出去。
謝夫人一身黛羅紫薄衫,曲著一條腿坐在炕沿上,面上的小幾上擺著個小竹筐,里頭放著些針頭線腦,顯然是正在做繡活。
三人上前去恭敬行了禮。
謝夫人端詳著三人,目光在謝苓和謝君遷臉上游移了一下,隨即和善笑道:“坐吧,不必拘禮�!�
謝苓三人自然是不能跟謝夫人對坐在炕上的,他們坐到了侍女率先準備好的檀木圈椅上,等著謝夫人發(fā)話。
坐了一小會,謝夫人才把手頭的繡棚丟在小竹筐里,揉了揉眉心,抬眼看向謝苓,笑著說道:“你跟珩兒的事我已經(jīng)聽人匯報過了�!�
“驚險萬分,好在并未出事,不然我都不知該如何像你家人交代�!�
謝苓低眉順眼,雙手疊膝坐著,柔聲道:“夫人言重了,堂兄武藝高強,洪福齊天,有他在,苓娘不會出事�!�
謝夫人似乎被逗笑了,眉目舒展,面上的神色更加慈和,她的目光落在禾穗身上,說道:“這就是珩兒的救命恩人吧�!�
“好孩子,叫什么名?過來讓我瞧瞧�!�
禾穗有些不知所措,她揪著衣擺,看向謝苓,見對方微不可查點了下頭,鼓勵的看著自己,才鼓起勇氣走到謝夫人跟前。
謝夫人拉著禾穗的手問了好些話,聽到禾穗是孤女后,露出了憐惜的神色。
只見她十分親昵拍了拍禾穗的手背,說道:“可憐見的,你既救了我兒,日后便是我謝府的貴客,放心住著便是。”
說著,她似乎越看禾穗越喜歡,直接將手腕上的纏金白玉鐲子褪下來,不由分說地戴到了禾穗手腕上,笑道:“穗穗可有什么打算?”
“若沒有,認我做干娘可好?”
禾穗圓眼微瞪,下意識看了眼謝苓,隨即意識到這樣不好,轉(zhuǎn)回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結(jié)巴道:“夫…夫人,民女身份低微……”
話還未說完,謝夫人就打斷了她的話,與謝珩五分相似的面容上,露出和善的笑:“是我唐突了些,可我確實對你有眼緣的緊。”
“確定不再考慮考慮?”
禾穗不敢看謝苓,怕謝夫人多想,覺得她聽謝苓的話而不聽她的,于是糾結(jié)了一會后,輕輕點了點頭。
雖然不明白謝夫人為何要認她做干女兒,但她的仇,有了這樣一個大靠山,確實會容易報許多。
與虎謀皮也好,真心真意也罷,總之她只想不惜任何代價復仇雪恨。
禾穗和謝夫人有說起了家常話,謝夫人問得更細了,甚至問起了可否婚配。
謝苓卻沒有注意聽,有些坐立難安。
她不明白謝夫人這是唱哪一出戲。
而一旁謝君遷,依舊沉靜溫潤,并不為此驚訝,甚至…那雙暖如春風的桃花眼里,有樂見其成的意味。
第77章
~
正走神,
就聽到一旁傳來金屬碰撞的清脆聲,謝苓下意識側(cè)頭朝門邊看去,才發(fā)現(xiàn)是謝夫人的貼身侍女玉書,
揭開了屋八角獸鎏金銅爐的蓋子,往里頭添香。
不一會,銅爐便香氣裊裊,青白色的煙從縫隙里彌漫開,
謝苓動了動鼻尖,嗅出這是雪中春信的香氣。
像是雪的味道,
摻雜著一些沉檀的味道,
有些偏冷。
謝苓不知為何會忽然想起謝珩身上的味道。他身上便是冷香,
只不過比雪中春信更冷,
且?guī)е⒖唷?br />
她本來還覺得挺好聞的,但一聯(lián)系到謝珩,頃刻間就覺得令人渾身不適,
