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還好已吹涼了些,并未燙傷。漢王疼得淚眼汪汪的,悄悄看了君瑤一眼,不敢作聲,又去舀新的。
君瑤看不下去了,微微搖了搖頭,道:“慢些,別急。”
她聲音冷清,落入漢王耳中,卻有一股別樣的溫柔。漢王忙點頭,又忍不住看了看君瑤,心中不知為何,竟是無比歡喜,心想,姐姐不愛說話,但是心地卻很好。
這念頭甫一出,漢王又覺自己真傻。她當(dāng)然好啊,她不好又怎會救她,她最好了。
漢王莫名覺得喜孜孜的,卻更不怎么敢看君瑤了,低了頭專心致志地用粥。
粥是白粥,淡的,其實是有些難以下咽的。
漢王出身尊貴,從未短過衣食。膳食自來精細,倒未試過連著二餐,皆是白粥。但她不說,也不抱怨粥不好,乖乖的一點一點吃下去。
像個不挑食的好孩子。
君瑤看著她的頭頂,目光微微柔和,但也只一瞬,又復(fù)清冷。
一碗粥盡,漢王飽了,她擱下木勺,又道了一聲:“多謝�!�
聲音仍是輕,卻比日間那聲重了些,能使人聽到了。
君瑤回道:“不必客氣�!笔樟送�,放歸木盤。
漢王聽她答她了,精神一震,備受鼓舞,她將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鼓足了勇氣,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話一出口,她頓覺自己魯莽,怎能隨意問人名姓?她忙改口,道:“我、我叫蕭緣,我是漢王,赴臨淄就國的�!�
君瑤眼中染了少許笑意,卻是答了她:“我姓君,名瑤�!�
君瑤。漢王在心中默念了兩聲,暗道,真好聽。
二人一問一答,算是起了個好頭,恰可順著說下去。偏生漢王一緊張,又不知該說些什么。
君瑤略略等了片刻,見小殿下并無旁的要問她,彎身端起木盤,欲離去。
她方一轉(zhuǎn)身,衣角卻被抓住了。
第七十一章
君瑤回首,
低頭一看,
只見一只小手緊緊抓著她的衣角,
那小手的主人平躺在榻上,
眼巴巴地望著她。
“還有何事?”君瑤問道。
漢王眼底閃過一抹膽怯,只是她余光掃見四下黑洞洞的,
那盞燭臺就在木盤上,倘若君瑤走了,
室內(nèi)必是又復(fù)黑暗。
漢王鼓足勇氣,
道:“我有疑問,
欲請姐姐解惑�!�
君瑤皺眉,似是不愿。漢王極敏感,
見她為難,
不敢勉強,正欲松手。遠處又一聲狼嚎傳來。漢王嚇得一哆嗦,忙將衣角抓得更緊了,
望向君瑤的眼眸中滿是企求。
哪里是有事相詢,分明是小殿下怕黑,
不敢一人獨處。
君瑤只覺當(dāng)真救回了一個小麻煩。
她救漢王,
原不過一時心軟,
且觀小殿下氣運,壽數(shù)不止于此,當(dāng)只一時波折,救便救了,稱不上逆天改命。只等她傷勢好些,
能落地行走,便送她回去,此后自也不必有甚瓜葛。
誰知,救了這小東西回來,考量卻是一重接一重,先是以法術(shù)治好了她的傷,卻不能教她看出端倪來,需以凡人草藥來遮掩,接著那箭傷頗深,也不可愈合太快,顯得離奇。再次,小殿下凡人之軀,不可不進吃食,還需替她覓食。
君瑤自生出靈智,便是獨來獨往,何曾照料過凡人。這種種下來,已覺麻煩,誰知眼下,還要陪著小殿下入睡。
君瑤遲遲不答,漢王急了,唯恐她拂袖而去,又道:“就幾句,好不好?”
