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這人拒絕住院的理由讓他想起了項(xiàng)西，這小子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爹，有沒有一個從沒見過的媽，到底是不是18歲……

    石膏固定，給予脫水、消腫、止血治療……

    把這個病人處理完之后，程博衍跑到廁所去洗了五分鐘臉，往回走的時候聽到值班的小護(hù)士說了一句：“又下雪了啊！”

    他走到走廊的窗戶邊往外看了看，還真是又下雪了，還以為今年不會再下雪了呢。

    程博衍低頭打了個噴嚏。

    趙家窯一片昏昏欲睡的黑暗里，項(xiàng)西看著天空中飄下來的雪花，偶爾會在不知道哪來的光里閃動一下。

    四周很安靜，連半夜里的罵娘聲都消失了。

    項(xiàng)西打開通往后巷的門走了出去，轉(zhuǎn)到二盤屋子樓下。

    他從雪地里撿了塊很小的石子兒，抬手用手指一彈，石子兒飛到二樓，在玻璃上輕輕磕了一下。

    聲音不大，但足夠讓屋里的人聽到。

    窗戶沒有打開，但窗簾晃了一下又關(guān)上了，兩分鐘之后李慧從后門輕手輕腳地走了出來，穿得很厚實(shí)，手里還拿著個小兜。

    項(xiàng)西過去抓著她的胳膊飛快地順著后巷的墻邊往街口走，李慧沉默地跟著他，全身都在抖。

    這么拽著她半跑半走地一直到了大街上，項(xiàng)西才停下了，猶豫了一下又帶著他拐進(jìn)了另一條小街，背街小巷的走著。

    李慧來了大洼里幾年從來沒離開過這地方，哪條路都不認(rèn)識，只是沉默地讓項(xiàng)西拽著她，一路小跑地跟著。

    最后項(xiàng)西帶著她回到了大街上，從兜里拿了個信封塞到了李慧手里，再把李慧推上路邊的一輛出租。

    給司機(jī)說完地址之后他轉(zhuǎn)身離開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讓司機(jī)往那里開，只是這個地址他記得很清楚，平叔撿到他的地方，是條能出城的土路。

    如果李慧命大，順著那兒也許就能跟饅頭一樣用雪地徒步行走的方式開始另一種人生了。

    干完這件事，項(xiàng)西沒有趁黑回17號。

    他去了趟同奎胡同，把自己放在那里的東西都整理好，用一個小包裝上了，隨時可以拎上就走。

    平叔那兒回不去了。

    無論李慧能不能跑掉，他都回不去了。

    他之所以一直沒有理會李慧的求助，是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辦法能幫她，李慧自己也不知道。

    平叔沒有多大本事，卻足以把他們死死地釘在這里，無論怎么動，都會撕心裂肺。

    項(xiàng)西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決定這么做。

    只是很清楚這種自絕后路的方式，倒是能改寫自己的“人生”了。

    夜深了，離天亮還得挺長時間，從住院部走廊的窗戶看出去，能看到不遠(yuǎn)處的街道，閃著霓虹，偶爾飛馳而過的車燈。

    這種看著還挺繁華的景象卻讓程博衍感覺有些寂寞。

    小時候他挺喜歡拿著望遠(yuǎn)鏡趴在窗口往外看，遠(yuǎn)處的高樓，附近學(xué)校的操場，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半夜里站在樹下的身影。

    程博衍瞇縫了一下眼睛，醫(yī)院外面路邊的樹下有個人影晃了晃，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有錯覺，程博衍總覺得自己看到了那人羽絨服袖子上的一小道熒光色。

    每次看到項(xiàng)西，他都穿著同一件羽絨服，很舊，袖子上有一個熒光黃色的三角型。

    他打了個呵欠，一輛面包車停在了路邊，車上下來兩個人，跟樹下的身影面對面站了一會兒，那人上了車。

    程博衍揉揉眼睛轉(zhuǎn)身離開了窗戶，還有兩份住院病歷要補(bǔ)完。

    有點(diǎn)餓了，但沒東西吃。

    明天早上吃點(diǎn)兒什么呢，煮幾個餃子吃吧，冰箱里還有老媽之前包好拿來的餃子……

    “小展，你何必呢，”平叔坐在副駕駛上慢條斯理地說，“鬧得大家連覺都睡不成�！�

    面包車是二盤的，后座都拆空了，項(xiàng)西坐在一個紙殼上，往右偏過頭想往車窗外看看，但被大健的臉擋住了，往左看他沒有嘗試，左邊是二盤。

    “盯你很多天了知道么，”二盤貼在他耳邊說，聲音里透出帶著狠勁兒的興奮，把項(xiàng)西的手機(jī)摸了出來，放在腳下狠狠一踩，“真是送走一個又一個啊，還知道先順小道走遠(yuǎn)了才叫車呢�！�

