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燈盞搖閃,雪白的僧袍在昏昏暗暗的光影里,低垂的眉眼模糊不清。
時間仿若凝固在空氣中。
一片沉水的寂靜。
經(jīng)過漫長的等待,法顯終于開口:“施主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平靜到極點的聲音,聽在耳旁有種不同尋常的意味,然而話里的意思也讓人不明所以。
花千遇微一怔,皺眉道:“出潑潑qun7~3954~305~4
家人不能妄語,怎么還有假話?”
法顯不語只是看著她,眼里無波無瀾越發(fā)看不明白。
一時也猜不到他要搞什么古怪,稍作思考道:“先聽……假話吧�!�
這是人的慣性,一貫喜歡先聽壞消息,留下好消息還能給自己一個安慰,彌補壞消息帶來的傷痛。
“不成�!�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傾聽者的心態(tài)卻有了起伏,假話不成,那真話就是成了?
法顯愿意不喜歡她。
花千遇開始期待起來,念頭剛起直覺告訴她法顯答應(yīng)的太過輕易了,不符合他的性情。
頓時,她的心提了起來,又問:“真話呢?”
法顯看她,一字一頓道:“不成�!�
花千遇反復回味他的意思。
迷茫過后接踵而至的就是一股巨大的怒意,什么真話假話答案不是都一樣!
死和尚,又敢耍她。
見到她眼里閃過的怒火,法顯竟突然笑了一聲。
笑聲是苦的。
火氣一下子消了大半,花千遇只盯著他看。
法顯唇邊的弧度亦是悲苦,輕一搖頭道:“成于不成,又不是我能決定的。”
花千遇愣住。
猛然間意識到,她的問題多可笑。
如果一個人能控制自己的情感,隨意決定是否喜歡對方,天下間就不會有那么多傷心人了。
她想到法顯曾說過的一句話。
提醒自己不應(yīng)執(zhí)著。
原來,他在佛珠上刻的字竟是這個意思,他早知應(yīng)該放下,可四年苦修也沒能成功放棄心中執(zhí)念,又怎會因為她的一番話而動搖。
幸而,她也沒有天真的覺得只用一番話就打消法顯對她的情意。
“施主不應(yīng)該回來的�!�
見她無言,法顯嘆道,眼底是一片通透之色。
不回來就不會得知他的心意。
也就不會為了讓他一心修佛,斷絕塵心而說這番話,她的好意他都清楚,只是情本就非己所控,又怎是輕易所能放下的。
聽完他言,花千遇的目光漸變的渺茫起來。
她為何要回來?
救法顯?
呵,即便她出面將罪責全攬回來,說是她心術(shù)不正,勾引法顯破戒不管他的事。
法顯的懲罰還是會如期執(zhí)行,除非把這些和尚都宰了,否則根本無法改變已成定局的事。
這也是她在法堂屋頂那半日想明白的,或許她回來有一部分是源于情愫作亂,而真正的原因還是她潛意識里想和法顯徹底斷個干凈。
臨走時她沒忍心,或者說她害怕了,不敢去揭露法顯對她的情意,她本就是害他破戒的始作俑者,卻還要無情的再傷害他,而有時越是不想傷害一個人,往往傷的越深。
現(xiàn)在將一切都說開,也是因天臺寺外老和尚說的那一句話話。
她琢磨了許長時間,忽然間就領(lǐng)悟了這句話的含義。
佛與非佛只在一念之間。
執(zhí)則迷,放下便是佛。
隱約有一聲惆悵,又釋然的嘆息在心底響起。
花千遇眼里的恍惚逐漸變成堅定,抬眸看向法顯,平靜的說道:“我回來是因為有一件事要做�!�
法顯不解的看她,心底猜想她是何意,思忖片刻不得其因,開口問道:“何事?”
她也未道明,只是走近法顯,在他疑惑的目光中伸手扯開僧袍衣襟,手探入胸膛里摸索。
法顯僵了一下,肌肉瞬間繃緊,全身的知覺都停留在上身,清晰的感知到柔軟微涼的手,從胸膛一路摸到腰際,帶起一陣陣酥麻的戰(zhàn)栗。
當即嚇了一跳,沒成想她會突然扒他的僧袍,還摸他……
登時便覺羞恥起來。
一雙沉靜的眸子,此時閃爍不定,臉也有些微紅,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施主……要做什么……”
他僵站著也不知該不該阻止她。
這就是她要做的事?
不待他想明花千遇此舉何意,就見那只白皙若雪的手從他懷里掏出一方絲帕,紅艷艷的灼傷人眼。
法顯微紅的臉迅速地褪去血色變得蒼白,盯著她手里的錦帕,眼瞳緊抽一下。
這一方帕子,輕薄柔軟,如絲如霧,一角繡滿了金色花紋圖樣,精細又絢美。
正是她扔給法顯的那一塊手帕。
花千遇瞥一眼絲帕,確認般的說道:“你果然給收了起來,為何不還給我?”
