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自配殿沐浴回來,漢王這才想起,她忘了與王妃說要宿到別處去了。
只是眼下再說,已是遲了。
漢王躺在榻上,就在王妃身旁。
此時已不早,看滴漏,當是將近三更。漢王別扭地朝里挪了挪,挪得與王妃遠了些。王妃合著眼,并未說什么,漢王便舒了口氣,又偷偷往里挪。
幸而床榻頗大,直到二人之間足以再躺下另一人,漢王方停下了,扯了扯錦被,裹緊了自己,只露出一雙黑漆漆的眼眸,望著王妃。
室內(nèi)昏暗,燈火只余了兩盞,供以起夜之用,漢王其實看不大清王妃的。她閉上眼裝作睡著的樣子,然后豎起耳朵,聽身邊人的呼吸。
呼吸聲輕緩,卻均勻,一聲一聲的,讓漢王安心。她屏息聽了一會兒,覺得王妃應當是睡著了。她心中一松,睜開眼來,輕輕地推去身上的錦被,趴到王妃身旁,湊到她耳畔輕輕喚一聲:“王妃。”
王妃呼吸綿長,并未答她。
必是真的睡著了。漢王眼睛亮晶晶的,又原路返回,縮回到被窩中,重新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合上眼,安心睡去。
隔日一早,漢王便又纏著王妃要下棋。
王妃道:“還有些管事在前院等著,殿下若愿陪我見完了他們,我便與殿下下棋�!�
漢王自是答應。
這一見,便是自清晨,見到了黃昏。漢王一直陪在王妃身旁,王府上下見此,甚為欣喜。殿下與王妃和樂,來日再生幾位小王子,漢王府興盛可期。
漢王還不知仆婢們想些什么,只是陪著王妃,等她做完了正事,好與她下棋。待管事皆退去,漢王興致勃勃地轉(zhuǎn)頭喚道:“王妃?”
她話音剛落,便見王妃擱在手中的茶盞望過來。在此處坐了整日,她只是陪坐而已,王妃卻要詳細過問府中各處詳情,要聽要記,記下還要自己分析,以判定管事所言是實是虛。
她眉宇間顯出疲憊,聽聞她喚她,依舊顯出一個輕柔的微笑,問道:“何事?”
漢王看到王妃的笑容,覺得她的心像被扎了一下,有一點疼,又有一點不是滋味,仿佛想將王妃做的事都攬過來自己做才好。
她想不明白為何會有這份心思,心中生出一陣迷茫,口上則回道:“無事�!�
她雖說了無事,然而王妃卻記得,她抬手理了理漢王的衣領,道:“待用過晚膳,再與殿下下棋。今日下三局,可好?”
漢王點點頭,想了想,又搖了搖頭:“兩局�!�
她說兩局,便真的只下了兩局。
兩局完,漢王目光依依不舍地膠在棋局上,王妃心疼她,正要與她再下一局,便見漢王仿佛下了莫大決心,將目光自棋局中撕下來,堅決地望著她道:“你今日累了,快去歇下吧�!�
王妃凝視著她,笑容輕緩:“那明日,再與殿下下兩局,可好?”
一句話,使得漢王的遺憾也消了,她顯出一個歡欣的笑容,點了點頭。
二人相攜,往內(nèi)室去。
漢王昨夜安然度過,今日便不那么緊張了,與王妃并肩平躺在瓷枕上。時辰尚早,她還睡不著,過了一會兒,轉(zhuǎn)頭見王妃也還醒著,她便側(cè)了側(cè)身,面對著王妃問道:“明日歸寧,我們幾時出發(fā)?”
王妃略一思索,道:“早去早回罷�!�
她說完,卻不聞殿下回應,王妃也側(cè)身,正對著漢王。漢王抿了抿唇,她還記得這門親事是如何得來的,自也記得王妃與太常并不很親近。她留心著王妃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道:“我聽太常說,你幼時便隨舅父離京。舅父家中可有人為官?可有親眷旅居京中?”
