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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無念一頓,望向問初的深邃目光,許是遺憾,許是緣盡的悲傷,咽一咽嗓子又道:“無念不信會有來世,但是在這件事上,由衷的希望能有來世,讓無念去報答師父的恩重�!�

    “師父若是憐愛無念,就放我下山吧�!�

    問初搖頭,嘆道:“為師正是因為憐愛你,才不會讓你下山送死�!�

    無念默然無聲。

    眾人只覺得他話里有話,皆都靜候他言。

    問初又道:“秋月山莊和為師素來有些交情,為師曾托少莊主暗自去查當(dāng)年靖王府冤案始末欲意找些證據(jù)平反,查過后發(fā)現(xiàn)靖王府一事茲事體大,牽扯甚廣,暗處還有更強的勢力操作……”

    吳尚濤在朝堂上已經(jīng)一手遮天,比他還勢大的人只能是皇室,也唯有皇室的人默許,吳總濤才敢對王府出手。

    這些事情他早已了然,皇帝想讓他們陸家倒臺,所以根本不奢求找證據(jù)沉冤昭雪,能報仇便足以。

    不過,他未料想到師父竟是在暗處幫他,此前從未聽他提及過。

    無念顫晃的眸光看向問初,冷寂的心里有一股暖流。

    “平反這一條路走不通,老僧便去想另辟蹊徑,吳尚濤身居高位多年,勢力人脈復(fù)雜,絕非善類,手里的事多半不會干凈,只要找到他貪污受賄的證據(jù),聯(lián)合朝中其他大人極有可能將其扳倒�!�

    “調(diào)查過程中少莊主查到吳尚濤勾結(jié)官員,濫用職權(quán)貪污賦稅、賑災(zāi)款、糧錢等,還和各地幫派有生意上的往來,再往深處查便探到他曾將朝堂機密販賣給外族,通敵叛國是大罪,這一點足以讓他自顧不暇,不過查到此處吳尚濤也有所察覺,意圖除掉少莊主,買了無常門的殺手,少莊主因此身中陰火毒煞,拼死帶回了他貪污受賄的證據(jù)�!�

    問初看著無念,沉聲道:“吳尚濤此時趕來懷慶府,是他經(jīng)過少莊主查到六年前你尚未死,趕來銷毀證據(jù)的同時再除掉你,如果你去梭子嶺不僅報不了仇,還會中了他的全套�!�

    往事重新浮現(xiàn)在腦海。

    六年前他初到南山禪院不久,豫州刺史的親兵圍困南岳城附近的佛寺道觀,也派人將禪院里外搜查一番,就為尋他出來。

    當(dāng)時他藏身在禪院后山的石窟佛洞內(nèi)躲過一劫,換來五年平靜日子。

    不過,他一日不死,吳尚濤一日不會放過他,憑借他的眼線不多時就能再查到他所在何處,倒時事情將會更難以收場。

    包庇朝廷欽犯,整個禪院的僧人都難逃罪責(zé)。

    無念心頭一片冷寒,恰時耳旁傳來問初的聲音。

    “少莊主帶回的證據(jù),老僧準(zhǔn)備通過端王爺?shù)氖诌f交給陛下,吳尚濤自會受到應(yīng)有的懲處�!�

    端王性情剛正不阿,清正廉明是朝廷上一眾皇親貴胄里少有的清官,他父親生前也時常和端王來往,彼時靖王府落難,也是端王出面全力保全,皇帝本就不喜他平時做派,更因此事心生嫌隙。

    若以此事求他,他必會應(yīng)允。

    只是,這世間的罪惡哪里是用證據(jù)就能徹底消滅的。

    莫名就感覺格外的諷刺,無念眼里閃過一絲輕微的嘲意。

    等風(fēng)波一過,想來吳尚濤第一個下手報復(fù)的人就會是端王,到頭來他們不僅沒有得償所愿,反而還會白白連累無辜的端王府。

    問初一直定望著無念,可那目光是探究,緩聲問道:“你還要下山嗎?”

