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還好君瑤路過，救了她。
可縱然如此，漢王說起來，也沒有什么怨氣，只是很不高興罷了。
蕭氏滿門的寬容，恐怕都生在殿下一人身上了，總是被欺負(fù)，難得她還沒有長歪，君瑤摸摸她：“眼下皇帝騰不出空來為難殿下了�！彼T王世子入京，顯然是要做人質(zhì)，諸王哪肯聽話，少不得抗詔，諸王抗詔，皇帝面上不好看，定又要生事。
漢王點(diǎn)點(diǎn)頭：“對，他沒空欺負(fù)我了�！�
說完又有點(diǎn)擔(dān)憂：“就怕德文掌不住局面�！敝T王與皇帝對抗，偏生個個有兵有糧，一個不好天下大亂。
君瑤默然，怕是遲早要亂。
但漢王又樂觀得多：“不要緊，有阿姐，她在，諸王不敢亂來，皇帝也不敢亂來。”濮陽大長公主便如一根定海神針，制衡各方。有她，朝廷強(qiáng)于諸王，諸王不敢擅動，且她顧念手足之情，顧念天下蒼生，也不會讓皇帝亂來。
君瑤看了看漢王，眼中閃過憂慮，卻沒有說話。
說了許久，漢王犯起困來，在君瑤懷中蹭了蹭，尋了個舒服的位置，眼睛漸漸瞇起來。朦朦朧朧間，她聽見君瑤問她：“殿下便不曾想過自己做皇帝？”
漢王困得眼睛都要睜不開了，口中迷迷糊糊道：“我不想做皇帝，我只想與阿瑤一處……”
話還未說盡，便團(tuán)在君瑤懷中，呼呼地睡去。
君瑤抱著她，既心軟，又心疼。她忽然想到，便是不與殿下做夫妻，她心中就沒有殿下了么？
第八十一章
咸安元年春，
陰雨連綿。
多地困于澇災(zāi)之患。漢地好些，
漢王去歲冬，
經(jīng)臣屬提醒，
征發(fā)徭役，修建溝渠，
疏通河道，田間雖積雨，
也疏得幾時，
不致影響秧苗生長。
縱然如此，
漢王依舊忙得腳不沾地，日日領(lǐng)著一幫臣屬商量如何治災(zāi)。原本與君瑤說好的回西山，
也只耽擱下來。幸而君瑤也不心急，
安心留在宮中。
這日又大雨，漢王自田間視察回來，雖披了蓑衣，
戴了斗笠，衣袍仍是濕透了，
連發(fā)梢都滴著水。濕淋淋地衣衫浸在身上，
春寒直滲入肌理，
漢王小臉凍得蒼白，口中還在與臣下說道：“去冬不是已令疏通河道了？田中積水為何疏不出去？”
“積水不得疏，非我漢境之故。這河下游乃是代河，代河堵了，水自是疏不出去。”臣下無奈道。代河位處代地境內(nèi)，
乃是代王封地，他們怎好越俎代庖。
漢王沉默一陣，顯出無措來，不知如何應(yīng)對。
臣下又道：“殿下當(dāng)修書一封，發(fā)往代王宮中，請代王敦促此事。”
漢王點(diǎn)頭。
前方便是漢王寢殿，那臣屬尚有事要稟，便未退下，一路跟在漢王身后，一路說，漢王也認(rèn)真聽著。她究竟就國不到一年，許多事皆是生疏，需虛心學(xué)習(xí)才好。
行至寢殿外，忽見殿門前有一道身影遠(yuǎn)遠(yuǎn)等候。漢王繃得緊緊的小臉立時舒展了，眼睛一直盯在那人身上，面上顯出“我很想跑到阿瑤身邊去，但有臣下在我要維持威嚴(yán)”的糾結(jié)神色來。
君瑤見她淋得濕透，不免心疼，再看小殿下那糾結(jié)的神色，又是好笑。卻也不曾迎出去，只在門前等她。
臣下察覺殿下注意力轉(zhuǎn)移，順著她的目光一看，便見一端莊窈窕的女子，站在殿前，臣下暗道一聲失禮。忙立住身形，與漢王一禮，道了告退。
漢王自不挽留，待他走遠(yuǎn)，跑到君瑤身前，道：“阿瑤，你用過午膳不曾？”
她天還未亮便出宮，此時已過午，若非雨太大，淋了一身透濕，還得往下一縣去。漢王去歲受了箭傷，臣屬們關(guān)切，恐殿下受寒，舊傷復(fù)發(fā)，急勸她回宮。漢王也怕受了寒，發(fā)病延醫(yī)便麻煩了，便未推辭，獨(dú)自回宮了。