    “小展，這么多年，我對你不薄……”平叔在前面說，語氣挺憂傷，“小時候就不讓我省心，這兩年還越來越養(yǎng)不熟了。”

    項(xiàng)西沉默著，手機(jī)是個破手機(jī)，交200塊話費(fèi)加1塊錢送的，不過他用了三年了，都培養(yǎng)出感情來了，聽著它在二盤腳下發(fā)出碎裂的聲音，還挺心疼的。

    車一路往西開，車上的人都不再說話，項(xiàng)西盤腿坐著也不出聲，二盤大概是想看他痛哭求饒的，但他始終沉默讓二盤很不爽，在他胳膊上掐滅了一個煙頭。

    車顛簸了一陣之后停下了，大健拉開車門跳了下去。

    項(xiàng)西沒動，看到外面縮成一團(tuán)哭得眼淚都凍在臉上了的李慧時，他輕輕嘆了口氣。

    “你看，為了不冤枉你，我連現(xiàn)場都給你保留了呢，”二盤拍拍他的肩，也跳下了車，過去一巴掌甩在了李慧臉上，“想跑是么？跑挺遠(yuǎn)�。　�

    李慧的哭聲停止了，咬著嘴唇不出聲。

    “不哭是吧！牛逼！”二盤又甩了她一巴掌，回手指著車?yán)锏捻?xiàng)西，“等著看完好戲鼓掌吧！”

    ☆、第9章

    項(xiàng)西被二盤拽下車掄在地上的時候，四周很安靜，只能聽到北風(fēng)的呼嘯和李慧壓在嗓子眼兒里的低低嗚咽。

    他抬起頭想說你想哭就哭唄這聲兒聽著慎得慌跟鬧鬼了似的，但他沒機(jī)會開口，剛一抬頭，二盤已經(jīng)一腳踹在了他頭上。

    地上的雪很薄，他都能聽見自己腦門兒磕在雪下石頭上的聲音。

    他抱住了自己的腦袋，這是唯一自保的動作了。

    他不知道二盤和平叔打算怎么處理自己，打死他？殺人這種事兒平叔不敢做，但二盤沒準(zhǔn)兒。

    項(xiàng)西。

    這是他的名字，用了十來年……也許二十年？或者更長？

    二盤抬腿一腳踢在了他肚子上，他弓起了背，臉埋在雪里，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多大了？弄不清，平叔說寫著他生日的那張紙不見了，他沒有生日，18歲是他按平叔隨口說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日期算的年齡，也許更小些，也許更大些。

    李慧一直在哭，哭泣都憋在嗓子里，偶爾滑出的幾聲透出的全是驚恐和絕望，給正在沉默地往項(xiàng)西身上招呼的人加上了背景音樂。

    想喘氣。

    他側(cè)過臉。

    二盤掐著他脖子后邊兒把他的臉按進(jìn)了雪地里，按得很用力，雪這么薄，這一按，他鼻子都按進(jìn)了下面的土里，聞到了一陣說不上來的腥味。

    血腥還是土腥，傻傻分不清。

    大健可算是找著了在平叔跟前兒表忠心的機(jī)會了，掄著棍子往他身上砸得特別賣力。

    項(xiàng)西都想給他配音了，哼哼哈嘿……

    “小展——”李慧終于哭出了聲音，破著嗓子喊了他一聲。

    別喊了，項(xiàng)西皺了皺眉，本來不覺得有多疼，被她這一聲凄厲的喊聲一激，項(xiàng)西覺得自己全身都像是被砸碎了似的疼得就想滿地打滾。

    打他的人一共就三個，二盤，大健，還一個他不認(rèn)識的，抓著李慧的那小子。

    項(xiàng)西覺得要早知道自己會被這么一通亂棍招呼，應(yīng)該多吃點(diǎn)兒，多長點(diǎn)兒肉，這樣也太疼了……

    把棍子都硌斷了。

    骨頭一定又?jǐn)嗔瞬簧�，又可以去趴活兒了，就是不知道還會不會再碰上程博衍的車。

    項(xiàng)西想到如果再碰上程博衍的車，他臉上的表情一定挺逗的。

    他莫名其妙就想笑，臉還啃在被踩成泥漿了的雪里就笑了起來，笑得還挺歡，帶得身上一陣陣劇痛。

    “笑你媽逼！”二盤把他從地上扯了起來。

    項(xiàng)西站不住，腿好像沒太受傷，但使不上勁，肚子和身上都很疼，他只能跪著，要二盤沒揪著他頭發(fā)，他肯定跪都跪不住。

    不過胳膊還能動。

    他舉起手，沖二盤比了個中指，話是說不出來了，只做了個口型：“我操|(zhì)你大爺。”

