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身后傳來一道清朗聲音。
花千遇回頭,墨玉般的眸子里是一片通透的光亮。
這番道理看似簡單,卻有一種超脫的闊達。
她似乎有所感悟,或許生命是短暫的,但是留存的慈悲和智慧卻是永恒不滅。
傷春悲秋不符合她的性情,會由此感觸,也是因為她在時間洪流的裹挾之下重生三世,依舊難以跳脫時間的束縛,回不到原來的時空。
她的掙扎太過微不足道,以至于憂疑叢生,很多次都在反復(fù)懷疑找齊了六件神器真的就能回去嗎?
如是思索,眼神里便浮現(xiàn)幾分悵然。
法顯見她黯淡的眸光,心頭一緊,不知她何故如此,輕聲問:“施主怎么了?”
花千遇猛然回神,對上他輕柔又微些緊張的目光,下意識想要掩飾,臉上扯起笑容:“沒什么,只是覺得禪院塔林,比你們天臺寺的舍利塔要氣派……”
話說一半,突然就戛然而止,笑容也隨之僵在臉上。
臥槽,說漏嘴了。
表面上他們還不是熟人,她怎會知道天臺寺的舍利塔是何等模樣。
花千遇表情扭曲一下,滿心懊惱的想著怎么解釋糊弄過去。
在她慌亂之際,法顯只是溫和的注視,唇畔猶存笑意,也無任何驚訝的神情,像是早已知曉,所以不多過問一句。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思緒通明起來。
他們兩個皆知對方的身份,也都猜到,兩者全都看破只是不挑明。
現(xiàn)在說和不說沒差別,花千遇決定將錯就錯,他不挑明,她就不承認(rèn)。
她避開法顯的目光,走出塔林,兩人一道回到禪院內(nèi)。
轉(zhuǎn)眼天色漸暮,紅日西沉。
藥堂里僧人還在忙碌,他們將各類曬干的草藥都分袋裝好,預(yù)備運往懷慶府給災(zāi)民治傷。
無念安排好隨行的僧醫(yī),處理好后續(xù)的一切事物,也已近深夜。
今夜注定是個無眠的夜晚。
僧人們緊張又似激動的聚在一起,商討著明日去往懷慶府,如何救治災(zāi)民。
秋季涼風(fēng)透骨,在屋外吹些寒風(fēng)都會頭疼腦熱,更遑論被浸泡在冰冷洪水里數(shù)個時辰,必然會感染風(fēng)寒。
他們拿的最多的草藥便是醫(yī)治高熱,其次是皮外傷所用的傷藥。
此起彼伏的熱鬧討論聲,伴隨深夜?jié)u輕,僧人們也都慢慢睡著了。
藥堂內(nèi)的燈一盞盞的滅掉。
只剩下一間禪房還透著朦朧柔光。
青燈如豆,滿室清寂。
無念合上醫(yī)書,走到香案前盤腿而坐,拿起一旁的木槌,合上雙眼,抬手敲擊木魚。
“梆,梆……”
悠悠響起的木魚聲,縈繞回蕩,帶著一股撫平人心的寧靜祥和感覺。
寂靜夜色中,沉厚脆亮的敲擊聲異常的清晰。
微風(fēng)撫過,燈火搖曳一下。
昏黃的光亮照出一個窈窕的身影,她踱步向凝定不動的身影走去。
幽香近,人已近在眼前。
木魚聲分毫未亂。
花千遇垂眸,黯淡光線下的容色沉靜如洗,兩片菲薄的唇微微翕動還在誦經(jīng)。
等了片刻,不見他有所反應(yīng),主動說道:“大師不問我深夜所來何事?”
念誦經(jīng)文的唇凝了一凝,眼仍是緊閉。
“你我都清楚�!睙o念不著痕跡的點明,話鋒一轉(zhuǎn)又道:“貧僧這里沒有施主想要知道的事,莫要再白費心思�!�
花千遇看他挺直的背影,微瞇起眼睛,慢悠悠的說:“那可未必�!�
語氣里蘊含的深意和彌足自信顯而易見。
無念不再回答,任由她去留。
看他視若無睹的態(tài)度,花千遇也不著急在禪房里轉(zhuǎn)悠起來,室內(nèi)簡潔干凈,一目了然,屋里最多的就是醫(yī)書,墻上還掛了一張七弦古琴,內(nèi)室一張羅漢床,靠墻幾層木柜,再無他物。
細(xì)細(xì)都看了一遍,沒找到有用的線索,目光又落回到無念身上。
她開口問:“明日空相居士就要離開禪院去懷慶府救助災(zāi)民,大師醫(yī)術(shù)高明又位居藥堂首座,如今百姓有難理應(yīng)難辭其咎,為何不和空相居士一同前去。”
起初耳聞方丈讓藥堂的人隨行,便擔(dān)憂無念也跟去計劃生變,特意來找若凈打聽。
若凈回答說,藥堂大半僧人都要去往懷慶府盡一份力,這其中不包括無念。
無念若去她還不會生疑,他不去才讓人感覺奇怪,試問經(jīng)常下山給百姓治病的人,會眼睜睜看著懷慶府的災(zāi)民遭難嗎?
