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方寅又拿出自己的名字遞了過來：“請多多指教�！�
程博衍接過名片看了看，放進了口袋里：“項西手術(shù)很簡單，不用擔(dān)心。”
“好的，”方寅說，想了想又問，“您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看過您的作品�！背滩┭苷f。
“哦，這樣啊，”方寅笑了起來，“您貴姓？”
“免貴姓程，”程博衍指了指電梯門，“電梯來了�！�
“哦，好，”方寅走進電梯，“程醫(yī)生如果有興趣，可以提提意見啊。”
“會的�！背滩┭苄α诵�，轉(zhuǎn)身走了。
回病房的時候項西正坐在床上，左手拿著本子轉(zhuǎn)著，右手拿著筆也在轉(zhuǎn)。
“要轉(zhuǎn)行去耍雜技�。俊背滩┭苷f。
“怎么樣！”項西手上轉(zhuǎn)著沒停，有點兒得意地說，“厲害吧？”
“厲害，”程博衍說，“我也可以。”
“不可能！你來一個，”項西馬上把本子扔了過來，“轉(zhuǎn)給我看看。”
程博衍把本子用食指頂著，輕輕一轉(zhuǎn)，本子在食指尖上開始轉(zhuǎn)動，他又用手扒拉兩下，本子飛快地轉(zhuǎn)了起來。
“……行啊�！表椢鲊K了一聲。
“我上學(xué)的時候，”程博衍看著轉(zhuǎn)動的書，笑著說，“把書頁都轉(zhuǎn)穿了……”
“加上筆呢？”項西把筆遞給他。
“不知道，試試吧�！背滩┭芙舆^筆，試著轉(zhuǎn)了一下，筆直接脫手而出砸在了項西腦門兒上。
“哎！”項西捂著腦門兒喊了一聲，“真準！”
“不好意思，”程博衍趕緊停了手，伸手在他腦門兒上摸了摸，“疼嗎？”
“倒是不疼，嚇我一跳，”項西笑著說，“你還是不行吧�！�
“嗯，”程博衍點點頭，“回頭我跟宋一說一聲，不去超市了，去雜技團吧�！�
“有病，”項西躺到枕頭上，“你看看我的筆記，字兒有進步?jīng)]？”
程博衍翻開筆記本，沒幾天時間，項西已經(jīng)用掉了三分之一的本子，字兒寫得太大是一個原因，但也的確是寫了不少。
“越往后越好了，”程博衍豎了豎拇指，“你可以去把你名字往制服上寫了�！�
“再練練�！表椢餍χf。
“剛是不是有人來看你？”程博衍放下本子問了一句，“我好像看到有人從這病房出去�！�
“嗯？”項西臉上的笑容很短暫地凝固了一下，接著又笑開了，“就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攝影師，他來……看看我�！�
“哦，”程博衍笑笑，“一直有聯(lián)系？”
“偶爾吧，”項西揉揉鼻子，笑著說，“他有個朋友也在這兒住院，正好聽說我拆釘子，就順路來看看我，隨便聊了兩句就走了，還想給我買吃的呢�！�
項西的瞎話技能還是那么爐火純青，要不是程博衍一直盯著他的臉，看到了那一瞬間的表情變化，他這幾句話還真是行云流水渾然天成。
程博衍沒再多問，項西明顯不愿意讓他知道這件事，無論是因為什么原因，他都不好再多問。
“你休息一下，手術(shù)前護士會過來�！背滩┭苷f。
“嗯�！表椢鼽c頭。
程博衍走出病房之后，項西松了口氣，程博衍沒再追問方寅來看他的事，也不知道有沒有相信他的話。
項西抓抓頭，閉上眼睛，總覺得程博衍可能會感覺到什么。
但他還是不想讓程博衍知道他讓方寅每天跟著自己拍照的事，這并不是多么愉快的事，他不想讓程博衍覺得他一面想要努力擺脫過去，一面又讓方寅跟著他以過去為支點觀察著自己的生活。
說不出來的不爽。
手術(shù)安排在下午三點，護士中午過來給他做了例行的檢查，讓他換上手術(shù)服，交待他：“褲子不要穿了啊。”
“啊？”項西愣了愣，下意識地抓著褲腰。
“怎么了啊，”護士笑著說，“手術(shù)的時候也不能穿著褲子啊�！�
“我以為就卷卷褲腿兒呢……”項西突然想到之前的手術(shù)，“姐姐！那我上回手術(shù)也是這樣嗎？”
“是啊，都是這樣，你上回手術(shù)衣服都沒有呢，那次傷得重啊，”護士說，“這次就取釘子，小手術(shù)，別擔(dān)心�！�
“……哦�！表椢鲬�(yīng)了一聲。
