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都說紅氣養(yǎng)人,可不是嗎。高級的黑絲絨西裝,
頭發(fā)一絲不茍梳在腦后,手腕上一塊名表,眼神里全是聚光。
誰會想到這人前幾天還縮在漏水的衛(wèi)生間里,
頭發(fā)濕答答,用著幾塊錢的手工刮胡刀。
她透過窄小且遙遠的屏幕,
目視著他被報上名字,
走上頒獎臺,
神情非常從容,
看不出是第一次拿獎的人。
他捧過獎杯,
眼神掃過臺下:“謝謝大家,謝謝金寰給予我的這份肯定,我會繼續(xù)努力。”
非常簡短,然后意氣風發(fā)地舉了下獎杯。
視頻的最后一秒,他看向鏡頭,一直沉穩(wěn)的,不帶任何表情的臉變得很生動。
他沖著鏡頭燦爛地笑了起來。
她和那個笑容對視,幾欲落淚。
剛剛打電話時她都沒想哭,但這一刻她情難自禁,把頭埋在頸枕里,很快布料被濡濕,半天才平穩(wěn)情緒。
這則視頻底下都夸聞雪時有大獎風范,也很識時務,最佳新人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新人,要是說太多就搶風頭了,這樣的發(fā)言是最穩(wěn)妥的。但也有人說他會不會是走后門早被內(nèi)定了,不然為什么會這么不激動。
婁語差點又拿小號和這人干起來。
她強迫自己退出界面,切換到聽歌界面一邊下了飛機。歌曲循環(huán)播放,女人唱著“情像雨點,似斷難斷,永遠在愛與痛的邊緣,應該怎么決定挑選”。
聽得她愁腸百結。
是啊,該怎么決定挑選。她幾番猶疑,恭喜兩個字在聊天框盤旋,最后沒發(fā)出去,咬咬牙,反而按下了刪除鍵。
不刪的話,她怕自己會忍不住,這樣就沒完沒了了。
婁語當時想,在那一天徹底結束是好事吧。
畢竟那是他光環(huán)加身的第一天,金寰的份量可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最佳新人,這個名頭多么響當當。
這份喜悅肯定會沖淡其他所有情緒。
然而兩年后,當她自己也站上頒獎臺,她才察覺到可能不是這樣的。
她穿著高定禮服,戴著昂貴珠寶,有無數(shù)人環(huán)繞著她,認識的,不認識的,都紛紛朝她道賀。
她一下子被推上風光無限的寶座,拿著沉甸甸的獎杯,看著底下黑壓壓的人潮,卻有種說不上來的哽咽。
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太激動了,包括坐在臺下替她鼓掌的周向明也是這么認為的,畢竟熬了那么久才出頭。
在他的視角里,他簽下她,讓她有戲可拍的日子,只要不算是主角,那就都是熬。
他是不完全知道她在被他簽下之前,其實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的。
那才叫真正的熬,替身,鑲邊,死于開場,冬天跳湖,被爆炸的道具刺傷眼皮,拍動作戲青一塊紫一塊,最后又全部剪掉……太多太多了。
只有知道她這份苦難的人,才能感受到她今天雙腳站在高臺上的顫抖。
可這個人不在這里。
那段日子,支撐她的人不在這里了。
阿公不在,阿嬤不在,她最想與之分享喜悅的人全都不在。
她忍不住想,當時站在類似位置的聞雪時,會不會也感到相似的空虛。
可要問她后悔嗎。如果再來一次,自己接到那通電話,會給出不一樣的回答嗎?