法顯語塞:“我……”
他本是要還的但想到以后不復相見便遲疑了,一直也就未給。
因為有愛,故生貪戀,因生貪戀,而生取有,自然而然的他起了留下這塊絲帕作為念想的貪欲。
如今被人挑明,他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令人所不齒。
僵直的手指,微微顫抖的握成了拳。
他想要解釋,心底又泄了一口氣,不想要再辯駁,因為事實就是如此!
他抿唇看她,等著她后續(xù)的話。
花千遇并沒有什么好說的,也不會因此而責怪他,她只是在單純的確定一件事。
確實是法顯私自留下絲帕,不是忘記還她,這情況她早已有所料,現(xiàn)在不過得到一個證實的答案。
她本不想將此事揭穿,如此做也是另有盤算。
既然決定要和法顯做個了斷,就要斷的干干凈凈,徹徹底底。
此念浮現(xiàn)后,心臟處突然傳遞來一陣壓抑的鈍痛,傷疼生起的同時還有一種無法言喻的空洞感。
心里像是有一種極重要的東西正在被抽離,一絲,一絲,緩慢又煎熬。
她不否認對法顯動心,也僅僅只是如此,為了能夠回去她舍去了太多的東西,現(xiàn)在不過只是又舍去一個罷了。
舍棄法顯……
那個溫和出塵的身影,低垂的眉眼間總有幾許佛性的悲憫,慈悲的眼神,好似能寬容世間所有的罪孽。
看上一眼便再無憂愁。
從此再也見不到了。
心痛的愈發(fā)明顯,呼吸的空氣都仿佛浸透了冰。
氣息有些不穩(wěn),花千遇緊緊攥著絲帕試圖減輕一些心頭的痛楚,她壓制著,盡量讓聲音顯得冰冷,沒有情緒。
“法顯,你可曾還記得在西域時,你親口答應(yīng)過幫我做一件事?”
一種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
法顯的語調(diào)略有干澀的僵硬:“記得。”
“現(xiàn)在我要你履行這個諾言。”
花千遇彎唇笑了一下,笑容有悲,有嘆,就是沒有喜。
她說:“忘了我。”
法顯僵住了,靈魂開始失重。
他的意識甚至產(chǎn)生了一瞬的模糊,她說的很清楚,但他不理解,一息之后,他明白了。
她要他,遺忘她。
這句話很輕,沒有什么多余的情緒,如同在漫不經(jīng)心的說,今日天氣很好,可落在耳邊卻像凌遲。
他想,他應(yīng)該是痛的,但身體還沒完全反應(yīng)過來,依舊處于一種無知無覺的混沌里。
手里的絲帕在法顯面前被內(nèi)力震碎,手一翻,片片紅雪飄散在空中,似有飛花在眼前凋謝。
佛燈欲滅,忽明忽暗。
咫尺已天涯。
花千遇深深吸了一口氣,喉嚨發(fā)緊到她的聲音都有些變調(diào):“我希望你遵守諾言�!�
不再看他,轉(zhuǎn)身走了。
靜室內(nèi)只留法顯一個人。
無邊的孤寂感在瘋狂的滋長,蔓延,如同一只無情的手攫住他的心臟,渾身又冷又寒。
胸口氣血翻涌,法顯再也壓抑不住喉頭的腥甜,直接嘔出一口血來,血色染紅了蒼白的嘴唇,使他的神情多了些絕望的意味。
整個人如同受了重創(chuàng),面色迅速灰敗下去如蒙了一層陰翳,身影凄清孤零,雪白的僧袍也似失了顏色。
一瞬間眼眶酸楚發(fā)熱,視野開始模糊,喉間的血氣不停的往上涌,顫抖的唇線上下翕動,染血的嗓音盡是嘶�。骸扒в觥�
線被掐斷,一串佛珠墜地散亂飛濺。
在珠落琳瑯聲中,她的話還猶在耳畔。
他怎么也想不到,意動之時,又是斷情之刻。
全身的氣力仿佛剎那間被抽空,法顯腳下踉蹌一下才勉強站穩(wěn),微顫的手慢慢按在了胸口的位置,那里痛的像是有刀在絞。
低垂的眸子一片空茫,散落滿地的佛珠印在眼瞳,眼底的光芒,終是寂滅了。
我執(zhí),是痛苦的根源。
放下,便要剜心截舌,獨吞絮果,永葬荒墟。
…………
我知道寶寶們很心疼法顯,但是請不要罵花花,她所受的罪和苦不比法顯少,這么做也是為了法顯好,只是方法太冷酷了,不過這也是最符合她人設(shè)的做法,我只能這么寫,也不要罵師尊,他說那句話自有用意,后面會解釋。
剜心截舌,獨吞絮果,永葬荒墟,這一句話忘記在什么地方看到的了,不是我原創(chuàng)的。
第八十七章放下
三日后,戒壇開。