無念靜了片刻,才回道:“貧僧還有更重要的事�!钡恼Z氣,卻也能品味出一番隱忍意味。
花千遇眸色漸深,唇角勾起一抹淺弧。
她問,話里帶著些威迫:“人命關(guān)天,何事會比數(shù)萬人命還重?”
木魚聲頓了一下,又再次有節(jié)奏的敲響。
無念沒回答她。
他的沉默也再次印證,此前她心底隱約的猜測。
無念頻繁下山不全是為百姓治病,其中還另有隱情,不知會不會和他所要做的事有關(guān),得找機會跟著他下山探一探究竟。
她會今夜前來,除了借懷慶府洪災(zāi)一事做文章試探無念的態(tài)度,還為了找線索。
既然問不到,不如到他日常起居里尋,平常藏的再隱秘生活中總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
不過她都仔細(xì)觀察過,禪房里沒有能證明他俗家身份的東西,這一點讓她大失所望。
只要知道他是誰,那么他的籌謀和計策順藤摸瓜就能猜到。
掌握了他的秘密,便相當(dāng)于有籌碼在手,無論是替他保守的恩情也好,脅迫也罷,她都有辦法讓無念言明地涌金蓮的事。
她確定無念知道地涌金蓮,還是昨日同他去鐘樓敲鐘,她狀似無意提及一句,無念雖未言語,但從他的神情變化來看,他定然聽說過。
說不定就和他的過往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倘若貿(mào)然詢問地涌金蓮的下落,即便他知道,也不一定會說,還是和他談條件穩(wěn)妥些。
花千遇梳理完思緒,只覺眼前逐漸明朗。
禪院里能過問的人她都問過,只打聽到唯一清楚無念身世的人,除了方丈,便是問初。
這兩個人她都不能過問,不過旁敲側(cè)擊還是可行。
她走到無念身旁,憂愁的說:“聽聞此次災(zāi)情較比往年要嚴(yán)重許多,洪水沖開堤壩淹了懷慶府內(nèi)諸多鎮(zhèn)鄉(xiāng),大師不去賑災(zāi),問初師父會去嗎?”
無念閉著眼,幾息后才回道:“不知�!�
他的猶豫像是在思量要不要回答,顯然他時刻都未對她卸下過防備,甚至于說一句話都要反復(fù)斟酌思考。
看著他閉合的蓮眸,莫名想起他看人時的眼神。
眼見物時,眼中無有物,看似達到了空凈的境界,然而太出塵反而難以成道。
法顯曾經(jīng)說過,佛法是出世不離世間。
離開入世,亦無出世。
無念看似沉靜有禮,有問必答,不會心生不耐,然而這種包容始終讓人覺得有隔閡。
花千遇眸色深幽,唇邊卻緩緩勾出一個笑:“大師待人都是這樣嗎?沒有真心�!�
真心……
木魚聲戛然而止。
無念慢慢睜開眼,一雙眸底光華明滅。
那素來都靜淡的臉上浮現(xiàn)出堪稱復(fù)雜的神色,竟有片刻失神。
恍惚過后他放下木槌,清冷的目光望視而來,嗓音縹緲的似在云端:“施主可曾聽說過阿能訶鼓的故事?”7~3_95_4~30_5~4.
沒得到明確答復(fù),卻等來了一個故事。
花千遇一怔,不明所以,搖頭道:“不曾�!�
無念垂眸,修長的手指捻動持珠,緩緩敘述道:“傳說有個名叫陀舍羅訶的人,這個人有一面鼓,叫作阿能訶鼓�!�
“阿能訶鼓的聲音好聽又響亮,能傳到四十里之外,可是隨著時間推移,阿能訶鼓不斷損壞,又不斷被修繕,如此往復(fù),直到每個部件都被一次次地更換過……”
故事接近結(jié)尾,無念的眼神漸變空茫,最后嘆息般的說:“阿能訶鼓還被叫作阿能訶鼓,但是,還是當(dāng)初的那面阿能訶鼓嗎?”
花千遇第一反應(yīng)不是思考故事的含義,而是覺得阿能訶鼓的故事有些耳熟。
稍加回憶,便想到古希臘也有同樣的故事,說的是忒修斯之船,也是船破損后修復(fù),最后船上的零件都被換過,和阿能訶鼓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兩個問題都很復(fù)雜,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深入思考也只會讓人越來越迷茫。
因此,花千遇給出的答案粗暴到讓人匪夷所思:“不管是不是原來的阿能訶鼓,至少鼓還存在。”
聞言,無念臉上現(xiàn)出一絲苦笑。
物是人非,須臾變滅。
是否是原來的阿能訶鼓已經(jīng)沒意義了。
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那都是一定會發(fā)生的事,而他所要做的事情也是命運的必然選擇。
…………
生之時,當(dāng)生;死之時,當(dāng)死——出自傳習(xí)錄。
阿能訶鼓的故事——出自雜阿含經(jīng)。
第一百一十八章醋意
他坐著,她站著瞧他。
那漠然置之的姿態(tài)格外拒人于千里之外。
慣見他待人溫厚的一面,再看此時的冷漠,便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寒。
花千遇氣極反笑,驟然冷下來的聲音道:“就這么不待見我?”