她想,相比不聞不問的生父,王妃想必與舅父更親近。若是舅父家中有人在京,她們?nèi)ネ晏8�,也可順道拜訪。
她是好意,也難為她想的這樣周到。然而王妃不見欣喜,眼中反倒閃過一抹驚慌。
第八章
那抹驚慌極快,一閃而逝。
漢王自是沒有察覺的,她自以這主意極好,甚為期待地望著王妃。
王妃思索片刻,卻未直接回答,反問道:“殿下可是欲訪舅家?”
漢王嘴角彎彎的,眼睛亮亮的,滿臉都是快來夸我:“王妃長于舅家,抵京數(shù)月,今又出嫁,定很想念他們吧?”
舅家若有旅居京中的親眷,她們可前往拜訪,往后也好當做親戚來往走動。王妃在京中,也不至于太過寂寞了。
漢王不禁往王妃那便挪動幾分,欲聽她親口答應。
然而王妃卻未如漢王所期那般顯出溫柔的笑意。她只抬手摸了摸漢王的鬢角,漢王滿心都是想看到王妃歡喜的樣子,便沒有躲開,還側(cè)過頭去,蹭了蹭她的指尖。
王妃忽然覺得遺憾,她到她身邊,畢竟是別有所圖的。若是來日不慎,讓她知曉了因由,這人必不會待她這般好了。
王妃心中遺憾著,輕撫了漢王的眉角:“怕是不相宜。”
漢王原以為她一說,王妃便會答應的。乍然聽聞她拒絕,漢王的笑意便能僵住了,嘴角也垂下來,眼中的光芒暗下去了,她想到了什么,低聲道:“你可是不愿我見他們?”
她是知曉自己處境尷尬的,朝中許多大臣都避著漢王府,不與她往來,宗室之中,也少有與她交好的,她為避嫌,也不與朝臣往來,漢王府便像被孤立了一般。王妃若因此,擔心她與舅家走得太近,以致受她牽累,也是情理之中的。
漢王安慰自己這是情理之中的,可是漆黑的眼睛里仍是帶上了潮意,她一眨不眨地望著王妃,要聽她親口答應或否認。
王妃讓她看得內(nèi)疚,欲將她攬到身邊,漢王卻不答應,死死抱著錦被,就是不過來。王妃無法,只得自己過去:“阿舅過世不足一年,家中不好大宴賓朋,我只恐殿下此時去,會受怠慢。”
她說得仿佛很有道理,實則全然經(jīng)不起推敲。漢王較真起來,也不是好糊弄的。王妃這話,一聽就是在敷衍她。
漢王賭氣,翻過身去,背對著王妃。王妃小心地將她攬到懷里,見她并未掙扎,方柔聲道:“殿下生氣了?”
隨她這句話,含在眼眶中的淚水一下子滑落下來。漢王連忙自己擦去了,一聲不吭。
她的身子軟軟的,能毫不費勁地整個抱進懷里,王妃在她耳畔,輕聲問道:“殿下生氣,不理我了?”