項西被推進手術(shù)室的時候簡直五味雜陳，他上回手術(shù)完了就各種難受折騰，根本沒去琢磨過這些細節(jié)，現(xiàn)在在手術(shù)室里看到程博衍時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別緊張。”程博衍看著他說了一句。
“我不是緊張……”項西皺著眉，往自己腿那邊看了一眼。
程博衍跟著他的目光看了看，突然笑了起來：“手術(shù)都這樣�！�
“別笑！”項西小聲說，瞅了瞅旁邊的麻醉師，之前麻醉師去跟他聊過，問了問體重什么的，程博衍跟他挺熟的。
“會有點兒疼，”麻醉師走過來，“一會兒就好了。”
項西對疼痛一直很能忍，麻醉的疼痛對他來說不算什么，而且時間也不長，就是耳朵里聽著程博衍在一邊準備手術(shù)器材的聲音讓他有些緊張。
“你可以睡會兒。”程博衍站在床邊。
“我睡得著么我……”項西閉上眼睛，“這動靜聽著都嚇人。”
“那就閉眼睛背背書吧，我陪媽媽去超市。”程博衍笑著說。
“靠�！表椢鳂妨恕�
手術(shù)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可怕，下半身一點兒感覺也沒有，如果不是一直能聽到聲音，他都會以為還沒開始。
項西一直閉著眼睛，本來是想睜眼看看手術(shù)時的程博衍是什么樣的，但他不好意思，雖然程博衍的注意力都在他腿上，但他還是覺得一睜眼就會想到自己現(xiàn)在正光著屁股躺在程博衍眼前呢。
想想又有點兒好笑，閉著眼就沒光著屁股躺他眼前了么……
就這么胡亂地閉眼想著，他居然慢慢地有些迷糊了。
手術(shù)什么時候結(jié)束的他都不知道，護士把他推回病房了他才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完了�。俊�
“嗯，結(jié)束了�！弊o士回答。
“我好像睡著了。”項西看到了站在床邊的程博衍，笑了笑。
“我說了就是個小手術(shù)，很簡單的，”程博衍彎腰看了看他，“現(xiàn)在你要平躺，可能會覺得有點頭痛，想吐，這都是是正常的，難受就跟護士說�！�
“我現(xiàn)在就想吐。”項西小聲說。
“沒事兒，”程博衍摸摸他的臉，“好好休息�！�
程博衍的手很暖，在他臉上摸過的時候，項西覺得一陣舒服，瞇縫了一下眼睛，順嘴就說了一句：“再摸一下�！�
這話一說出來，程博衍愣了愣，項西也反應(yīng)過來了，頓時覺得自己犯病了，趕緊瞅了瞅旁邊的護士，還好沒人注意到這邊。
“好好躺著，”程博衍手指在他臉上輕輕彈了一下，“我還要去別的病房轉(zhuǎn)轉(zhuǎn)，一會忙完了過來看你，不舒服叫護士。”
“嗯。”項西閉上眼睛。
項西還是像上回手術(shù)一樣，只在一開始說了一句想吐，之后就再也沒說過哪里難受，程博衍去了兩趟病房，他都只是閉著眼睛老實地平躺在床上。
下了班程博衍再過去的時候，項西睡著了。
程博衍出去吃了點兒東西，回到病房在項西床邊坐了一個多小時，項西一直睡著沒醒。
程博衍估計他能跟明天早上接上，又待了一會兒就回家了。
到家收拾好他坐到了電腦前，本來想隨便看看，但打開瀏覽器的時候他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些照片，還有方寅文采不錯卻怎么都讓他不舒服的文字。
他嘖了一聲，拿出了方寅的那張名片。
對著名片上的電話號碼看了很長時間，最后拿過手機撥了過去。
“你好。”方寅接了電話。
“方先生您好，我姓程，”程博衍說，“今天我們在醫(yī)院見過一面�！�
“啊，程大夫您好，”方寅有些意外，“給我打電話有事兒嗎？”
“您不介意的話，”程博衍拿過桌上的筆轉(zhuǎn)了轉(zhuǎn)，“能聊聊嗎？”
“關(guān)于什么呢？”方寅問。
“項西的那個30天�！背滩┭艽蜷_了那個博客。
方寅在那邊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才說：“他提到過有個朋友，之前他住在朋友家里，應(yīng)該就是您吧？”
“大概是�！背滩┭苷f。