“用過了。殿下呢？”君瑤帶她入殿，早有侍婢去取了換洗衣物來。
漢王搖搖頭，顯出愁容來：“周邊幾處縣都不大好，再疏不出雨水，便要澇了。我吃不下�！�
君瑤替她解下蓑衣，口中說道：“再是擔(dān)憂，殿下也不能不用膳的�！�
嗯，阿瑤說得對。漢王明白，但仍是不大開懷。
除下蓑衣，脫下斗笠，殿中地板上濕噠噠地滴出一片水來，漢王身上也是濕的。君瑤便令她速去沐浴，好洗去一身寒氣。
漢王忙去了。
待她沐浴回來，殿中已擺了膳，皆是熱騰騰的菜肴，在這陰雨天里，教人食指大動。漢王感覺到餓了，乖乖坐到食案旁。君瑤便親替她舀了碗湯。湯是鯽魚湯，湯色純白，冒著裊裊熱氣，里頭還放了幾顆辣子，聞上去便很開胃。
漢王與君瑤道了謝，接過，便要喝，殿門突然被撞開，國相沖了進(jìn)來。
漢王嚇了一跳，動作便頓住了，抬頭望他，一看國相神色，心中沒來由便是一慌，急問：“怎么了？”
國相臉色陰得可怕，兼之他一身雨水，更是使人不安，他在漢王身前跪下，身子下拜，漢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
國相的聲音，遠(yuǎn)得猶如在天邊，落在漢王耳中，幾要聽不分明，可偏生每個字都清清晰晰地?fù)糁袧h王。
“大長公主殿下，薨了�！�
天邊響起一聲驚雷，隨即接連數(shù)聲沉悶回響。
滾滾春雷，驚動山河。
漢王臉色煞白，她一下子坐直身，緊盯著國相，國相伏在地上，猶在回稟：“陛下以亂政為由，鴆殺大長公主，朝中……”
漢王胡亂摸索，抓住食案，撐著站起身，清瘦的身子晃了晃，君瑤扶住她，擔(dān)憂道：“殿下�！�
漢王的手都在顫，眼淚蘊(yùn)在眼眶中，她開口，才發(fā)覺嗓子哽住了，淚水唰的落下。她顫著唇道：“入京……”
國相猛地抬頭：“不可！”
平日里最肯聽從臣下勸諫的小殿下卻像沒有聽到，仍在道：“寡人要入京……”
“殿下！”國相膝行上前，攔在漢王身前，苦心勸道：“殿下入京，必步大長公主殿下后塵。天子無親倫，殿下此時，當(dāng)思前路才是，怎可做小兒女情態(tài)，只顧哀思？”
漢王移目到他臉上，喃喃道：“前路？”
國相忙頷首：“往日有大長公主周旋，朝廷安泰，諸王固有異心，亦不敢放肆，殿下因而得以高枕安臥。今大長公主薨，要變天了！”
要變天了，漢王當(dāng)思前路何方，再不能懵懂度日。國相滿是憂愁地望著漢王。漢王茫然：“我若不入京，阿姐的靈柩如何安置？”
大長公主無后，她的喪儀，何人主持？天子給她安了罪名，她的尊榮，如何維持？
國相嘆息，明白此時殿下必是什么都聽不進(jìn)了。
想來也是。
他一路侍奉殿下，自是明白，大長公主與殿下，看似疏離，實(shí)則在京時，殿下每有為難，皆是大長公主府照拂，大長公主也從未以人情要挾，命殿下替她做什么事，只是當(dāng)他是幼弟，照顧了便也照顧了。
有這一份似遠(yuǎn)實(shí)近的情分在，殿下焉能不哀。
國相望向君瑤，君瑤沖他微微點(diǎn)頭。國相躬身一禮，退了出去。
漢王立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君瑤走到她身旁，默了默，柔聲勸慰：“訃告?zhèn)鞯綕h地，需一月，大長公主殿下薨逝，已有一月，喪儀當(dāng)已畢了，殿下哀榮，唯有將來追贈。殿下縱然回京，也已于事無補(bǔ)。”
這一句于事無補(bǔ)，使得漢王悲從中來。她眼淚不住地落下，抬眼望著君瑤，哽咽道：“我離京前，阿姐特來送別，我說了要助她……卻什么都沒有做�！�
倘若她不那么沒用，能與阿姐內(nèi)外相應(yīng)，德文也不敢下手。漢王這一想，從哀痛到自責(zé)，眼淚越發(fā)落得厲害。