她的氣息灑在漢王耳畔,輕柔的,且很舒服。漢王卻愈加委屈起來,眼中的淚眼淚越蓄越多,止也止不住,她不肯讓王妃看輕,便忍著不哭出聲。
人在逆境,總會覺得苦悶,何況漢王本來就心性純樸,總會因自己被孤立而難過。好不容易有王妃陪她,她們可以說話,可以下棋,每日用膳也不必她一個人了,可是王妃卻在與她劃清界限。
王妃等了片刻,也不聞漢王出聲,她坐起身,按在漢王瘦小的肩上,將漢王的身子輕輕扳過來。
漢王滿臉都是淚,哭得正傷心,忽然被王妃看到了,她大吃一驚,又慌又急地擦淚,小手在臉上胡亂的抹,毫無章法。王妃無奈,取了帕子來,欲親手替她擦拭。
漢王正慪氣,不肯讓她擦,略一掙扎,中衣領口便松了,鎖骨處的肌膚袒露。燭火中,那處嫩白細膩,陰柔得不似男兒。
王妃目光自上面掠過,暗暗嘆了口氣,面上卻不露分毫,只溫聲道:“殿下再哭,讓人知道了,必要笑話的。”
漢王眼睛哭得紅紅的,臉上淚痕似花貓一般,聽了這話,不敢置信地望著王妃,委委屈屈地抽泣道:“嗚嗚嗚,你壞,你還要告訴旁人……”
她不知將她的話曲解成什么樣了。王妃大是無奈,卻也不與她爭論,順著她道:“我不說,殿下也不可哭了�!�
漢王抽噎著點頭。王妃便攬她到懷中,一面哄,一面不動聲色地在她衣領上撫過,將她中衣捋得齊整。
漢王依舊是生王妃氣的,可是她偏偏又待她這樣好,她更覺委屈,卻也愿讓王妃替她拭淚了。
王妃與漢王相處不過兩日,雖已知這人脾性,但如何哄她不哭,還沒什么經(jīng)驗,幸好漢王也好哄,幾句好話便止了淚。
她哭累了,便睡著了。睡前還不忘裹緊了自己,獨自窩到角落里。
王妃見她這模樣,也只無奈一笑,熄了燭火,便躺到她身旁。
漢王睡著了,她做了一夢。
夢到自己幼年時,母親與她說的話。
那時她還未封王,住在宮中,也還得先帝疼愛。那日先帝賜予她不少玩器,她很高興,但母親卻日復一日地顯出擔憂來。夜間,她將她帶到一間靜室中,遣退了宮人,與她說了她身上的秘密。
“八郎,萬不可讓人知曉你是女子,你可記好了?”母親面色沉重。
她愣愣地點頭,其實她還不懂母親話中的深意。母親興許看出了她的茫然,也興許知曉她年歲尚幼,不懂男女之分,更不懂此事的厲害,便出言嚇唬她,好讓她將這話記在心上。
“倘若讓人看穿了你是女子,藏在深山老林里的妖物精怪便會來吃了你,一口一口的,把你的手啊腳啊,都咬下來,你可害怕?”
母親說話時,聲音有意放得鬼魅,虛虛實實的,像是能招來妖怪。靜室的墻上,有巨大的黑影,又大又黑,仿佛能從墻上跳下來,一口吞噬了她。她害怕地瞪大了眼,心中描摹著母親的話,好像她的手她的腳都被妖物吃掉了,那墻上的黑影動了一下,好似從墻上脫下,直朝她撲來。
她嚇得哭了起來。
漢王猛然驚醒,她大口大口地喘氣,見四周黑暗,才知這只是夢。
她心跳得飛快,好像又回到了那晚,被母親推入恐懼中的情形。漢王眼角都嚇出淚來了,她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胸口,轉(zhuǎn)頭,就著微弱的光,便看到王妃躺在她身旁,正安然熟睡。
漢王想起睡前的事,又內(nèi)疚起來,深覺自己是無理取鬧。
王妃讓舅家避著她并沒有什么不對的,難道要等大難來臨時,大家一起入罪才好么?