坐在這香氣里,
仿佛被他包裹了似的。
謝苓拿起帕子沾了沾鼻尖,
有些煩躁。
一旁的謝君遷看到謝苓的動作,
猜到她不喜歡這屋里熏香的味道,于是從腰間的荷包里拿出個圓形的小瓷瓶,溫聲道:“里頭是我調(diào)配的醒神香,你抹在人中試試�!�
謝苓看了眼正和禾穗相談甚歡,
似乎已經(jīng)忘了他們兄妹倆的謝夫人,
默默接過了瓷器。
“多謝兄長�!�
她打開瓷瓶的蓋子,用指尖挑了一點香膏,
抹在鼻下,一股清涼的花香朝盈滿了鼻腔,
蓋住了雪中春信的冷香。
兄長調(diào)配的這香膏…味道像極了小時候她給兄長送的香囊。
那時候她才六歲,初學女紅不久,為了讓家里人高興,一口氣做了四個香囊,里頭塞了府里嬤嬤幫調(diào)配的香料,她為顯示獨特,還令加了些干薄荷葉。
只是她清楚記得,這香囊分明被他們丟在了一邊,最后是出現(xiàn)在在侍女打掃掉的廢布料里。
而這香膏的味道,真的很像,尤其是若有若無的薄荷氣味。
謝苓垂下眼簾,目光落在乳白色的膏體上,輕輕蓋上了蓋子。
或許只是碰巧罷了,兄長怎么還會記得那個被隨手丟棄的香囊呢。
她將香膏隨手放在荷包里,謝夫人也正好同禾穗說完了話。
對方似乎是剛想起來還有兄妹倆在場,頗為懊惱地揉了揉眉心,語氣歉疚:“瞧我這記性,跟穗穗聊得太投緣,竟將你們晾在了一旁�!�
“你們兄妹可莫要多心�!�
謝苓趕忙擺了擺手,溫順道:“謝夫人言重了。”
謝夫人笑笑沒說話,拍了拍禾穗的手,讓她坐回謝苓身邊的椅子上,才看向謝君遷說道:“你就是謝苓的兄長,是叫…”
謝君遷站起身,拱手一禮回道:“回夫人,晚輩謝君遷,字少潯,前來拜謁。”
“不必多禮,快坐吧�!�
“哎,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前些日子老爺還提過你的名兒的�!�
謝夫人看起來有些愧疚,她拿起茶盞,撇了撇浮沫,轉(zhuǎn)而問道:“聽聞陛下仁慈,給你賜了個三進宅院?”
謝君遷點頭稱是。
謝夫人的目光便輕輕落在了謝苓身上,毫不避諱,意味十分明確。
是在問她何時搬走。
謝君遷面不改色,只是眼底冷了幾分。
他何嘗不想讓謝苓遠離謝府,遠離這群豺狼虎豹。
可一來謝珩不放人,甚至派了暗衛(wèi)跟著小妹,二來宅子剛打掃干凈,仆從和日常所需都還未采買,小妹過去也不太方便。
謝夫人,也太過著急了。
按道理一個容貌姣好的女郎,他們不該著急推出去才對,畢竟以主家來看,小妹是再好不過的聯(lián)姻工具。
思索間,謝夫人又說話了。
“既然來了,不如在府里住幾日?”
這就是客氣話了。
謝君遷婉言拒絕,謝夫人便再未提及此事,也未開口說讓謝苓搬出去的話。
一時間暖閣里靜了下來。
謝苓有些熱,或許是手心出了汗,虎口的傷口微微發(fā)癢,她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包裹的紗布。
謝君遷看到了小妹的動作,站起身來想要告辭。
就聽到門外有侍女高聲通稟:“老爺回來了!”