君瑤嘆息，哪有這么多倘若。大長公主威重，有影響局勢之能，諸王覺得她礙事，急于獨(dú)立的皇帝更覺她礙眼，偏生她又忠貞，無自立之心，這下場，或早或遲罷了。
漢王越想越自責(zé)。君瑤勸不好她。
于凡人而言，這世上什么過錯皆可彌補(bǔ)，唯生死之別，無可補(bǔ)過。人去了便去了，再是追悔，也莫可奈何。
漢王也非什么都不懂，她知若是執(zhí)意入京，必是出不來了，皇帝連大長公主都敢殺，何況是她。
正因如此，漢王深覺自己無能，大長公主生前，她不能助她，她去后，她也不敢入京，在她靈前敬一杯薄酒。
這一悲傷自責(zé)，兼之受寒，漢王當(dāng)夜便發(fā)起燒來。
國相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小殿下一貫康健，從未染恙，乍一病，竟是來勢洶洶，教人擔(dān)憂。朝中多難，民間又是瀕臨澇災(zāi)，這關(guān)口，殿下可病不得。
國相領(lǐng)了大夫匆匆而來，至漢王寢殿前，幸而有君瑤在，將大夫攔在殿外。國相拗不過，又知漢王去歲箭傷，是君瑤醫(yī)治，只得由了她，領(lǐng)著大夫，候在殿外，以備不時之需。
君瑤應(yīng)付過國相，重又入殿。
漢王躺在榻上，雙目緊閉。君瑤在她身旁坐了，自錦被下尋到她的小手，握到手心，靈力自手心渡到漢王體內(nèi)，替她驅(qū)寒，又護(hù)住心脈，以免殿下哀思過度。
雨仍在下，漢王宮中，雨水漫道階前。
雨聲陣陣入耳，擾得人心煩意亂。漢王燒得迷迷糊糊，只覺得阿瑤握住她的手，很舒服。她努力睜眼，想要喚君瑤，還未張口，便想起大長公主薨逝之事，心中哀痛徹骨。
“阿瑤�！彼龁镜�。
君瑤答應(yīng)，沒再說旁的，只望著漢王。
漢王淚水落下，也沒有說話，心中卻想，阿姐沒了，她只有阿瑤了。
第八十二章
咸安元年，
注定是一多事之秋。
訃告?zhèn)鞯綕h王府第三日，
趙地又有消息傳來。濮陽大長公主府長史，
手持大長公主手書入趙，
手書稱，天子不肖，
無親倫無厚德，施政憊懶，
刻薄寡恩，
上不能承先帝遺志，
下不能安天下萬民，令諸王共討之。
若只如此，
倒也無妨，
大長公主雖為顧命之臣，到底仍是臣，臣豈能論君？皇帝大可下詔斥責(zé)。
然而隨大長公主手書同至趙地的，
還有一份先帝密詔，詔令大長公主“事有不便，
以便宜論上”。
如此大長公主便有“廢君”之權(quán)，
手書也隨之合乎禮法。
國相將此事稟與漢王之時，
漢王正坐在檐下。
雨還在下，時密時疏，卻未停過。漢王靜靜地看，聽國相言道：“大長公主去后，朝中本就惶惶不安，
有此密詔，人心怕是愈加潰散了。”
漢王點(diǎn)了一下頭，只三日，她瘦了一圈，王袍穿在身上，空落落的，愈發(fā)顯得清瘦。
國相一時無話，默了默，還是說起漢國之事：“雨一直不停，聽聞代河已多處決堤，代王再無舉措，臣恐殃及我漢地�！�
“修書代王�！睗h王道。只她心中也明白，縱使修書代王，代王怕是也無心思關(guān)心民生。此時諸王怕是皆在密謀如何將皇帝從皇位上扯下來，又如何使自己壓下其余兄弟，坐擁天下。
“罷了，看看能否引流�！睗h王又道，她于水利也是一竅不通，說看看能否引流，實(shí)則究竟如何引流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漢王心中亂做一團(tuán)。
她很傷心大長公主故去，但徹夜痛哭之后，漢王又發(fā)現(xiàn)，沒有多少時間能與她傷心了。朝中的事，國中的事，樣樣皆需她去決斷。
“令內(nèi)史查看府庫，存了多少糧食。”倘若當(dāng)真澇災(zāi)，百姓顆粒無收，也不能讓他們無糧度日。
