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自己坐在書案前一邊處理宮務，
一邊等對方來。
星月掛林梢，
流螢落畫檐。
不多時，
一身宮婢打扮的禾穗，手中端著個銅盤，垂首跟在謝苓派去的宮婢霞光后頭，
小步行來。
準備下值去歇息的綠綺，
看霞光后頭的宮婢面生，
停下步子打量了幾眼，
皺眉問道:“哪個宮的？”
霞光扯著低頭的禾穗，笑盈盈行了個禮，介紹道:“綠綺姐姐，這是張尚宮身邊伺候的穗禾，
奉命來給咱們娘娘送夏衣的�！�
月初的月亮不太亮，
含章殿的花草樹木又多，將光線遮得模模糊糊，
故而綠綺沒太看清這個名為“穗禾”的宮女樣貌。
她又看了眼對方銅盤里的衣裳，抬手撥弄檢查了兩下，
隨后頷首道:“去吧�！�
“記得下次送東西要早些，太晚了打擾娘娘歇息�！�
霞光連連點頭，穗禾也跟著小聲應了。
綠綺嗯了一聲，沒再逗留，抬步回了自己的屋子。
霞光把人領進書房，便退了出去，將門合上，在門外邊的柱子跟前侯著。
謝苓將手中的筆擱下，打量著有段時日未見的禾穗。
鵝蛋臉，圓眼，雖然易容術(shù)讓她看起來與本人樣貌只有四五分像，但也不難看出，她比去歲見時又長開了些。
尤其是眉眼，細細看去，比中原人要深邃些，卻也不是前秦吐谷渾那邊人的異域風采。
她笑道:“在六局可還順利？”
禾穗將銅盤放到書案上，笑著點頭，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看著有些可愛。
“還不錯，各局的尚宮都是有真才實學的，也不為難人�！�
說著，她坐到雪柳搬來的椅子上，和謝苓隔著書案相對。
“阿嬋姐姐呢？”
謝苓笑道:“還不錯，雖也些意料之外的事，但有驚無險�！�
見面的時間寶貴，她不再客套，低聲正色道:“我記得你說過，你母親是西南苗寨出生。”
聽到提起自己的母親，禾穗皺眉，狐疑的目光落在謝苓面上，沉默片刻后，輕輕點了下頭。
謝苓道:“我就不賣關(guān)子了�！�
“我聽謝珩說過，你母親是苗寨圣女，但實際上，應該是巫族圣女才對。”
“今日請你來，是想問問巫族的事，以及云臺城的情況�！�
此話一出，禾穗眸光徒然一厲。
她瞇眼打量著面前泰然自若的美人，垂在身側(cè)的右手，悄無聲息捏住了袖中藏匿的半指長的飛刀。
“阿嬋姐姐為何突然問起巫族的事？”
謝苓要用禾穗，自然不會瞞著對方。
她瞥了眼對方藏在袖中的右手，嘆了口氣道:“不瞞你說，我現(xiàn)在在為長公主做事，是云臺城代理副城主。”
“但你知道我的性子，肯定不愿長久為人所控。”
“我想著提前了解清楚巫族的事，先一步找到失蹤的城主，好多一份底牌�！�
禾穗沒想到謝苓直接坦白了。
她將小刀收回去，思索了片刻，一時間不知該不該信謝苓。
來到建康后，她見了太多爾虞我詐。
有些人為了目的甚至能拋妻棄子，視道德仁義為無物。
但謝苓救過她，也幫過她許多，按理說她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可人心總是會變的。
深宮波詭云譎，人心難測，保不齊謝苓會為了權(quán)勢，將她出賣。
窗外夏風微熱，吹得禾穗愈發(fā)煩躁。
謝苓卻不著急，她親手斟了一杯溫茶推到禾穗跟前，柔聲道:“我知事關(guān)重大，一時半會你信不過我�！�
聞言，禾穗有些愧疚。
“阿嬋姐姐，我……”
謝苓打斷了她的話:“你不必覺得愧疚，畢竟誰有誰的苦衷�！�
她抬眸，琉璃色的眸子里有一豆燈火搖曳，溫暖而沉靜。