她只是難過,也不是不講道理。
可是明明是她不對,王妃還是愿意安慰她,幫她擦眼淚。漢王抿了抿唇,眼睛又紅了,她伸手摸了摸王妃的眉毛。眉毛彎曲,頂在她的指腹,讓她覺得癢癢的。漢王眼中含著淚光,又彎唇笑起來。
夢中的事她記得的,母親的話,讓她做了許多年噩夢,總夢見自己被妖物吃掉了�,F(xiàn)在想想,真是傻,墻上的黑影動了,必是風吹進來,蠟燭晃的。
漢王這樣想,然而她一望四周,黑漆漆的,又打了個寒顫,連忙閉上眼。室中靜得可怕,室外不時有寒風呼號,使得夜色更為詭譎。漢王縮在被窩里瑟瑟發(fā)抖。她不敢睜眼,可閉著眼,聽得便格外清楚,漢王毛骨悚然,忙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朝王妃那邊挪了一點,又挪一點,直到能聽到王妃呼吸的聲音,她才覺得好一些。
被妖物吃,不止是小時候,便是現(xiàn)在想來,也是很可怕的。
隔日一早,王妃睜眼,便看到漢王緊緊挨著她,睡得正熟。
她睡著的時候,像名稚子,睫毛長長的,微蜷,便那樣安安靜靜地合著,貼在下眼皮上,一點也不吵鬧。
只是今日,她眼睛還有淚痕,想來夢中,也傷心過了。
王妃輕輕搖了搖頭,掀開錦被起榻。
昨日那事,倒是提醒了她,雖暫不必見舅家親人,但若來日,那邊聽聞太常之女出嫁,派人來探問她過得可好,又該如何應對。
此事于她,倒不很難。
王妃也只一想,便有了法子。
她自去梳洗,待天亮了,方來喚漢王起身。
今日漢王妃歸寧。
漢王要陪王妃回太常府。新婦三朝歸寧,探視父母,也是讓父母知曉,夫婦和樂,不必掛憂之意。
漢王身份尊貴,自不能與尋常新婿拜見泰山泰水一般跪拜敬茶,只是該有的禮數(shù),也不可缺失。府中早已備下禮物,漢王看過,并無不妥,方與王妃登車出門。
她今日果然不提舅家如何了,也不與王妃鬧脾氣,只是神色懨懨的,似乎昨夜未得好眠。王妃見她眼下青黑,滿是困意,便讓她靠到她身上:“還有些路,殿下不如小睡一會兒,待回府,再好好補眠�!�
漢王轉(zhuǎn)頭,見王妃神色縱容,并未因昨夜而與她生隙,漢王心中松了口氣。
她以后不會任性了,還好王妃沒有怪她。漢王側(cè)躺下來。
車中寬敞,又都鋪了軟軟的席墊,便是做床榻也是綽綽有余的。王妃靠著隱囊,動了下身子,好讓漢王枕著她的腿,睡得舒服一些。
第九章
直到太常府門外,王妃方喚漢王醒來。
漢王初醒,總有些回不過神。王妃見她外袍睡得褶皺,抬手在她衣上拂過,褶皺頃刻間消去,衣袍頓時煥然一新,連同困意重重的漢王,也襯得精神了些。
太常已攜闔家出迎。三朝歸寧,不止是女兒歸家拜見父母,也是讓家中親眷見一見新婿的意思。
太常姓宋,宋氏族親不少,今皆聚于太常府,要與漢王殿下攀一攀親。
奈何殿下興致缺缺,一下車,只與眾人微微頷首,便攜王妃朝府中走去。眾人皆有些無措,太常略一蹙眉,一個眼色下去,眾人便收斂了心神,緊隨漢王,步入府中。
太常府,漢王數(shù)月前來過一回,彼時尚是夏日,園中綠意濃密,總有一股熱烈的生氣。今番再來,已是深秋,園中草木枯黃,家仆稍加打理,收拾了殘枝敗葉,那樹便光禿禿的,那草便干癟癟的,空闊,且又冷清。
寒風在園中穿梭,冷意浸人。侍從見殿下打了個寒噤,忙取了斗篷來,替她披上。漢王乍一受凍,清醒了不少,身后冷風擋去,倒容得暖意在身上化開,她眨了下眼,望向王妃:“你可覺得冷?”