國相領(lǐng)命而去。
庭前都積了水，庭中草木在水中，頗有汪洋凄涼之感。
國相走后，君瑤自殿中出來。漢王聽見腳步聲，回過頭，看到她，沖她笑了笑。君瑤看著擔(dān)憂，與她道：“外頭寒氣重，殿下休在檐下坐了�！�
漢王聞言，乖乖起身，隨君瑤入殿。
君瑤發(fā)覺，自聽聞大長公主故去，殿下雖不大說話，對她卻又更親近，也更依賴了。君瑤明白，小殿下親緣薄，又無好友，與她親近的人少之又少。國相等臣屬固然忠誠，到底是臣屬，許多話說不得。
殿下自小孤獨(dú)，只親近她與大長公主，而今大長公主去了，她能依靠的人，也就只有她了。
便如稚子，總會緊緊看好在意的人。漢王也牢牢看著她。
連日雨水，殿中沉悶，地板都生了潮，濕噠噠的。漢王環(huán)顧四周，覺殿中陰暗，令侍婢點(diǎn)了燈來。點(diǎn)了燈，殿中亮堂些了，漢王微微松了口氣，與君瑤道：“你在宮中悶不悶？”說罷，似是擔(dān)憂君瑤會說悶，要回西山，她又忙道：“待雨停了，我們便去玩，不會一直在殿中的�！�
君瑤心下酸楚，柔聲道：“我不悶，只是殿下一日未進(jìn)食，使我憂心。”
漢王急：“我會好好用膳的。”她的聲音低下去，“我只是不餓�！�
她沒有胃口，食不下咽，并非有意餓著自己。君瑤豈能不知，摸了摸漢王的后頸，溫柔道：“那殿下盡量多用一些。”
漢王乖乖答應(yīng)。
到了晚膳時，她果然努力多咽了幾口米飯。只是不知是悲痛猶在，還是接連數(shù)日，將胃口餓小了，一只小小的玉碗，她只能吃下半碗。
君瑤不好再勉強(qiáng)她，心中卻是止不住的擔(dān)憂。
眼下雖難，卻還只是開端。內(nèi)亂與天災(zāi)并行，大魏氣數(shù)已盡。往后怕是再無喘息之時，殿下該如何挺過去。
君瑤再三思慮，卻尋不出解法。
待夜深，她欲往偏殿去，漢王卻止住了她：“你再陪陪我�！�
君瑤無法，留在她身旁，漢王很高興，高興之余又有些不安，君姐姐很好，可她與她非親非故，憑什么一直陪著她。
“君姐姐，要抱抱�！睗h王又道。
君瑤伸手?jǐn)堊∷?br />
漢王安心了些，靠在君瑤懷中。君瑤抱著這小東西，她察覺得到她的不安，卻不知該如何待她，方能使她安心下來。只得依著她，一言一語皆由著她。
君姐姐的抱抱很溫暖，漢王感覺到了，君姐姐很疼她，漢王也感覺到了。
她靠緊了她，心想，趙王兄要反，晉王兄要渾水摸魚，皇帝會出兵抵抗，到時烽火四起，狼煙遍地，但她不怕，她有君姐姐陪著，總會過去的。雨水連綿，百姓許會流離失所，她也不怕，她會縮衣節(jié)食，將自己的糧食讓出來，也會號令城中富戶相助，再是艱難，也總有辦法的。
等度過了這段日子，她就與君姐姐去西山，漢王她不做了，她就想與君姐姐一起，什么都不管。
她本就不是什么有大才能的人，更沒有什么野心，只想好好地過小日子。
“殿下�！本幒鰡镜馈�
漢王忙抱緊她。君瑤語氣更是輕柔下來，試探著道：“我?guī)阕呖珊�？�?br />
這正合漢王心意，她點(diǎn)頭：“好�！本幋笙玻瑵h王蹭了蹭她，補(bǔ)充道：“待此間事了，我便跟你走�！�
君瑤的心沉了下來，她只怕此間事難了，殿下脫不開身。漢王沒有聽到君瑤回復(fù)，有些急了：“待治好了水，我們就走，好不好？你往何處，我就往何處。”
君瑤合上眼，想也知殿下是丟不下百姓的。其余諸王忙著奪位，誰來管漢國的百姓，只有她，到了此時，仍一心想著治水、救災(zāi)。
窗外雨勢加急，水聲嘩嘩沖刷。漢王抓著君瑤的衣襟，唯恐她不答應(yīng)，不肯帶她走了，軟軟地央求：“我知宮中很悶，你不喜歡，你等一等我，我往后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