“這樣吧，我與你交換秘密�！�
禾穗抿唇，攥住了衣角，緩緩點頭:“好�！�
謝苓望著她稚嫩的臉，平和道:“以太后為首的桓氏和以皇后為首的王氏，皆與寒山寺有勾結(jié)，所圖甚廣�！�
話音剛落，禾穗臉色微變，漂亮的唇瓣顫動了一下，捏著茶杯的指節(jié)泛白。
謝苓眸光閃動，篤定了一個猜測。
禾穗曾在崖下的竹林木屋中說過，她出來是為了報仇的。
謝苓最開始以為是有關(guān)她高家被屠的仇，后面細細想想，又覺得不是。
她的父親高泰武已經(jīng)與謝珩合作，復仇是遲早的事，并不需要她一個十來歲的女郎來冒險。
如此一來，她要復的仇，只能是跟她母親，跟巫族有關(guān)。
而前些日子她在冷宮先帝廢妃的瘋話中，聽到了一樁秘聞——先帝曾有個巫族出身的妃子。
后來她翻遍了案冊記錄，想找找關(guān)于這妃子的消息，但她什么都找不到。
很顯然，這妃子的一切，都被人刻意抹掉了。
能做到讓一個人的存在徹底消失的，只有先帝和幾大士族出身的宮妃。
先帝已死，現(xiàn)在剩下的，身份最高貴的，也就只有太后了。
謝苓當時便想，或許禾穗想要報仇的對象，正是太后。
今日一試，果真如此。
書房一片寂靜，窗外蟬鳴陣陣。
良久，禾穗慢慢松開了捏著茶杯的手，她將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指頭攪在一起，眼圈很紅。
她深深吐出一口氣，像是終于想清了。
“阿嬋姐姐，我可以告訴你關(guān)于巫族的事。”
“但你要告訴我，你對桓王兩氏，是何打算。”
謝苓呷了口茶，寬大的袖擺下墜，露出一截玉白的小臂。
她放下茶杯，垂眸摸了摸手腕上的金纏絲粉玉鐲，聲音淡淡的，分不出喜怒:“我與皇室，與各大士族，只會是對立關(guān)系�！�
“他們只會是我的墊腳石。”
說完，她掀起眼皮，神色認真:“你不必擔心我會與他們成為一丘之貉，因為我要做的，就是顛覆這一切�！�
聽聞這話，禾穗心口猛跳。
她翕動著唇，想說些什么，最終卻只道:“好，我相信你�！�
“我母親確實是巫族，且是巫族的圣女，名叫禾妗�！�
“你應該知道，百年前武帝為了與四大士族爭云臺城，請了巫族出山。”
謝苓點了下頭:“沒錯，自此四大士族被驅(qū)逐出云臺城，且云臺城的秘密被掩埋。”
禾穗嗯了一聲，目光悠遠:“后來先帝即位，我們巫族覺得他太過軟弱，再加本就行事隨心，便常常忤逆，我行我素�！�
“先帝為了鎮(zhèn)壓我族，派軍尋我巫族的藏身地，云臺城和皇室的記錄，應該都是說他搜尋未果。”
“但實際上，他找到了，并且是陰差陽錯找到的。”
說到這，禾穗眼睛發(fā)紅，牙關(guān)咬的咯咯作響。
謝苓也有些意外。
她挑眉，示意禾穗喝茶冷靜一下。
禾穗深吸了一口氣，端起茶杯仰頭將冷掉的茶水喝凈，心緒平穩(wěn)了些。
她繼續(xù)道:“他率軍親自搜查，卻意外迷失在陣法中，還中了瘴氣，命不久矣。”
“我母親是巫族圣女，性子純善，見他樣貌俊郎，看起來斯斯文文，便以為是個誤入的書生，將他救回寨子�！�
“養(yǎng)病期間，母親情竇初開，對他動了心。”
“畢竟寨里都是五大三粗膚色黝黑的粗人，她從未見過如此溫文爾雅，博學多才的郎后來族長出關(guān)，認出了先帝身份，要將人直接丟進萬蛇窟喂蛇。”
“可母親不愿，以命相要挾，讓族長松了口。”
“后來先帝和族長達成協(xié)議，逐母親出巫族，先帝不得再踏入巫族領地�！�
“母親入宮后成了妗妃，頗受寵愛，她為先帝做了不少事，不外呼制蠱殺人，排除異己；布陣困敵，助靖大敗前秦。”
“還幫他…制約云臺城的巫族。”
“他利用我母親殺了很多云臺城的巫族，我母親知道后找他對峙，卻被當時四妃之一的太后，她最信任的好姐妹，扣上了妖魔的帽子，關(guān)入詔獄�！�
“母親被處斬前，先帝心軟，暗中命我父親帶走了母親，讓她改名易容，裝作我父親的表妹�！�
“出宮沒幾天，母親懷孕了，我父親一直愛慕母親，為了讓她不背負惡名，便假成親，照顧她順利誕下我。”
“先帝以為母親背叛他，但因為父親還有用，就隱忍不發(fā)，直到我三歲那年，他聯(lián)合王氏，屠我闔府三百余人�！�
“云臺城的巫族將我和父母親救下，但母親卻忽然陷入沉眠，巫族的人將母親帶回寨子，族長說是夕夢蠱�！�
“而這蠱，父親記得，母親只給當時四妃之一的太后桓憐珠送過�！�
“父親煉藥，也是為了……讓母親蘇醒�！�
說到這，禾穗又哽咽起來:“最多還有一年，若制不出解藥，母親就要徹底沉睡了�！�
“我看過族中舊典，上面說用下毒者的心臟入藥，或許有解。這次來，正是要找太后復仇，取她的黑心�！�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天上的繁星被烏云吞沒，只余一片濃稠的黑。
庭院里花枝搖曳，樹影婆娑，謝苓站起身關(guān)上支摘窗，阻隔了斜斜飄入的雨線。
雨聲淅淅瀝瀝，她看著無聲哭泣的禾穗，輕輕嘆息，抬手給對方遞去一塊帕子。
“我會幫你報仇。”
“如果不出意外，這事明年三月前一定能了解。”
禾穗點了點頭，用帕子沾去眼角的淚痕，悶聲道:“至于云臺城，我知道的也不太多�！�
“我只聽族長說話，現(xiàn)城主年紀比我大些，性子詭譎多變，名為禾靈�！�
“她最后一次傳信回寨子，是三年前。”
謝苓若有所思，問道:“信上說什么了？”
禾穗道:“西湖蓮華，迢迢星河。”
“斷橋殘雨，傘下春瑟。”
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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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苓將這四句話在口中轉(zhuǎn)了兩圈。
她指節(jié)輕叩書案，
口中喃喃，若有所思。
“西湖…斷橋�！�
第一句和第三句是地名，那其他的代表什么呢？
斷橋，
傘……
能跟這兩種東西有關(guān)的，她只能想到一個。
大靖祖帝時，文臣左思的《魏都賦》中，有個名為“連眉配犢子”的志怪故事。
到現(xiàn)在，
將近兩百余年過去，這故事衍化為“白蛇鬧許仙”。
而這故事中白娘子與許仙相會之地，
便是這西湖斷橋。
難不成…禾靈城主消失，
是模仿白娘子，
報恩去了？
叩案的指節(jié)停頓，
她沒有貿(mào)然開口，而是看向一旁已經(jīng)平復心緒的禾穗，問道:“你們族人可解開這四句謎題？”
禾穗搖了搖頭道:“族長傳信來，
說只猜得出禾靈是模仿白娘子報恩去了，
旁的便不知道�！�
謝苓點了點頭，
沉吟幾息后，
又道:“這信上的內(nèi)容可有外人知曉？”
禾穗道:“除了你之外，只有我們巫族內(nèi)部知曉。”
謝苓放下心來。
只要旁人不知，那她就有機會好好琢磨這謎底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