    無念沉默片刻,回道:“要�!�

    清清冷冷的聲音彌足堅定。

    眾人難以置信,震驚的目光看他。

    明明有了更好的選擇,何苦再破釜沉舟。

    問初臉上的倦意一閃而逝,有無奈,有哀嘆,獨獨不見意外,說明無念的回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原本也沒打算用吳尚濤貪污的罪證來換取他收手,此番言語不過是試探他的心。

    無念聰慧果敢,世事看透,但卻沒有磨礪出通透的心念,必然會生起執(zhí)著。

    “師父暗自收集吳尚濤的罪證,無念萬分的感激,但是你我都明白這些證據(jù)不足以定吳尚濤死罪,他只需找一個替罪者代替受過,就能逃脫律法的懲處,用不了多久依舊是盛極一時的當(dāng)朝宰相,唯有殺了他才是最有效的做法。”

    最后一句話他說的很平靜,然而卻讓人感覺有一股濃重的煞氣。

    聞言,問初的目光略略冷了一些,顯然是在對他張開閉口要殺人報仇所不滿。

    “吳尚濤罪大惡極,迫害百姓實屬有罪,你為陸家報仇時可否想過,靖王府同樣害人滿門抄斬,那因你父親而家破人亡的人,向靖王府尋仇是不是也理所當(dāng)然?”

    無念一愣,面上浮現(xiàn)不信任,下意識想要反駁。

    生生又壓下沖動,心底清楚師父不會騙他,況且朝堂里魚龍混雜,怎會有完全清白之人。

    不用再去確認(rèn)就能肯定,他認(rèn)為那個正直寬厚的父親,曾為了利益也除去過別的絆腳石。

    靖王府覆滅也有跡可循,不全是無辜。

    這時,他也才逐漸明白師父是在提醒他,善惡之分有時是因時而異,不同的立場所意也不相同,他為父報仇是行善

    ,也許在別人眼里卻是作惡。

    一如,他因復(fù)仇而置黃河兩岸百姓不顧。

    他又何嘗不想放下,但是他又怎能放下。

    悲哀過后就是深深的無望。

    無念慘然的說:“我妹妹玉笙才不足十五歲,花一般的年紀(jì)被充入教坊司為官妓......”

    話到此處,垂落的手指緊攥著持珠,捏的指節(jié)發(fā)白,像是在忍耐著錐心的痛苦。

    “最后不堪受辱懸梁自盡。”

    無念隱忍的閉了閉眼,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仿佛碾碎一樣顯出沙啞的混濁。

    當(dāng)他再睜眼時,眼底一片暗紅,冰冷的眼神里蘊蓄著兇戾的深恨。

    問初看著他近乎瘋狂的眼神,搖了搖頭,平靜的說道:“如果你還想下山為師不攔你,只是此行兇險,你帶過去的人或許一個都回不來,那些人不是你所殺,卻因你而死,這對他們公平嗎?”

    無念眸光閃了閃,有一絲動搖。

    他不醒悟,問初再次道出的話里多了責(zé)備:“你再去看看懷慶府,水患泛濫嚴(yán)重,洪水淹沒田地房舍,百姓無家可歸,餓殍遍野,賣兒女換糧,為了報仇難不成還要難民的數(shù)量繼續(xù)增加,讓更多的人失去所親嗎�!�

    擲地有聲,震耳發(fā)聵!

    平鋪直敘的講述,但是每一個字卻如同鐘聲在心底深處回蕩。

    無念怔住了。

    突然間感受到了透骨的寒意,以及什么都無意義的絕望。

    在這短短一個瞬間里,最先出現(xiàn)在腦海中的不是親人的血,亦不是曾經(jīng)破碎的美好,而是那個哭瞎眼睛的王施主,她什么都沒做也一樣痛失親人。

    如果他不顧一切選擇報仇,就會有無數(shù)個王施主,失去至親,這全是他一手造成的惡果。

    他想要在黑暗里獲得公平,結(jié)果只會造就更大的不公平。

    沒有人,可以任意奪取他人的性命。

    一直所堅定的信念崩潰了。

    無念身形一晃,支撐他走到今日的恨意無形間消散,心力再也支撐不住這具千瘡百孔的身體。

    清癯的身影又晃了兩晃,終于屈膝跪在地上。

    凡一切事物,必有由起,是之謂因,必有終趣,是之謂果。

    惡因得惡果,善因得善果。

    他一生積德行善,救渡百姓,無有錯事,到頭來又得到了什么?