法顯毫無反應(yīng),平靜的宛如一尊石塑,若不是他指間輕輕捻動的持珠,還以為他再次入定。
立刻她就有了結(jié)論,和尚生氣了。
疑惑掠過心頭,也不知原因究竟為何。
居高臨下的望著他,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不準(zhǔn)備理她的樣子。
所剩無幾的耐心也已耗盡。
“好,好的很,幾日不見氣性漸長�。 �
冷嘲熱諷的言辭后又接了一句負(fù)氣的話:“既然你不想見我,我還不稀罕來找你�!�
話落,轉(zhuǎn)身拂袖而去。
聽見漸離的腳步聲,法顯抿直了唇角,滿身頹然。
花千遇走到門前,眼前是濃稠的黑暗,腳下還亮著一片昏黃的光。
此刻才稍稍找回一些理智,她是昏了頭才會被法顯冷淡的態(tài)度氣走。
往日里無念各種冷臉對她也未曾動怒,到法顯這里脾氣卻不受控制。
仔細(xì)想想,心里的怒意沒有多少,反倒是有一點點怨念,埋怨他竟然這么冷漠。
她也清楚會有這種想法,還是因?qū)Ψ@的那一絲情意作祟,如果不在意他,也就不會在意他的態(tài)度如何。
花千遇嘆了一口氣。
不甘心�。≡趺茨苋斡煞@得逞,把她氣走呢。
反手關(guān)緊門扉,又把門栓插上。
她轉(zhuǎn)身向獨坐的背影走去。
一聲又7~395_4~305~4獨.家.整.理一聲響動猶如踩在心頭。
法顯的身體逐漸緊繃,眼睫輕顫。
她方才做的事他都聽得見,腦海中思慮急轉(zhuǎn),想她去而復(fù)返又關(guān)上門想要做什么。
花千遇停在他身后,略微放肆的目光打量他,坐姿端正,腰背挺直,月色僧袍顯出清凈離欲的感覺,身形輪廓柔在光線里,光滑的腦袋上能看到一層淺淺青茬,新長出的頭發(fā)很短所以看上去茸茸的,好像很好摸。
想揉一揉……
手指摩挲兩下又忍下沖動。
花千遇艱難的轉(zhuǎn)開目光,抬腳不輕不重的踢一下他的腿,提醒道:“喂�!�
法顯沒反應(yīng)。
只是整個人沉靜的氣息為之一變,轉(zhuǎn)變成緊張和警覺,還有一絲絲的防備。
見他如此,花千遇心底的邪火就往上竄。
就想多欺負(fù)他,看他還敢不敢這般提防她。
念頭在腦海中閃現(xiàn),未經(jīng)思考她就付諸行動,俯身的同時伸出手,用一種極端輕佻的手勢,捏起法顯的下巴,挑了起來。
當(dāng)看到他僵硬的臉色時,心里的快意前所未有的強烈,其后變成一種受人尊敬的和尚也有今天這個下場的嘲笑。
不覺就笑出了聲。
這黏在嗓子里的清甜笑聲,使得心跳微微加快。
法顯無法再保持漠然,緩緩睜開眼,躲閃的目光掠過花千遇雪艷面容,唇抿的更緊,眼睫輕顫垂落。
他轉(zhuǎn)頭,試圖掙開花千遇的手,不過她捏的很緊又動不了,便只有推開她這一個方法。
不知為何,他反而沒有動手,兩個這般僵持著。
沒了暗光的遮掩,法顯臉上所有的細(xì)微表情都逃不過她的眼。
她也能清晰的看到他的神情由僵硬尷尬,漸漸變成不自在的赧然。
花千遇眼里的捉弄意味愈發(fā)濃重,手指輕輕擦過他的唇畔,溫軟,略微干燥。
如愿看到他瞬間緊縮的眼瞳,嘴唇也顫了顫。
這一次指尖直接就按在他嘴唇上,帶著種難可言表的曖昧,沿著唇線緩慢的摩挲。
瞬間他的呼吸就亂了。
立刻又揮開她的手,頭往旁處躲了躲。
花千遇撤手后,沒再做冒犯的舉動,只是好笑的看著他,那一雙媚態(tài)的眸子染著笑更加勾人心魂。
她微揚下巴,含笑的嗓音道:“和尚,說句話�!�
法顯垂眸,澀聲道:“貧僧無話可說�!�
“是嗎?”
漫不經(jīng)心的自語聲隱約透著讓人不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