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千萬毛中撿一毫”的湖筆，“一點如漆，萬載存真”的徽墨，還有宣紙和端硯。
謝珩眼中漾出一抹笑意。
也好，雖然不是他慣用的筆墨，卻也是她的一番心意。即使是“亡羊補牢”，可他也覺得為時不晚。
只是可惜，比不得她去歲送的那只竹簪。
他珍而重之的將木匣合上，放到了書案旁的博古架上，和所有沈苓送的東西，放在一起。
……
時間一晃而過，轉(zhuǎn)眼就臨近年末。
沈苓的父母長姐，也在十二月廿一這天，抵達(dá)建康城。
她父親沈述廉不日便走馬上任，成了七品通事舍人，掌詔命及呈奏案章等事。
沈苓已經(jīng)一年多沒見過父母長姐，心中也有許多疑問，遂在年前召見了二人。
沈苓的母親名為姚素珍，出身一般，乃是陽夏一鄉(xiāng)紳之女，幾十年并未離開過祖地。
雖然入宮前有教習(xí)嬤嬤去沈府教規(guī)矩，但姚素娘在看到朱瓦紅墻、肅穆沉寂的皇宮時，依舊難免膽怯。
沈芙自小性子潑辣，雖然也被偌大的皇宮迷了眼，卻謹(jǐn)記嬤嬤教導(dǎo)，并未出錯。
想起自己那個性子柔順的妹妹，沈芙心中很是感慨。
去歲十月，也是對方偷偷傳了信給她，告訴了她崔氏庶子的荒唐事，阻止她踏入火坑。
她雖不喜妹妹，但卻是信對方的話的，于是拼死反抗。只是父母愚鈍，若不是兄長出面，自己恐怕已經(jīng)被綁去崔氏。
帶著五味雜陳的心緒，母女兩人踏入含章殿，被宮人引入主殿旁的暖閣。
推門進(jìn)去，宮人們輕手輕腳關(guān)了門，姚素珍咽了口唾沫，掀開簾子走了進(jìn)去。
已經(jīng)身為貴妃的小女兒沈苓，此刻正在羅漢榻上斜倚著，手中捧著本書。
她肚子高高隆起，面容看著比去歲離開時略微圓潤了些，從濃桃艷李的嬌媚，變成了國色天香的端美。
通身氣度華貴威儀，已經(jīng)看不出曾經(jīng)的柔和乖順。
姚素珍頓時紅了眼眶，立馬就要上前去，卻被沈芙拉住了袖子。
她才反應(yīng)過來，是要行禮的。
二人準(zhǔn)備下跪行禮，便聽到沈苓溫和的聲音響起:“母親和長姐不必多禮。”
說完，她側(cè)頭吩咐雪柳：“給二位看座，再把準(zhǔn)備好的點心和熱茶端來。”
雪柳稱是，喚兩個小太監(jiān)抬來了椅子擺在謝苓面前，轉(zhuǎn)身退了出去。
姚素珍見宮人都走光了，再也忍不住了，哽咽著握住女兒的手。
“苓娘……你受苦了�！�
沈苓內(nèi)心一陣酸澀，她打量著母親的眉眼，沉默了一會后，露出個笑容，語氣輕松:“怎么會苦呢？如今我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妃，你和父親該高興不是嗎？”
姚素珍知道苓娘這是在怪她，心中不滿，卻也不敢說責(zé)怪的話。她確實不認(rèn)為將苓娘嫁出去有什么錯。
女人都要走這一步不是嗎？
苓娘都已經(jīng)成了貴妃，不應(yīng)該在怪他們才對，畢竟若不是他們狠心，她也不會有今天的地位。
她收回手，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轉(zhuǎn)移了話題。
二人嘮了幾句家常，便沒有什么話說了，一時間陷入沉寂。
沈芙一直沒說話，垂頭坐在那，不知道在想什么，安靜的有些異常。
尷尬之時，雪柳叩門進(jìn)來，帶宮人將點心和熱茶擺在小幾上，遣退了其他宮人后，立在沈苓身側(cè)伺候。
沈苓親手斟了兩杯茶，推到二人跟前，笑著說道:“天寒地凍，喝點熱茶暖暖胃吧�！�
“桌上的點心不知合不合你們胃口，嘗嘗看。”
姚素珍和沈芙小心翼翼端起茶杯，淺啜了一口。
清雅的茶香彌漫唇齒，二人愣了一下，不一會就喝了一杯。
沈芙感受著手心青瓷茶杯的細(xì)膩，細(xì)細(xì)品著茶水的香氣，再一次環(huán)顧琳瑯寶器俱全的暖閣，心中不免有些羨慕嫉妒。
原來這就是皇宮，就連一杯小小的茶水，都是她從未嘗過的滋味。她曾聽說宮廷御用的茶葉千金一兩，如今一品，名副其實。
沈苓沒注意到這些，她今日叫二人來，也是為了解惑。