    無念怔望著眼前,失魂落魄的目光如同迷失在夢里,恍惚的失聲道:“我渡世人,誰來渡我......”

    分明是平靜的語氣卻能聽出撕心裂肺,字字浸血的悲痛。

    第一百二十七章活著

    我渡世人,誰來渡我。

    他又一遍自問,同時心底也清楚沒人能救得了他,真正將他從這個悲苦充滿的世間解脫出來。

    或許他曾想過在苦海無邊中自救,卻始終不甘心放棄復(fù)仇,不愿放下就要付出更多的代價。

    想抓住的事物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

    事實是,他不僅報不了仇,還會平白葬送一直以來都對他忠心不二的人。

    明知這是死局,為何還要甘愿去赴死。

    此行真的只是為了復(fù)仇嗎?

    不止吧!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下山不止是為仇怨,亦是抱著自戕的心態(tài)。

    靖王府上下四十一口全部身死,幾位堂兄和胞弟為救他,也先后死在他眼前,為何他還活著?

    心底驀地一陣鈍痛。

    背負(fù)著他人的性命獨活,這巨大的愧疚以及罪過感,如重山一般壓的他近乎窒息。

    然而,他除了日復(fù)一日的忍耐,什么都做不了,面對遮天蔽日的黑暗,無力去反抗,甚至連言不公的機會都沒有。

    哪怕有了機會也是玉石俱焚的掙扎。

    干裂的唇邊掀起一抹似悲似苦的笑,像是自嘲但更像無可奈何的頹然。

    現(xiàn)在連這一絲機會都消亡了。

    那么,他還活著的意義何在?

    無念眼底微弱的亮光,閃動了

    ——Qベ群*73_95_4~30_54——

    一下變成暗沉死寂,手里持珠滾落在地,發(fā)出悶沉的響聲。

    不求生,不求死。

    他這幅樣子明眼看著以了無生趣。

    問初看著無念猶如死灰的面容,眼神里有傷感的情緒在波動,望著他卻更像是透過他,看向不知名的遠方。

    他嘴角扯動了下,輕微的嘆道:“緣行曾渡過你�!�

    緣行……

    聽到這兩個字時,無念微一滯,腦海如同空谷刮過呼呼風(fēng)聲,有那么一瞬間他何事都想不起來,短暫的空白之后就是劇烈而尖銳的傷懷。

    “還記得他臨終前說了什么嗎?”

    問初清淡的聲音落到耳畔時已變得恍惚。

    眼前驟然為昏暗所覆蓋,在這片暗色的盡頭有一束光,越來越亮,當(dāng)他觸及一抹光亮?xí)r,模糊陳舊的記憶蕩去塵埃,變得光亮清晰。

    他說……

    耳旁忽然變得嘈雜起來,利箭裹挾著風(fēng)聲的尖嘯,軍隊急速前進的腳步聲,以至于空氣都充滿著殺戮,緊繃的氣息。

    他腦子里只剩下唯一一個念頭,逃離范思營的追殺,趕到豫州的南岳城。

    腳下匆忙磕絆的在雜草從中穿行,手上攙扶著僧人,神情慌忙的說:“緣行師父還撐的住嗎?到了南岳城就有大夫給你治傷了�!�

    緣行眉頭緊皺,胸膛急遽起伏,口中再度涌出血水,粘厚的血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見他面色極差,顯然支撐不了多久,陸聞玄心急如焚,目光環(huán)顧周遭,瞧到一處隱秘的躲藏地。

    立即扶著緣行過去,讓他坐下來:“先歇一歇。”

    他警惕的看向遠處,未見有風(fēng)吹草動才稍微松一口氣,蹲下身看著一路上幫助自己的僧人,神情流露出深深的擔(dān)憂。

    緣行捂著胸口急促的喘息,左胸膛位置上還插著一支羽箭,傷口處涌冒而出的血將僧袍染成深色。

    他緩了幾口氣才道:“陸施主,貧僧已時日無多,恐怕不能陪你到禪院了。”

    “不會的,緣行師父……”