不等王妃回答,她便直接摸了摸她的手,自己感受一下。嗯,冷的。漢王做出判斷,不必王妃開口,便取下身后剛披上的斗篷,轉(zhuǎn)覆到她身上。
漢王年少,所用衣物也多是色彩明麗,斗篷是藕荷色的,領口兩襟還鑲了潔白的毛邊,披在王妃身上,合身得很,并無什么不相襯。
暖意在身上漾開,直抵心頭。王妃看向漢王,見她只滿意于斗篷與她合身,并未發(fā)覺寒風吹得她自己臉都紅了,心中既是溫暖,又是無奈。
身后那些親族見此,已展開了笑顏,王妃也不好在人前,與漢王推讓,只得稍稍加快了步子,朝廳堂走去。
漢王與王妃出門時便已不早,此時恰好已是正午。
堂中已具幾榻,食案上佳肴美酒,引人垂涎,堂中設有火盆,門口設有卷簾,眾人除鞋,只著布襪入內(nèi),待賓朋各自入座,門口侍奉的婢子將竹簾放下,寒風便阻擋在門外。
數(shù)名婢子捧壺而立,往案上酒爵中斟酒。酒是暖過的,醇香撲鼻,入口則肚腹生熱,渾身舒適。
太常為今日很下過一番功夫。他本就是抱著兩頭討好的心思,怎會怠慢漢王?
漢王卻只淡笑而已,無論太常如何殷勤,皆是淡淡應對,既不失禮,也不熱絡。看著客氣,實則疏淡得很。
王妃就在她身旁,與她共享一張食案,見此心中也覺好笑。殿下在家中呆呆的,其實,她分得清人心好壞,她只是懼于應對罷了。
這樣一想,王妃又覺心疼,在旁替她布菜:“殿下用些吃食�!�
漢王剛飲完一爵,聞此,耷下眉梢,湊到王妃耳邊,悄悄抱怨道:“太常真是煩人�!�
王妃已與她說破了太常的盤算,漢王不覺高興,反覺得愁,又望一眼太常,見他正悠然自得地觀賞堂中歌舞,漢王搖搖頭,嘆了口氣:“他好傻,我怎會有帝王之相?”
術士多是投人所好,太常官至九卿,卻連這都不懂。
她聲音壓得極低,唯有王妃可聞。
王妃執(zhí)箸的動作一頓,在案下悄悄按上漢王的手背,柔聲道:“殿下且忍一忍,宴散了我們就回府,以后都不來了�!�
漢王聽到以后都不來了,像是被順了毛的貓兒,眉眼彎了彎,又有了動力去應付太常。
她與王妃一處,太常與夫人一處,四人并列,居主位。
二人低聲耳語,旁人觀賞歌舞不曾窺見,宋夫人卻時時留意她們。見殿下與王妃相處融洽,她氣得肝疼。
宋夫人為太常繼妻,總以正妻留下之女為心結(jié)。過去十七年不聞不問,尚且梗得慌,今她回來了,便更覺礙眼。太常有三子二女,除王妃,其余三子一女,皆為宋夫人所出。宋夫人深覺王妃礙事,她所出幼女,年已十一歲,若非她忽然回來,漢王妃之位等上兩三年,便該是她親女的。
眼下在這堂上受人巴結(jié)的,便該是她與她的女兒。
因此事,這半年來,宋夫人不知與太常爭吵過幾回。此時因殿下在,她為府中顏面,好歹收斂了些。然而漢王與王妃如此恩愛,她不禁又是一口怒氣直涌上腦門,眼中都布滿了兇惡。
聽聞此女在舅家膽小怯懦,受了欺辱,絕不敢吱聲,直到阿舅反復問起,方敢小聲說上一句。如此軟弱,她便是諷刺上幾句,料想她也不敢回嘴。
宋夫人頓時惡向膽邊生,待一曲舞畢,堂中暫靜下來,她漫聲道:“王妃身份尊貴,妾本不該多言,只是您在家中時,一向鮮知禮義,若在王府依舊如此,也壞我宋氏門楣,今日,妾便斗膽說一句……”
堂中霎時一靜,眾人面面相覷,唯有宋夫人說著斗膽,卻甚義正辭嚴的數(shù)落。
太常臉色鐵青,既覺失了顏面,又恐見罪漢王。漢王身無職銜,但陛下為顯仁慈,必不會駁他所求。他若今日覺得受辱,入宮去告一狀,闔府上下都要不好!