她聲音軟軟的,帶著一抹哀求。
君瑤已覺不耐,看了她一眼。漢王叫她眼中的冷漠扎了一下,不敢再求了,她緩緩松了手,衣角自她手心滑出。
漢王有些難過,一是她怕黑,君姐姐不肯陪她,她必是要怕上一整晚了,二則是,君姐姐方才那般看她,顯然是不喜歡她的。
必是她太多事,令她厭煩了。漢王既難過,又覺羞愧。人家肯救她就很好了,她怎能再與人添麻煩。
君瑤低首望了一眼,只見漢王垂著腦袋,那收回的手略顯無所適從地抓著薄被的邊緣,很是可憐。
小麻煩。君瑤心中嘆了一句,轉(zhuǎn)身往門邊去。
方欲推門,便聞身后那人綿軟綿軟的聲音:“你早些歇息,多謝你救我性命,我、我必會報答你的�!�
她顯是已將自己安慰好了,不吵不鬧,也無怨恨,真心實意地謝她。君瑤不由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黑暗中,那小東西枕在瓷枕上,黑漆漆的眼眸泛著水澤,望著她,那目光仿佛馴養(yǎng)的小獸,澄澈而惹人憐愛。
君瑤頓了頓,終是推門而去。
她走了。
又是一室黑暗。
漢王顧不上其余,忙抓住了薄被,往上扯了扯,只留處一雙眼睛在外頭。她極力克制了心神,不去想可怖之處,將心思轉(zhuǎn)到刺殺上。
敢刺親王的,只那幾人,漢王雖單純了些,卻又不傻,想一想,也知是哪幾人。府中甲士必是折了不少,待她回去,需好生撫恤家眷,活下來的,也要厚賜。還有君姐姐,也要好生謝她。
只不知她喜歡什么。
漢王旁的不多,只錢財無數(shù),她能謝的也只田宅銀錢而已。但她一想到君瑤性情清冷,又覺,她許是看不上錢財?shù)摹?br />
漢王便很愁起來。窗外清風(fēng)忽起,吹入室中,燭光被吹得東倒西歪。
漢王猛地一陣提心吊膽,盯著那火苗,唯恐它叫風(fēng)吹滅了。幸而那火苗雖微弱卻頗頑強,風(fēng)漸平息,歪歪倒倒的燭火緩緩立了起來,繼續(xù)燃燒。
漢王松了好大一口氣。只是她這時才忽然發(fā)覺,屋外那時遠時近的狼嚎再未響過,連同一陣一陣的蟲鳴也歇了。
室內(nèi)雖還黑著,沒了這些聲響,倒也不那么可怕了。
隔日早膳,仍是白粥,只多了一碟腌得松脆可口的醬蘿卜。君瑤捧著粥,漢王持勺,很快填飽了肚子。
君瑤仍不與她多言,投喂過后,便要走,漢王忙趁空隙,問道:“你可知,我那幾名從人境況如何?”
“無礙�!本幋鸬�。
漢王安下心來:“那便好�!�
按常理,她該央君瑤往官府報信,遣人來迎她才是,只她傷勢頗重,需人照看,若是回去,延醫(yī)請藥,少不得露出破綻。
漢王未提,君瑤自也知為何,更是不提。
漢王越發(fā)覺得君姐姐雖不喜言辭,看上去也是冷冷的,人卻很善良。她知她身份,從未問過一句為何漢王竟是女兒身,也沒有要趕她走,更未求過什么謝禮。
她居山中,衣食簡樸,怕是一位隱士,救了她,多半是她心地好,并不求什么回報的。
漢王覺得君瑤很好,不由自主地對她好奇起來。
人總不會生來便是隱士,便在山中住,定是有前塵往事,家人親眷的。君姐姐為何會在山中,又為何獨身一人?