她無數(shù)次地問自己。
有些日子,是連聞雪時都不完全知道的。那些日子鋪陳在她生命的最前端,成為她無法釋懷的底色。
沒有任何人可以分擔這種痛苦。除了榮譽,獎杯,這些東西大概可以沖淡一些。大概。只有不停地往上走,她才能告訴自己她當初的選擇是對的。
那段日子她絕不愿意回想,但已經(jīng)成為關押在她心底的野獸。人畢業(yè)走出象牙塔的時候就要經(jīng)歷一道坎兒,做這一行尤甚,還沒出象牙塔里的時候就開始廝殺了,哪還須等畢業(yè)。
因此畢業(yè)無著落的她就更焦慮,更別說她起點比別人低,還復讀過一年。青春是太過有限的東西,它最為堅定向前,一分一秒地和時間私奔,絕不會逗留。
她無數(shù)次想放棄,干脆轉行吧,可又無數(shù)次想著,都到這里了,再堅持一下。
終于,她的堅持迎來一個好的轉機。
謝天謝地,她當時已經(jīng)窮得連進趟便利店都害臊,每拿一樣東西就在心里做算術,害怕收銀的時候超支,自己會拿不出錢。
在那樣捉襟見肘的時候,她收到的面試機會不是什么三流小劇組,而是一個名導演籌備的新電影——
《昨日之詩》。
她覺得人生的轉折點就要來了,真的。
面試定在三天后,她迫不及待地給阿公阿嬤打電話,宣告這個好消息。
巧的是那天,阿公先給她打電話了。
她覺得奇怪,因為往常都是阿嬤給她打的,阿公一般就會在旁邊聽,都由阿嬤來做傳話筒。
阿公聲音倒是很平常,問小樓今天吃飯了嗎,在京崎過得好不好。
她拎著剛買來的關東煮,輕手掀開蓋子,里頭只有兩串食物,都是白蘿卜,體積大,很占胃。味增湯汁溢出香味,湯底是她囑咐店員多加了兩勺的,那個店員很好心,快加滿了。她一路帶過來時生怕會打翻。
幸好沒有,這是她今天唯一的一頓飯。婁語撥開一次性筷子,細細地磨完木刺,順著蘿卜的切口將它們分成小塊。
她語氣輕快地對電話講,我和朋友在外面吃飯,吃大餐呢。阿公你吃飯了嗎?
他說,他和阿嬤都吃過了。只是阿嬤最近身體不好,吃不太下東西。
婁語的動作一偏,蘿卜被搗爛了。
阿公語氣和緩,說阿嬤沒事,你不用著急,最近有空回來看看阿嬤就行了。
嚴重嗎?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不嚴重的,還行,阿嬤就是念叨你。
味增的湯底香氣依舊外溢,她把筷子一丟,掛斷電話,立刻去查飛葛島的機票。
窘迫的銀行賬戶壓根買不起最近一班臨飛的機票。
倒是幾天后有一班特價的往返,她勉強能支付。
而最關鍵的,是三天后那一場她心心念念的面試。
她唯一的機會。
到底該怎么辦。隨時刷新的機票動態(tài)和她貧窮的銀行賬戶正在交戰(zhàn),她甚至沒辦法多一點思考的余地。
孤立無援的她甚至沒辦法向她爸她媽借錢,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跟她聯(lián)絡了。
她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要著急,三天后面試結束再回去吧�,F(xiàn)在迫不及待地買機票回去,仿佛在咒阿嬤會出事一樣。
而且阿嬤一定也不愿意她就這么半途而廢回來吧。
這也許是一種自我安慰的說辭,好讓自己留下來去參加面試這件事看上去沒那么自私。
她咬緊牙關,最終忐忑地訂了三天后的機票,下了一場和命運的賭博。
那三天度日如年,生怕收到壞消息的電話。手機一震動她就渾身發(fā)冷,一看是廣告營銷又罵罵咧咧把氣出到對方身上。
然而面試當天婁語才知道,他們是要為女主演找一個替身。
她五味雜陳地面試完,立刻抱上隨身的行李,坐地鐵奔向機場。
候機時她刷著葛島的天氣預告,說明日會有一場太陽雨,大家出行記得帶傘。