她問道:“我記得我十歲那年發(fā)了場高燒，母親長姐可記得？”
那場高燒，讓她忘了許多事，也是從那以后，兄長和長姐似乎對她變了態(tài)度。
聽到沈苓的問題，姚素珍臉色大變，沈芙還算鎮(zhèn)定，卻也握緊了手中的茶杯。
見狀，沈苓便知道其中一定發(fā)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大事。
她垂下眼睫，再抬起時已經(jīng)掩下情緒，平和問道:“深宮寂寞，有孕后，總喜歡回憶些兒時的趣事，其他都多少有些印象，唯獨那段時日，竟什么都記不得了。”
“你們記得嗎？說給我聽吧�！�
這是要求，并不是征求意見。
姚素珍內(nèi)心掙扎，怕這事說出來讓小女兒動了胎氣，影響到皇嗣，進(jìn)而影響到老爺?shù)墓傥�，于是面色糾結(jié)，不肯開口。
沈芙沉默了一會，卻忽然開口了，姚素珍想阻止，卻被打斷了。
“娘，妹妹如今已是貴妃，能知道這事了。”
聞言，姚素珍便不阻攔了。她覺得也是，能爬上貴妃之位，還讓他們?nèi)覕[脫謝氏歸宗的人，怎會因為這點事動胎氣？
沈芙臉色有些蒼白，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那年冬日，你玩水掉下湖，被救起來后便高燒不退。”
沈苓點頭，這些她記得。
“沒錯，我記得我昏迷了將近十日�！�
沈芙卻搖了搖頭:“不，其實你只昏迷了兩天�！�
沈苓皺了皺眉，面色平靜的示意對方繼續(xù)說。
沈芙抿了抿唇，繼續(xù)道:“第三日你就醒了，只是性情大變，變得格外……兇殘。”
對一個十歲小女孩用兇殘這個詞，著實有些奇怪。
一旁的雪柳聽不下去，嗆聲道:“你胡說八道什么呢？那時候我可是日日陪著娘娘，娘娘分明就昏迷了十天�！�
沈芙皺眉看向雪柳，想要訓(xùn)斥，又反應(yīng)過來對方已經(jīng)不是曾經(jīng)那個小侍女，而是貴妃身邊的大宮女，于是忍著脾氣道:“這就是奇怪的地方，你的記憶出了問題�！�
雪柳狐疑的看著她，好像在說：哪里來的招搖撞騙的神棍。
沈苓示意雪柳稍安勿躁，讓沈芙說完后面的話。
沈芙捏著茶杯的手越來越緊，指節(jié)泛白:“你醒來后…險些打死奶娘，還差點戳瞎了父親的眼睛�！�
“魚塘里的魚，被你用藥全部毒死，后來你甚至想往水井里下毒�！�
“若不是仆從恰巧經(jīng)過，我們?nèi)摇紩欢舅馈！?br />
說完后，沈芙如釋重負(fù)，深深吐出一口氣。
她抬眼直視自己的妹妹，認(rèn)真道:“與其說我和大哥那時候討厭你，不如說是害怕�！�
沈苓審視著二人的神色，想從她們臉上看出心虛之色，卻大失所望。
她了解她們，這事是真的。
可若是她做的，為何會一點印象都沒有？她忽然想到鄭佩竹的事，難不成…也是借尸還魂，只不過那個借她軀殼的人，在她回來后，又消失了？
“照你所說，我性情大變，變得十分兇殘�！�
“這種情況下，母親和父親是否請過道長或者僧人上門？”
姚素珍點頭道:“找了，都說你被厲鬼上身。做了法事后，那道長交代我們一定不能再與你親近，一定要將你留到十七歲再出嫁�！�
沈苓若有所思，總覺得這事冥冥之中和鄭佩竹脫不開干系。
她思索了一會，說道:“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三人又說了會子話，沈苓便以身子疲乏為由，讓宮人將她們送了出去。
她扶著肚子起身，在暖閣內(nèi)踱步，看著窗外樹枝上雪的被風(fēng)撲簌簌抖落，莫名有些心神不寧。
良久，她坐回羅漢榻上，對雪柳道:“喚禾穗來，我有事問她�！�
禾穗是巫族，應(yīng)該知道些怪力亂神方面的事。
一刻后，禾穗撐傘而來。
她站在廊檐下，將傘合起來立在門口，把肩膀上的雪花掃落，推門進(jìn)了暖閣。
“阿嬋姐姐。”
沈苓示意她坐下，三言兩語把這事說了，問道:“你可聽過類似的事？”
禾穗思索了一會，搖了搖頭，就在沈苓有些失望時，她笑瞇瞇從懷里拿出一封信，遞了過去。
“年初你說想見云臺城巫族的人，我磨了好久，他們終于同意了�！�
“信上是一道謎題，他們說若你能解開，便在兩年內(nèi)任你差使，不然拒絕見面�！�
“他們說不定會對此有些了解�！�
沈苓挑眉，將信封拆開，拿出信來一目十行看了。
看完后，她沉默了。
這信上的謎題，分明就是云臺城城主留的那句話——“西湖蓮華，迢迢星河。斷橋殘雨，傘下春瑟�！�
這巫族可真夠精明，明擺著是想借她的手找城主。
第140章
三合一
沈苓將信丟進(jìn)炭盆里燒了。
她忖度了片刻，
對這謎題還是沒什么頭緒，唯獨能猜到的，是城主禾靈模仿白蛇報恩去了。
而禾靈應(yīng)該就是三年前的暮春的夜晚，
于一個下雨天在西湖斷橋，與她的恩人相會。
她之前已經(jīng)派人去杭州西湖邊打聽過了，可斷橋每日來往行人眾多，又有誰會記得與自己無關(guān)的小事。
查是查不到了，
只能猜。
或許可以問問西湖周邊的百姓，是否有三年前成親的，
并且女子是沒見過的外鄉(xiāng)人。
只是沈苓隱隱覺得，
禾靈這人也可能不會完完全全按照志怪故事那樣，
以身相許的報恩�；蛟S會用別的方式。
她沉思了好一會，
禾穗也在旁邊幫著想。
過了一會，沈苓忽然靈光一閃。
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忽略了一件事——本朝有宵禁，除了一些特別的節(jié)日，
剩下的時候都必須在一更天前回家，
若是在街上游蕩被執(zhí)金吾捉到，
輕則杖責(zé)，
重則處死。
普通百姓是根本不敢夜里出門的，能入夜出行的，要么是天潢貴胄，要么王公士族，
要么有皇命在身。
想到這，
沈苓心中有了幾分章程。
她招手叫來霞光，吩咐道:“去叫人查查杭州三年前四月左右，
執(zhí)金吾處置違反宵禁的卷宗。”
“只要年齡三十歲以內(nèi)的，整理好送來�！�
“另外，
再把同一時段奉使外出杭州的官員卷宗，以及杭州幾個世家年輕郎君的名籍送來�！�
霞光細(xì)細(xì)記下主子的交代，聽完后思索了一下，問道:“男女都查嗎？”
沈苓頷首。
這謎題也沒說恩人是男是女，都查穩(wěn)妥些。
霞光領(lǐng)命去了，禾穗明白這事肯定查不了多快，三年前的卷宗不好找，弄不好還有丟失的。
但沈苓幼時發(fā)生的怪事確實叫人瘆得慌，早些問清楚才好安心。
她看著沈苓安慰道:“阿嬋姐姐別急，一會回去我就給族人傳信，套套他們的話，說不定會有好消息�！�
“至于謎題的事，能解就解，解不了你也別怕，我們族長說了，城主要再不出來，等我十八歲，就可以代替她做新城主了�！�
沈苓聽出了禾穗的關(guān)懷，對方話里的意思是，就算找不到也沒關(guān)系，等三年后成了城主，也可以成為她的助力。
她柔和了眸色，覺得內(nèi)心暖烘烘的。
“謝謝穗穗，我知道了�！�
二人又說了會話，禾穗就被司織局的宮人叫走了。她現(xiàn)在是掌宮，整天也是忙得不可開交。
沈苓送走了人，也沒空閑下來，又忙活新年宮宴的事兒去了。
臨近年關(guān)，皇帝又病著，王皇后裝病不出，桓太后又得了瘋病，故而整個后宮能主事的就只有她了。
不過好在有幾個妃嬪都是好性子，做事也利落，沈苓將不少宮務(wù)都分?jǐn)偝鋈�，也算是能有些喘息的空�?br />
沈苓喜歡這樣的生活，累則累矣，但權(quán)力握在手心的感覺很安心，也很充實。
她看著窗外的飛雪，輕輕撫摸著隆起的腹部，目光悠遠(yuǎn)而深沉。
希望有朝一日，她不僅僅能局限在后宮，而是坐上拿把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的龍椅。
……
很快就到了除夕，沈苓忙活了這么多日子，總算是得了清閑。
今日還是個下雪天，整個建康城都籠罩在雪霧中，皇宮也是蕭瑟冷肅。檐角的青瓦上凝著薄霜，細(xì)雪自天穹深處飄落，恍若誰人裁碎了一卷云絮。
太極殿的宮人們紛紛將紅燈籠掛起來，將地上的積雪鏟掃了，也是一派喜氣洋洋。
“喂，孫良玉，去把那邊的池子里的雪清一清，不然那樹要凍死了�！�
廊檐下的個年輕宦官抱著手爐，脖子縮在衣領(lǐng)子里，頤氣指使的朝廊檐下掃雪的孫良玉喊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