在一旁侯著的玉書和玉畫趕忙去拉開暖閣的門,為謝家住挑起厚厚的門簾,又幫他褪下深藍色的棉氅掛到檀木架上,便躬身退回了一旁。
謝苓幾人站起來給謝家主行了禮。
謝家主應當是剛從宮里回來,面色看起來不大好看,見到幾人行禮,也只是略微頷首。
“不必多禮。”
淡聲說完,便冷著臉坐到謝夫人對面,端起侍女上的茶,淺啜起來。
謝夫人拿起帕子擦了擦他眉睫上的霜,笑著介紹:“老爺,那便是謝苓的兄長,還有謝苓左手邊那個小姑娘,是咱們珩兒的救命恩人,叫穗穗�!�
“穗穗這姑娘我越看越喜歡,索性收了做干閨女�!�
謝崖嗯了一聲,顯然對這種事不怎么感興趣,聽到要收穗穗做干女兒,也只是抬眼打量了一下,看小姑娘模樣清秀,天真純善,便點頭應了。
對他而言,謝夫人是再稱職不過的妻子,她不會亂來,認孤女做干女兒,不過小事一樁。
待半杯熱茶下肚,在皇帝那受得氣才壓下來。
他這才放下茶杯,緩了臉色,正眼瞧起這個不過幾日,就得了皇帝寵信的青年。
謝君遷一身白色長衫,脊背挺拔端坐在椅子上,眉目清正,氣度疏朗溫潤,樣貌放在建康城,也是一等一的好。
玉質(zhì)金相,人中龍鳳。
謝崖想起來謝君遷的傳聞。
坊間傳他文江學海,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因一首七步詩,被早已關(guān)門的歸白先生破例收為弟子。說是若不是謝君遷突然想入朝為官,那麓山書院的下一任山長,便是他。
更有甚者說,謝君遷的才學能耐,對比建康二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之前謝崖對這些傳聞一向嗤之以鼻。
在他眼里,一個窮酸旁支出身的,怎么比得過他們世家悉心培養(yǎng)的繼承人呢。
直到今天見到謝君遷,他方知自己有些狹隘。
眼前這青年…不說比得過珩兒,卻一定比得上王家那個性情暴虐怪異的王閔。
一個旁支,是不能壓嫡支子弟的,不然他們的臉往哪里擱?
更何況對方似乎效命的是皇帝。
謝崖端詳著謝君遷,良久,說道:“聽聞歸白先生是你老師?”
謝君遷道:“回家主,是。”
謝崖捋了捋短須,笑著起身,一派溫和儒雅:“正好府中有小輩向往麓山書院,你隨我來書房,給我說說書院的情況可好?”
謝君遷自無不應,他站起身來,朝小妹微不可查得點了下頭,又向謝夫人告禮,便跟隨謝崖出了暖閣。
人走了,謝夫人本也沒什么要說的,她打了個哈欠,說道:“耽誤你們這么久,時候也不早了,早早回去歇著吧�!�
說著她又滿意地看著禾穗道:“你先住苓娘那,改日我讓人把旁邊的云霞院騰出來,你再搬進去。”
禾穗朝謝夫人揚起個甜笑,屈膝道:“謝夫人關(guān)懷。”
謝夫人嗔道:“還叫什么謝夫人,要叫什么?”
禾穗臉紅了紅,扭捏著輕聲喚了句:“干娘。”
謝夫人這才滿意了,揮手讓她們退下。
*
回到留仙閣,謝苓便讓侍女安排禾穗去旁邊的廂房歇息。
雪柳之前隨谷梁老將軍前往荊州,本就速度比她跟謝珩慢,因此聽聞謝苓落崖后,便著急忙慌讓人把她送回了建康。
她比謝苓要早三天回謝府。
因此謝苓一回來,她便哭兮兮得抱著對方不撒手。
“小姐,你可嚇死奴婢了,怎么就這么想不開跟二公子跳崖呢�!�
謝苓揉了把雪柳的腦袋,安慰道:“事出有因,你容我慢慢說�!�
“先替我更衣�!�
雪柳這才擦擦眼淚松開謝苓,幫對方把披風脫了,又在碳盆里加了幾塊碳,將其他侍女遣了出去。
謝苓坐在羅漢榻上,雪柳搬了個凳子坐到她腿邊,豎起耳朵聽她說話。
“主子,你說�!�
謝苓喝了口熱茶,舒出一口氣,才慢慢說道:“我是確定他不會有事,才敢跳的�!�
“你想想,若你看到有人能為你跳崖,你會對這個作何想法?”
雪柳不加猶豫回道:“我肯定覺得這人肯定特別重視我,甚至不惜放棄性命�!�
謝苓點頭,繼續(xù)道:“那你日后會如何對這個人?”
雪柳道:“自然是有求必應,無比信任。”
說完,她這才猛然意識到自家小姐的意思。
“原來是這樣!”
“二公子肯定特別感動,以后會對您有求必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