光看到太陽雨這三個字,她就覺得好親切。京崎長年干燥,更別說太陽雨這種奇妙的天氣。她第一次對太陽雨有記憶是小學二年級。那時她爸她媽還沒有離婚,但是兩人也經(jīng)常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有次兩人吵完,誰都以為對方會去接女兒回家,結果呢,誰都沒去。
就是那天傍晚落了太陽雨,陽光金燦燦的,還有撲簌簌的雨滴,雖然身邊的小朋友都被接走,她站在走廊里望著窗外,覺得也沒那么難過,只有好奇。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雨終于停了,它們好像舍不得分開彼此似的,因此結伴離開。
下過雨的天邊是清透的流云,還有橘黃色的夕光。光暈盡頭,一個小婦人顫顫巍巍地撐著紅傘走來,手上拎著小孫女愛吃的蛋酥卷。
唯一剩在校園里的小女孩興高采烈地跳起來,大喊著阿嬤,一頭沖向她,濺起一地雨花。
廣播響起登機的催促,婁語準備關閉手機,一個常年不聯(lián)絡她的號碼跳進一則短信。她下意識以為又是廣告,差點把這則短信拖進垃圾箱。
結果是她爸發(fā)來的。
簡短的一行字,寫著。
「你阿嬤走了,雖然見不到最后一面,還是早點回來吧。」
喉嚨幾經(jīng)起伏,她低下頭,回了一個哦。
她后來才知道,他們不想拖累她,一直沒告訴她身體不好的事。阿嬤其實已經(jīng)拖到不能再拖了,阿公才咬牙打的電話。而因為她沒能最快趕回去,阿嬤盡管很努力了,還是沒能撐到她回來。
那三天,阿嬤在想什么呢。
她麻木地穿過行人,穿過安檢口,機場工作人員翻著她的包,例行檢查著物品。洗漱包,充電寶,身份證,還有零零碎碎的一堆。
他們把東西翻出,她一一把東西收回去,有條不紊。
往前走時,身后工作人員叫住她,說你還是漏了東西。遞過來一看,一副嶄新的皮手套。
那一年考上大學,離家前她舍不得阿公阿嬤,三個人在汽車站照了張相。大夏天,阿嬤特意戴著她給買的那雙手套,舍不得又開心地挽著她。
阿嬤很瘦小,只到她的肩頭。
因此她一直沒發(fā)現(xiàn),原來那雙手套早就起球了。
她這回知道該買皮質的,可阿嬤的手指也不會再生凍瘡了。
婁語平靜地說著謝謝,慢吞吞地把手套戴在了自己手上。像那一年傍晚落太陽雨,阿嬤粗糙又溫暖的手牽住她。
她心疼地說小樓啊,你的手怎么濕了,淋到了嗎?
而她天真地指著天空,說阿嬤,我剛探出手在接雨滴呢。原來太陽公公也會流淚噢!
還有還有,它的眼淚和我一樣,也是冷的。
*
婁語小的時候就知道了,不管是主宰銀河的星體,神明,這些龐大遙遠的事物,抑或是清晨的草葉,人類,這些渺小的東西,傷心的時候,流露出來的水分都是冷的,寂靜的。
身在片場的這一刻,婁語垂下面龐,眼淚往下砸的時候,再次印證了這一點。
她清晰地感受到眼淚砸下去的重量,砸在手臂上,地板上,可聽不到任何聲音。
能聽到的是收音的電流聲,攝像機的運轉聲,除此之外非常安靜,所有人都圍觀著她的傷心,且不會有人當回事。
畢竟這是在拍戲嘛。
至于這傷心的情緒從何而來,到底想到了什么,無所謂。
章閔盯著監(jiān)視器,內(nèi)心非常震撼。她剛剛還在擔心,因為走戲的時候婁語連走位都忘了,感覺不是很穩(wěn)定。她生怕她又出現(xiàn)情緒的狀況,開拍的這第一條長鏡她根本沒抱希望,只當作試拍,結果……結果……
她啞口無言,非要說什么的話就是震撼。
她從婁語的表演里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哀傷,連帶著這一刻她手腳冰冷地坐在椅子上,一時間連停都忘記喊了。
直到坐在旁邊的攝影指導輕輕推了推她:“導演?”