    二盤沒說話，揚(yáng)手一拳砸在了他太陽穴上。

    “程大夫，”護(hù)士小江從門外探進(jìn)腦袋，“吃點(diǎn)兒東西嗎，鳳梨酥�！�

    程博衍笑著看了看時間，站了起來：“又半夜吃東西啊�！�

    “餓了嘛，”小江笑瞇瞇地遞給他幾塊鳳梨酥，“護(hù)士站那兒有牛奶，給你拿一盒吧？”

    “不喝了，”程博衍撕開鳳梨酥的小袋子，咬了一口，“我這兒還有事兒，你們吃吧，26床情況怎么樣？”

    “剛按了鈴說疼，”小江皺皺眉，“今兒晚上估計(jì)都睡不成了吧。”

    “明天轉(zhuǎn)腫瘤科了�！背滩┭苷f。

    小江走了之后，程博衍坐回桌前。

    不知道是不是被之前的病人傳染了感冒，他覺得有點(diǎn)兒頭暈?zāi)X漲的，鼻子也不是太舒服，拉開抽屜翻了包沖劑出來喝了。

    這個時間沒有太多事了，他把手頭的入院病歷寫完，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又站起來站到窗邊。

    夜色很沉，之前看到那棵樹下已經(jīng)沒有人了，整條夜上都很安靜，看得讓人感覺現(xiàn)在一閉眼能睡個兩三天的。

    項(xiàng)西覺得很困，要睡著了的感覺。

    身上也感覺不到疼了。

    不過就在他快睡著的時候，有人甩了他一個巴掌，還有雪水帶著泥拍到了他臉上。

    他睜開眼睛，看到了平叔的臉，沒有月光的情況下，平叔的臉看起來有些奇怪，眼睛鼻子都糊成了一團(tuán)，但是還能看到他的笑容。

    笑得挺悲涼的。

    “挺能扛，我說了吧，這小子打不服，這種人留跟前兒就是個禍害，早晚會壞大事兒�！倍�盤的聲音傳了過來，項(xiàng)西分不清這聲音是從前后左右哪邊傳來的了。

    “小展，”平叔摸摸他的臉，“叔對不住你了，今天你的命還能不能像當(dāng)年我撿到你的時候那么大，就看造化了�！�

    項(xiàng)西盯著平叔的領(lǐng)口，拼命地喘息著，要不這么喘，下一秒他就會憋死過去。

    “叔疼過你，”平叔動了動，慢慢起身，“但你太犟了，你跟叔不是一條心，你讓叔過得太不舒心。”

    項(xiàng)西還是盯著平叔的領(lǐng)口，在平叔松手準(zhǔn)備站起來的瞬間，他的手?jǐn)�足了力量往平叔臉上揮了過去。

    平叔趕緊往后一躲，項(xiàng)西沒有碰到他的臉，只在他領(lǐng)口上抓了一把，接著就被平叔一腳踢在胸口上，滾下了路基，摔進(jìn)了溝里的枯草叢里。

    平叔二盤他們是什么時候走的，走之前有沒有下來再看看，李慧怎么樣了，自己是沒暈了還是暈了又醒了，或者是暈了又醒又暈又醒了……這些項(xiàng)西都不知道。

    唯一的感覺是困，還有冷。

    連疼痛都沒了蹤影，真是神奇。

    天亮了。

    出太陽了。

    天兒還不錯嘿，太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

    想起墻頭上愛抱尾巴的那只貓了……

    項(xiàng)西趴在枯草堆里，緊緊握成拳的右手一直沒有松開。

    有風(fēng)吹過黃色的枯草，發(fā)出沙沙的響聲，陽光下草的影子在他臉上晃動。

    忽明忽暗中項(xiàng)西閉上眼睛。

    不會死的，不能死，“另一種生人”還沒開始呢。

    “大夫，”一個姑娘坐在診室的椅子上，揮著胳膊，“你給看看這夾板，怎么晃晃悠悠的。”

    “你再振臂高歌一曲唄，”程博衍檢查了一下她胳膊上的夾板，抬眼瞅了瞅她，“是不是自己拆過？”

    這姑娘是前陣在KTV跟人掄酒瓶掄骨折的那位，程博衍對她印象還挺深刻的，那嘹亮的歌喉。

    “拆過啊，聽說有夾板把手給夾黑了的，我怕你給我纏太緊了就自己松了松……”姑娘嘖了一聲，“結(jié)果好像太松了？哎你怎么不給我打石膏呢？打石膏多好啊。”