法顯破戒的消息也早在普徹定下罰令之后,就傳遍了整個天臺寺,眾弟子的反應(yīng)皆都如出一轍的目瞪口呆,不可置信。
法顯不僅破戒,破的還是教門重戒之一的淫戒。
眾弟子只覺得天都要塌了。
法顯為人寬容溫厚,佛法洞徹圓融,戒行嚴謹,定力非凡,還有許多都說爛了的優(yōu)點,試問這樣的人怎會因色欲所惑而破戒。
當然,如他這般清風朗月的人,也不是沒有懷春少女心生愛慕,但是法顯從不于她們單獨見面,即便是會面也時刻保持一定的距離,絕不會越雷池一步。
眾弟子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有佛門敗類嫉妒法顯的才德而設(shè)計的污蔑,陷害他身遭此劫難。
為這等憑空猜測的虛妄之詞,寺里的僧人還吵的不可開交,險些打起來。
也不怪旁人的陰謀論,法顯清凈圣潔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任何人都不敢,也不會將他和女色聯(lián)系起來。
一陣雞飛狗跳的打探消息,戒律院的門檻都快被踏破了,每一個從戒律院回來的弟子都一臉垂頭喪氣。
他們得到的答案全是一樣的,事實就是如此。
這時又有一個陳年舊事被重新提及,兩年前,就有消息傳出說法顯并非是去無罪崖閉關(guān),而是去受罰,他在無罪崖面壁思過兩年還未看透,具體未看透何事卻猶不可知。
當時只當茶余飯后的閑談,聽后也就一笑了之,沒人真的會信。
如今再想恐怕真有其事了,說不定這次的破戒就和兩年前的事情有關(guān)。
此時寺內(nèi)的風向已經(jīng)有些轉(zhuǎn)變了,畢竟種種事跡表明,破淫戒可能是真的。
當然絕大部分弟子是不相信的,而不管他們是否愿意相信,法顯的處罰之日還是到了。
戒壇在戒律院的一片空曠的廣場上,下寬上窄頂部是圓形,于普通的祭壇稍有不同,戒壇是由一整塊巨石所鑿刻而成,建造內(nèi)門時這塊墨石就在寺門的位置前。
最初師祖用墨石練金剛掌法,隨著掌法的精進墨石越來越薄難堪再用,后被抬到了戒律院用作戒壇,和天臺寺一樣有四百多年的歷史。
行罰的時間快到了,眾弟子紛紛前去戒律院,他們也非是去圍觀看熱鬧,而是擔心法顯的處境想要去看看他。
經(jīng)過幾日的沖擊他們也想通了,不管法顯是否破戒,他仍然是他們最平易近人的師叔。
兩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和尚,神色焦急的往戒律院的方向而去,其中一個走路拖拖拉拉的,想走又望而卻步。
另一人拉著他的僧袍衣袖,催促道:“覺遠快些走,去的晚就要耽擱了�!�
覺遠眼眶微紅,一臉痛心疾首的說:“我不忍心看見師叔受罰,一定是搞錯了,師叔不可能破戒的�!�
說完淚都快下來了。
這番話他一路上說了不下五次了,覺靜無語的說:“師叔的事是普徹掌院親自審問的還能有假嗎,你要是不想去就不去了,省的看到心里難受,好幾天吃不下飯�!�
看法顯受罰他心里極是不好過,可要是不去看法顯,往后說不定再難見到了,更是難受的不行。
覺遠抽了抽鼻子,心一橫道:“我要去�!�
“去就別磨蹭了�!�
覺靜拉著他,兩人走到戒律院里。
進門之后一眼就看到那個一塵不染的身影。
戒壇高約半丈,寬三丈有余,堅硬的石墨上每一寸都刻滿了經(jīng)文,密密麻麻的佛經(jīng)蔓延到臺階之下,戒壇正中央是一個大大的卍字符。
法顯就跪在卍字上。
這個卍字非人工所刻,而是四百年前師祖練金剛掌落下的深痕,此刻去看仍能感受到一種凌厲的震懾力。
以殺伐之氣,慈悲為念,時刻警醒眾弟子,嚴持戒律,堅離五蘊六毒,不墮地獄。
戒壇旁人影幢幢,圍滿了僧人,眾人疑惑又微微驚訝,戒壇只有破殺戒的弟子才會開,法顯的罪過不足以嚴重到開戒壇的地步。
莫不是這其中還有不為人所知的隱情?
眾人皆都關(guān)切憂心的看著跪在戒壇上的人影。
雖是以受罰之身跪立,背脊卻挺的筆直,微微低垂著眸子,眉眼間一派默然的平靜,那唇邊總是噙著的溫和笑意卻是再也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