漢王腦袋中滿是疑問。
君瑤哪知她那小腦袋中已想了這許多。
她從未替凡人治過傷,然一千年下來,卻在廣平寺中見過幾回受了傷的僧人是如何醫(yī)治的。傷處需敷草藥,再以棉布包扎。早藥隔上二三日便要一換,以維持藥性。
君瑤為不使?jié)h王起疑,自也照辦。
傍晚,她攜草藥、棉布往漢王房中去。
漢王養(yǎng)傷,百無聊賴,躺在榻上胡思亂想,見君瑤來,她那雙黑漆漆的眼眸一亮,尚未開口,便已顯出喜意,顯是時時盼著她來的。
她一舉一動皆在君瑤眼中,見她如此,心中無奈搖頭,道:“我與殿下?lián)Q藥�!�
漢王點點頭,很是有禮道:“有勞姐姐�!�
君瑤略一頷首,以示回禮,除此之外,并不多言。跪坐到榻前,掀開薄被,去解漢王衣帶。
漢王只著一身中衣,里面便沒有了。衣帶解開,掀開衣襟,白皙的肌膚裸露出來。漢王騰地紅了臉,囁嚅著不知如何是好。
她們皆是女子,且君姐姐是與她換藥,換藥乃正事,很正經(jīng)的,她該嚴(yán)肅一些才是,然而不知為何,漢王就是很害羞,她低垂了眼簾,不敢說話,也不敢看君瑤,臉頰滾燙滾燙的,好似要燒起來一般。
君瑤本是專注手下,小殿下乃是女子,看一看似乎也沒什么,且她身上原先沾了血污的衣衫便是她換的,早已看過一回了,再看一回,是很平常的。
然一見漢王雙目低垂,粉頰羞紅的羞澀模樣,她只覺心間一緊,再不敢將目光挪到那光潔勝雪的肌膚上。
室中格外沉默,隱隱間似又有旖旎作祟。漢王不敢抬頭,君瑤斂目,只看著那一處傷口。
傷口極深,剛一拆開棉布,便見血肉模糊。肉體凡胎,中箭那瞬定是疼得厲害,難為殿下那時竟能忍著,未呼一聲痛。
要換新藥,需將舊的清去,少不得要碰到傷口。君瑤提醒道:“殿下且忍耐片刻。”
漢王立即回憶起中箭時的痛楚,小臉一白,仍是勇敢地點了點頭。
君瑤放輕了動作,擰了帕子,擦拭傷口。帕子剛一觸上傷處,漢王的肩便是一顫,皮肉跟著收縮。君瑤狠了狠心,未停下動作,輕輕去擦殘余的傷藥。漢王嘶的一聲,短促輕呼,便忙咬住了唇。
端來清洗傷口的清水已浮了一層血色,總算清干凈了傷口,可上新藥了。漢王一直未喊疼,卻克制不住地流眼淚。
草藥搗爛,藥效在藥汁中,藥汁一浸入傷口,疼如刀割,漢王猛地一顫,倒抽了一口冷氣。君瑤手下一頓,去看漢王。
漢王怕她擔(dān)心,張口安慰她,一開口卻是控制不住地哽咽:“不……不疼的……”一面說,眼淚一面滾落。
作者有話要說:
漢王羞羞臉:好羞澀,被阿瑤看去了。
還是短小君,大家勉強一看。
第七十二章
眼淚一落,
就止不住了。
才說不疼,
卻哭得這樣可憐,
漢王紅著一雙兔子眼,
看了看君瑤,便低了頭,
不說話了。
她一低頭,漏出兩只小耳朵,
那小耳垂白生生的,
一看便知摸上去必是又軟又滑。君瑤見她可憐巴巴的模樣,
不知為何,忽地很想摸摸她的耳朵。她硬生生將目光挪開,
落到那傷口上。
傷口清過,
去了污血,卻是可怖不減。皮肉外翻著,叫箭鏃劃爛了,
隱約還可見森白的骨頭。血肉之軀,不知有多疼。
那藥汁浸入肉中,
藥性刺激,
更是如冷水入熱鍋般,
疼得人渾身激靈。漢王垂著腦袋,眼淚尚且不住落下。