宋夫人還在喋喋不休,漢王與王妃未出聲,余下眾人也不敢開口。太常心中發(fā)虛,一面暗暗朝漢王與王妃望去,一面就要出聲喝斥。斥責之語還未出口,便聞得“啪嗒”一聲,玉箸與食案相扣之音。
聲音不大,卻驚得眾人心肝一顫,宋夫人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消了音,顫顫地望向漢王。
漢王擱箸抬眼,向四下環(huán)視一圈。她面上無怒意,眉眼也甚是平和,只那唇邊似笑非笑的一抹微翹,使得眾人忽生寒氣,被她目光掃到,皆不由自主地瑟縮一下。
“卿家好教養(yǎng),孤竟不知,孤的王妃還需勞動府上來教�!睗h王目光淡淡地望向太常,笑意也散了些,眸中看似平常,那眼底卻猶如深冬的寒淵,使人脊背上綻起一粒粒疙瘩,冷意從腳底竄到了腦門。
太常渾身一顫,什么都顧不上,忙避席請罪:“臣教妻無妨,沖撞殿下與王妃,望殿下恕罪�!�
他一跪下,眾人亦皆擱箸,不敢聲響。宋夫人后知后覺地也跟著跪在太常身旁,顫著聲,連連請罪。
漢王不語,望向王妃。
這般威風的殿下,與平日判若兩人,直讓人覺得陌生。王妃卻毫無不適,對她輕輕搖首,望向她的目光里蘊著淺笑,一如往常溫柔。
漢王抿唇,沒讓唇角翹起,回首與眾人道:“罷了,莫要掃興�!�
太常夫婦忙拜謝,這一場便算過去了。眾人為掩尷尬,連連殷勤勸酒,漢王推不過,只得多喝了幾杯。
太常坐回榻上,心中那寒意竟久久未散去,他眼中猛然閃現(xiàn)精光,面上不怒反喜。漢王殿下方才之怒,頗有陛下風采,可見那句帝王之相,并非全無道理!
直到散宴回府,漢王已飲得醺然,她努力讓自己走得直,醉意卻不住地涌上。
王妃見身后侍從皆是男子,便親自扶著漢王,漢王原不讓人靠近,見是她,便一點也不掙扎,乖乖地任她攙扶。
那軟軟的小殿下又回來了。
登上車駕,關了車門,漢王忽然微微一笑,得意地望著王妃:“我方才學陛下,學得像不像?”
她眼角眉梢都是得意,伴著酒意,笑得甚是歡欣。
其實不像,那皇帝氣勢內(nèi)斂,便是怒火滔天也多不動聲色,殿下學其形,而未得其神,略霸氣外泄了些。王妃心知肚明,但她縱容,與漢王柔聲道:“像極了。”
漢王一雙醉眼,頓時便星星點點地溢滿光彩,嘴角亦翹得高高的。她迷蒙地望著王妃,王妃扶她到身邊,欲哄她睡一覺,誰知漢王忽然伸出雙臂,勾住她的脖頸,軟軟的身子歪到她身上,小腦袋也蹭了過來,趴到她耳邊,依戀地在她頸旁蹭了蹭,聲音軟糯軟糯的,帶著淺淺的酒香:“你看,我沒騙你罷?我說了,會保護你的�!�
這是她那日在去往宗廟的路上與她說的。王妃自是記得,只她并未當真。然而今日看來,殿下雖膽小,待人卻是一派熱忱,她說會保護她,便是真的會保護她。她力量微弱,但也會竭盡全力。
王妃來到她身邊前,也曾想過,這應當是個心懷坦蕩的人,卻從未料到,她會如此赤誠地待她。
“是,今日全賴殿下相護�!�
漢王便輕笑,醉意彌漫,她笑意還未綻開,困倦便涌了上來。漢王低頭揉了揉眼睛,困得眼睛都要睜不開了。
王妃抱了她到懷中,摸了摸她的后頸,又軟又滑,漢王被摸得舒服了,不再對抗睡意,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乖乖地將自己團起來,窩在王妃懷中,便合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