    他還欲再言,緣行輕搖頭。

    其實他們都明白,中了毒箭又未及時將毒素逼出體外,毒已深入肺腑,他是真的撐不到回禪院了。

    心底的苦澀已是萬分清晰地涌上了喉嚨。

    陸聞玄眼神里閃過一絲悲切,無言的望著他。

    緣行黯淡的眸光里,猶存暖意的安撫,囑咐道:“到南岳城后往東南六十里就是少越山……禪院里有先皇御賜的匾額……沒有方丈的許可他們也不敢擅自進禪院里搜查……施主到了之后就會安全了。”

    一段話他說的極費力,每一個字都帶著顫抖,夾雜著破碎的喘息聲。

    他面色慘白,偏偏眼下微微發(fā)黑,干裂的嘴唇是陰郁深重的紫黑色,涌出口的血也呈現(xiàn)一種不正常的黑紅。

    在如何硬撐也真的快撒手人寰。

    陸聞玄頓時心頭愴然,復(fù)雜的目光看著他,幾經(jīng)疑惑的問題還是忍不住問出口:“緣行師父,我們往日無恩你為何要舍身救我?”

    緣行衰弱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笑:“我們有緣�!�

    陸聞玄一怔,立即便問:“什么緣?”

    緣行的眼神已變得有幾分迷蒙:“說出來就無緣了,該知曉時自然便知�!�

    他自記事起就知靖王府不曾和僧人有多少交際,唯多的接觸便是每逢佳節(jié),他陪府里的女眷一起去佛寺上香,聽寺院里的僧人講經(jīng)說法,平日里是不會有聯(lián)系。

    緣行說和他有緣,恐怕也是上一輩人的福緣和他無有任何干系,即便是如此緣行還是一路護送他重回豫州,路上要躲避追殺不能走官道,他們便繞遠路走了三月有余才快到南山禪院。

    只剩下最后一段路,緣行為了救他便要舍命在此。

    心底的歉疚便像是沉海,讓他有一種呼吸不過來的溺亡感。

    無念強忍著心頭酸澀,無比堅定的說道:“緣行師父若有想要達成的心愿,我誓死也要幫師父完成�!�

    緣行笑了笑,慈悲憐憫的目光注視而來,緩緩道:“活下去,不要報仇�!�

    活下去,不要報仇。

    一字一字鐫刻永久,深印在腦海里,昔日聲息再一次清晰回蕩在耳畔。

    無念跪立的脊背僵硬一瞬,身體微微震顫,抬起眼,眸光顫晃不已。

    “你的命不是你一個人,還有緣行的一部分,他用自身的性命渡你脫離苦海,如今你卻還要往火海里跳�!�

    問初沉重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神情前所未有都嚴(yán)厲,無聲的問他。

    你對得起他嗎?

    無念怔了怔,眸子倏地凝固住了,悔恨如同帶刺的鞭子,抽在他心臟上,一瞬間便已鮮血淋漓。

    他何止對不起緣行,亦對不起為了讓他活著而犧牲自己的至親。

    他們拼盡性命讓他活下去,難道是為了能讓他不顧一切去報仇嗎?

    問初又一次問道:“可還想要下山?”

    誅心之言莫過于如此了。

    無念沉默下來。

    夜色漸濃,風(fēng)很涼,跪在堅硬的石磚地上身體早已冷到麻木,一片冰冷里他感受不到痛,或許是疼的太過了,反而不覺得痛了。

    周遭沉寂無聲,腦海里卻混亂成團,每一念都在清晰和混沌的邊緣廝磨,他也不知在想什么,沒有一個念頭是能理清晰的。

    經(jīng)過漫長的思考,只有那么一念浮現(xiàn),帶著悲嘆和遺憾。

    他不能去報仇了……

    “眾生應(yīng)以何身得度,便以何身度之�!�

    問初慈悲的目光看他,悄然晃過一絲不忍,其后又凝定為通透和寬厚,告誡道:“無念放手吧,已經(jīng)結(jié)束的,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緩而慢的聲音里有一絲蒼涼,哪怕再不忍心,也將殘酷的現(xiàn)實又重復(fù)一遍。

    “結(jié)束了?”

    無念僵硬的抬頭看他,眼眶發(fā)燙,轉(zhuǎn)瞬模糊上一層水霧,滿臉茫然的說:“我什么都改變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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