    “……你以后少喝點(diǎn)兒吧，”程博衍有些無奈，“那天你死活不讓用石膏，說石膏性涼，要得關(guān)節(jié)炎，自己不記得了？”

    “啊？我說的？”姑娘一臉迷茫，“我還有這種知識呢？哪看來的啊……哎大夫你怎么又不叫程敷衍了……”

    程博衍沒精力跟她瞎聊天兒，他昨天值了夜班，今天就在家睡了半天，同事膽結(jié)石突發(fā)，他就又過來了。

    老媽打電話來讓他記得吃鐵皮石斛的時候他都沒敢說這事兒，怕老媽擔(dān)心。

    把這姑娘的胳膊重新處理好，他打了個呵欠，搓了搓臉，馬上到下班時間了，只還有一個來拆石膏的病人，今天時間還算早。

    照例是琢磨著該晚上還吃不吃吃點(diǎn)兒什么走出了醫(yī)院，今天天氣還不錯，雪半夜停了，今天出了一天太陽，風(fēng)都曬暖了。

    程博衍走進(jìn)地下停車場的時候都覺得有點(diǎn)兒悶得透不過氣來，停車場也太摳門了，每天都只開一半排風(fēng)，這要是夏天進(jìn)來，再出去的時候跟洗了澡似的。

    他在二號通道和三號通道之間站了半天，不記得車到底停哪兒了，拿著遙控器一路按著，最后從二號轉(zhuǎn)到三號，才算是看到了自己的車。

    程博衍拉開車門把包扔到車上，習(xí)慣性地圍著車準(zhǔn)備轉(zhuǎn)一圈看看，剛轉(zhuǎn)過車頭，突然看到了靠墻那邊的車后輪旁邊有一只手。

    他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退開時差點(diǎn)兒一頭撞到旁邊的車上。

    “誰在那兒？”程博衍定了定神之后問了一句。

    手沒動，也沒有人回答他。

    程博衍猶豫了兩秒，走了過去。

    一轉(zhuǎn)到車后他就驚呆了。

    一個人靠坐在他車后面，低著頭，胳膊垂在身側(cè)。

    接著他就看清了這人衣服袖子上亮眼的三角熒光圖案和已經(jīng)亂成一團(tuán)的莫西干頭。

    “項(xiàng)西？！”程博衍趕緊蹲了下去，聽著自己的聲音都有點(diǎn)兒跑調(diào)了。

    項(xiàng)西全身都是濕的，不知道上哪兒滾了一身泥水。

    這小子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怎么會跑到自己車邊來了！

    程博衍腦子里簡直五十六朵問題五十六個嘆號。

    正想伸手把項(xiàng)西的身體放平先檢查一下的時候，項(xiàng)西一直低著的頭輕輕抬了抬。

    “項(xiàng)西？”程博衍撲過去直接跪在了他旁邊，輕輕抬了抬他的下巴，“能說話嗎？傷哪兒了？”

    “哥……”項(xiàng)西沖他咧嘴笑了笑，一臉也看不清是血還是泥的把表情都遮沒了，“你總算……下班了�！�

    “別說廢話！傷哪兒了！”程博衍簡直無語，半死不活地說出這么一句，他都想說怎么你接我下班兒啊上哪兒吃��！

    “不知道……哪兒都……疼，”項(xiàng)西皺了皺眉，說得很吃力，“哥你幫幫我。”

    說完他又慢慢閉上了眼睛，似乎是失去了知覺。

    程博衍被他最后這句話說得心里一陣發(fā)疼，把他小心地在地上放平了，拿出手機(jī)撥了急診的電話。

    這是我……朋友。

    大概碰上搶劫的被打了。

    醫(yī)藥費(fèi)我付。

    手里有東西？

    摳一下吧……摳不……摳出來了。

    項(xiàng)西這一覺睡得很沉，似乎也睡得挺踏實(shí)，連夢都沒做，都能感覺到自己睡得天荒地老跟睜眼就要失憶了似的。

    不過睜開眼睛的時候他沒有失憶，屋里亮著燈，藍(lán)白相間的柜子和門。

    是醫(yī)院。

    程博衍救了他，沒有把他扔在停車場，也沒把他裝上車扔進(jìn)垃圾箱。

    “這孩子醒了啊，”旁邊有人說了一句，“哎幫按個鈴叫護(hù)士來，他醒了呢�！�

    項(xiàng)西想偏過頭看看說話的人是誰，發(fā)現(xiàn)自己動不了，再轉(zhuǎn)著眼珠子往身上瞅了瞅，頓時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