她匆匆回神,拿起對講,清了清嗓子:“……太棒了,你們都辛苦了。”
婁語沖著鏡頭露出一個笑容。
不怎么好看,畢竟她現(xiàn)在臉上都是眼淚,妝都花得一塌糊涂。
栗子早在一旁待機,這場一收,立刻拿著紙巾小跑過來。
但還是有人快她一步,畢竟聞雪時就在婁語跟前。
婁語愣愣地看著那只修長的手在她眼下攤開,手心里放著一包紙巾。
包裝和多年前不一樣了,但左上角依然寫著三個字,五月花。
他看她發(fā)呆沒動,自顧自地從里面抽出一張紙巾,彎下腰,慢慢地把她的眼淚擦去,低聲哄她。
“不哭了�!�
他的聲音也染上了難過。
她一聽,眼淚更止不住地往下砸。
昨日重演,可明明又什么都變了,有變好的,也有變得不好的。
婁語胡亂地用手抹了幾把臉,趕緊接過紙巾說自己來。
“謝謝�!彼醋∶骖a,擋住自己哭花的臉,視線被薄透的白色遮擋,鼻音很重地說,“你居然拍戲還帶了這個。”
“放口袋里也看不見,不影響�!甭勓⿻r沒把紙巾收回去,“還要么?”
“不用了,我助理也帶了紙巾。”
她不再是那個凡事都得親力親為的燈光替身了,所以這包五月花對她說是不需要的東西。
……真的不需要嗎?
婁語捏緊手心里濕透的紙巾,那為什么自己這一刻還握得這么緊。
她看著轉身離開的聞雪時,從他的表情里隱約能察覺到聞雪時拍完的情緒也不太好。
她疲憊地上保姆車準備回去休息,栗子卻突然上車,臉色有些小心。
“姐,駐組宣傳剛找我呢,說今天因為提分手戲上來,所以臨時安插了一個相關的宣傳采訪,要放進側拍花絮的……不過我覺姐現(xiàn)在應該很累,這個采訪要不要往后再找日子?”
她立刻打起精神:“不用了,提綱呢?”
栗子把紙張遞過來:“剛才您拍的時候團隊都已經(jīng)把關過一遍,篩了一些不好回答的問題,這些您再看看,如果問題不合適還可以再刪�!�
有些藝人會需要團隊把問題篩掉,然后還得把標準答案都負責寫上去,連答案一塊兒過目。但婁語不是這種,只需要幫她做基本的過濾就行。
婁語快速過了一遍,指著其中一問:“把這個前任的問題刪了吧�!�
“姐,前任問題我們都事先刪了,就留了這一個。因為也和劇有關,要是全刪了就……”
她欲言又止。
婁語明白她的意思,揉著眉心問:“聞雪時那邊呢,他們也沒問題?”
她這些年都會看他采訪,聞雪時幾乎都不回答情感相關的問題。
在這一點上他們非常一致。
栗子點頭道:“我剛問了下聞雪時的助理,他們說還是得照顧下劇的宣傳�!�
婁語沉默半晌。
“……知道了,那你跟宣傳那邊說吧,可以�!�
*
駐組宣傳直接借了劇組的大化妝室,畢竟現(xiàn)場還有其他戲份的拍攝,不能用棚,兩位主演便將就著在這里做采訪。
兩人并排坐在沙發(fā)上,工作人在他們身上別好話筒,確認收音沒問題,采訪便正式開始了。
他們臉上的疲憊和消沉迅速退去,變成了鎂光燈下挑不出錯的笑容。
主持的宣傳在鏡頭后cue他們。
“兩位先自我介紹一下吧�!�
聞雪時做了個先請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