“您是想聊哪方面呢？”方寅又問，“這個專題的意義？”
方寅很聰明，程博衍聽得出他已經(jīng)猜到了自己打電話的意圖。
“我只想知道聽聽你找項西的意義。”程博衍說。
☆、第38章
程博衍給方寅打這個電話時，只是想隨便聊聊，聽聽方寅的想法，想要通過方寅的說法猜猜項西是怎么看這件事的。
所以當(dāng)方寅提出見面聊的時候，他有些猶豫。
項西不想讓他知道這件事，他也并沒有想要橫加干涉，只想在自己的范圍里保護項西，如果他跟方寅見面讓項西知道了，他會很被動。
“我知道你對我有看法，”方寅說，“所以有些東西，面談會更好表達�！�
“我對你沒有看法，”程博衍糾正他，“我只對你做的事有看法，也僅僅是因為立場不同。”
“我很想聽聽，”方寅說得挺誠懇，“我希望聽到不同的聲音�！�
“我這個聲音可能不是太悅耳�！背滩┭苷f。
“沒關(guān)系的，程大夫，”方寅說，“我現(xiàn)在還在外面，您說個地方，我們見面談一下，小展這組照片對于我來說也很重要。”
程博衍看了看時間，輕輕嘆了口氣。
把方寅約在小區(qū)外面的茶莊，程博衍實在是不想再開車出門，他本來是想跟方寅電話里聊完就睡覺的。
方寅來得很快，程博衍進了茶莊沒幾分鐘，他就背著他的大攝影包進來了。
“謝謝你愿意出來。”方寅在他面前坐下。
“還在外面跑著？”程博衍看著他，跟服務(wù)員要了份點心，“吃點兒宵夜吧。”
“有個跟拍對象今天加班，我就去了，”方寅笑了笑，“我這工作沒個準時間，有時兩天不出門，有時出了門兩天回不去�！�
程博衍笑笑沒說話。
“小展說過他有個朋友，說得不多，但他對這個朋友很在意，我想這個朋友肯定就是你了，”方寅說，“你對他影響很大，所以我才堅持想跟你面談�！�
“是么。”程博衍看著他。
“咱們直接聊吧，我這次這個專題，就是想做幾個平時人們很少接觸，也不太了解的人，讓人看看他們的人生軌跡，”方寅喝了口茶，“小展真的很合適，他身上有種讓人動容的東西。”
“黑暗和掙扎的過去么？”程博衍說。
“……也可以這么說吧，他的生活，他的想法，”方寅說起來之后有些興奮，“是我們平時想像不到的……小展很有代表性，也很有故事……”
“嗯，”程博衍點點頭，“方先生，也許你想找一個人代表這個群體，也許他很合適，但你不該找他�！�
方寅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笑了笑：“為什么？”
“你要的，是他身上那些黑暗的過去，是他面對那些東西時的無助和絕望，”程博衍不急不慢地說著，慢慢理出自己的思路，“這些東西會容易讓人產(chǎn)生想法，同情，驚訝……”
“這些之外，也許還會有所幫助，”方寅馬上說，“那么多人看到了，知道了，被觸動了，也許就會有人伸出手，除了小展，還會有別人。”
“犧牲我一個，造福千萬人么？”程博衍笑了起來，“你覺得他有這種情操嗎？你也沒權(quán)利要求他有這樣的情操�！�
“也許他愿意呢？”方寅看著他。
“那么，你跟他說過這些嗎？”程博衍也看著他，“你讓他看過你拍出的照片和你配的文字嗎？那些照片下面的評論，你告訴過他嗎？同情，獵奇，不解，還有看不起和辱罵？”
方寅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我是想拍完了再讓他看看�！�
“他做為這套照片的主體，被展現(xiàn)的是他的生活和想法，為什么過程中不能知道？”程博衍笑了笑，“方先生，你對他不是一點兒都不了解的，你清楚他知道了自己被剖開了展示出來接受各種議論可能會有什么反應(yīng)，你不能確定這些對他沒有傷害�！�
“也許吧，”方寅想了想，“但這只是個假設(shè)，總體來說這個事我跟小展是合作，也是件有意義的事，這種艱難的，被太多人忽略的生活，需要有人來讓大家知道，知道在我們看不到的角落里，還有這樣的活得不容易的人……”
“如果我是個局外人，”程博衍轉(zhuǎn)了轉(zhuǎn)杯子，“也許我會覺得你做的事是有意義的，也許我還會為有你這樣的記錄者感到慶幸……”
他看著方寅的眼睛：“但可惜，我認識他，他是我身邊的人，活生生的，真實的人，我看著他每一天的努力，想要往上，往前的努力，而你只想展現(xiàn)他一直想甩掉的那些過去，所以我只能自私地覺得這事你做得很不地道�！�
“程醫(yī)生，”方寅皺皺眉，“你的話……其實誰也不能確定這件事對小展一點幫助和好處都沒有。”
“比如呢？你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嗎？”程博衍問。
“誰也不能說自己知道，”方寅說，“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也許不是同情和幫助，而是一點點肯定吧，但我會問他，至少讓他知道要面對的是什么，”程博衍笑笑，“而不僅僅是把你想表達和展現(xiàn)而他正好符合的那些狀態(tài)表現(xiàn)出來，他是個有思想的人，不是一個簡單的表達符號。”
“程醫(yī)生，”方寅慢慢喝了口茶，“小展有你這樣的朋友是件好事�！�
“我是這么希望的，”程博衍說，“他也值得我去做個‘這樣的朋友’，他一直在改變，很慢，很辛苦，不過……其實他這個狀態(tài)，已經(jīng)不合適你要的表達的主題了，他沒有被困在原地，絕望無助已經(jīng)不是他的主要狀態(tài)�！�
“所以……程醫(yī)生，你是希望我不再繼續(xù)拍他？”方寅問。
“不，我尊重他詳細了解現(xiàn)狀之后自己的決定，”程博衍輕輕敲了敲杯子，“我沒有否定你拍攝這些照片的意義，以前我看到這類東西，只會覺得無能為力，心情沉重，我只能幫到我伸手能夠得著的范圍里的人，現(xiàn)在他就在這個范圍里，我愿意幫他，自然也怕你無意中傷害到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方寅點點頭，“我沒有惡意，也并不是刻意想要給他造成困擾�！�
“嗯，所以這件事我不跟你討論對錯，”程博衍頓了頓，“我們今天說的只是立場。”
從茶莊出來的時候，程博衍清了清嗓子，太久沒一次性說這么多話了，口干舌燥的感覺嗓子都啞了。
服務(wù)員一開始來給倒茶的時候，手摸到了杯口，程博衍觀察了一下，這服務(wù)員一直在走來走去，擺椅子擦桌子的，始終沒洗過手，所以茶杯里的茶他一口都沒喝，現(xiàn)在渴得厲害。
方寅倒是吃得挺愉快，臨走的時候還跟他握了握手。
程博衍回到家，還沒換好衣服，就聽到手機在響，他摸了摸身上才發(fā)現(xiàn)沒帶手機，趕緊一邊提褲子一邊跑出來，就怕會醫(yī)院有急事聯(lián)系不上他。
手機顯示的是項西來電。
“怎么沒休息？”程博衍接起來就問，看了看時間，不早了。
“你怎么不接電話��？”項西的聲音不是很有精神，懶洋洋的，“我打了這是第四個了�！�
“我剛出去了一趟，沒拿手機，”程博衍說，拿過杯子接了一杯水一口氣灌了下去，“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哎喲你去了趟非洲吧，這水喝得我都能聽見了，”項西嘖了一聲，“一點兒也不符合您平時優(yōu)雅的形象�！�
“問你話呢。”程博衍放下杯子，嗓子總算感覺好受些了。
“有點兒頭暈，想吐，還好沒吃東西，”項西說，“不過現(xiàn)在好點兒了，就是睡不著。”
“我走之前你睡半天了，”程博衍笑著說，“要聊天兒？”
“不聊，我想睡覺，”項西很小聲地笑了兩聲，“我要平躺多久啊？”
“時，你就這么睡到明天早上就行了。”程博衍說。
“沒枕頭真難受，我老覺得我腦充血了，”項西嘆了口氣，“哎，我一會兒數(shù)數(shù)羊吧�！�
“數(shù)一半數(shù)錯了要重數(shù)么？”程博衍笑笑，“你放慢呼吸。”
“怎么放慢啊，”項西沒了聲音，大概是在試，過了一會兒他嘖了一聲，“憋死我了……”
“你跟著我說的試一下，”程博衍輕聲說，“吸氣，一……二……三……四……停住，一……二……三……四……呼氣，一……二……三……”
項西那邊沒再說話，程博衍能聽到他跟著自己的節(jié)奏的呼吸聲，一開始有幾聲沒調(diào)整好還帶著響。
程博衍忍著笑，繼續(xù)慢慢數(shù)著，過了幾分鐘，項西那邊沒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