過會兒敷完藥,裹上布,布與傷口摩擦,只有更疼的。君瑤自袖中取出一條雪白的帕子,
遞與漢王。
漢王接過,還記得禮貌地道了句:“多謝。”
君瑤彎了下唇角,卻未出聲,麻利地將余下草藥敷上,又將傷口包裹了。漢王疼得連連抽氣,方拭去的眼淚愈加滾滾地落下。她身子繃得緊緊的,一動都不敢動,肩膀不住收縮,傷口處反射性地顫抖。
好不容易痛意緩了些,漢王已是滿面淚痕,她抽抽噎噎地以手帕抹淚,淚水在帕子上暈開,濕了一塊。
漢王欲停下不哭了,眼淚就是止不住。她抬眼,淚光朦朧中,見君瑤看著她,愈加想停。哭得多了,會使人煩的。她不想令人生厭。
可偏偏眼淚不聽她。
君姐姐甚少在室中停留,總一做完了事,便走得利落。然而眼下裹完了傷,她仍未離去。漢王便猜想,許是還有話要囑她。
她這樣哭個不停,就不好說話了。
漢王著急地抹淚,帕子都哭濕了。只是人受了痛楚,落下的淚,哪里是能控制的。漢王眼睛哭得紅腫,眼淚卻止不住。
君瑤在旁坐著,看著她抬著一只小爪子胡亂地擦拭臉龐,留下亂糟糟的淚痕。漢王恐君瑤等急了,紅通通的眼睛望過來,低聲問道:“你可有事要說�!�
她一說話,腦袋微微仰起一些,耳垂便埋入肩下,看不到了,光潔的額頭卻正對著君瑤。
君瑤將目光落在她烏黑的額發(fā)上。頭發(fā)梳成髻,雖躺了三日,并未散亂。額發(fā)乖乖地貼在頭上,念及小殿下這軟綿綿的性子,想來發(fā)絲也是柔軟的。
君瑤心間一動,伸手摸了摸漢王的頭發(fā)。
漢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唔……她是漢王,不能隨便給人摸頭的。她要抗議一下,顯得她其實也很有威嚴(yán)。
還未張口,君瑤淡定收回手,語氣平靜道:“還好,未燒起來�!�
原來是試她的體溫。漢王很講道理,既是正事,她便不抗議了,還跟著點點頭,松了口氣的樣子:“不燒就好,傷口會好很快的�!�
君瑤眼中染上笑意。
淚水漸漸止住了。君瑤打了清水來,擰了巾帨,與漢王潔面。漢王拭去淚痕,臉上清爽了,舒適了許多。
人躺在榻上,獨自對著一室寂靜,既不可動彈,又無打發(fā)辰光之物,是很悶的。漢王趁著君瑤未走,開口與她搭話,欲使她留得久一些。
“我們可是在山中?”
君瑤點了下頭。
“山是何山?此是何地?”
君瑤一怔,她游歷至此,天下雖大,與她而言,卻皆是一樣的,哪里管得是何地,是何山。君瑤略一沉吟,此處距殿下遇刺之地相去不遠,那處既有一官驛,想必不遠便是一大郡,此山處西面,稱西山,想來不會出錯。
漢王問罷,猶看著君瑤。
君瑤淡淡道:“西山。”
西山。漢王在腦海中一比劃,怕是臨淄之西那座山。她受重傷,君姐姐負著她,走不得太遠,她遇刺之時,已近臨淄。應(yīng)當(dāng)便是那座山了。
不想山中,住了一位佳人呢。漢王悄悄望了眼君瑤,越發(fā)覺得她好看。
難怪古時許多名士愛訪仙山。
若知山中有君姐姐,她也愛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