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天剛蒙蒙亮,灰藍天際露出一線魚肚白,鐘聲敲響的第一聲,花千遇睜開雙眼穿好衣物,將信透過門縫塞進姜寧的房間,拿起行囊悄悄無聲息的翻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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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立地成佛
拂曉前天空淺白,山嶺蒼郁,松木崢嶸,群山連綿起伏不知幾重。
安靜的山林之間繚繞著薄霧,山體樹木影影綽綽,如潑墨般的朦朧在云霧里。
山頂霞光蒸騰下的禪院,在視野里逐漸遠去,一條深靜的澄碧色河流橫在面前。
她走到了來時的路。
在河岸上折了兩根青竹拋入水里,輕身飛掠到竹節(jié)上,水波晃搖,乘風踏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云霧間。
佛殿內青煙裊裊,不時的傳出一陣陣韻律起伏的誦經和木魚聲。
天光如晝時,誦經聲漸歇,僧眾穿過垂落的經幡、幢幛,依次從殿內走出,沿著連廊各自回去。
法顯上完早課返回禪房,方才進屋坐下便聞隔壁傳來一聲喊叫,是姜寧的聲音。
他匆忙趕去,進門就見她跌坐在地,神情間有一絲委屈,緊緊盯著手里的紙張。
轉首看向對面的房間,已是空無一人,此時清晰的念頭升起,不禁眉頭一皺。
料想到她會走,不成想會般快就離開。
再往下想立刻便也明白原因,她不僅想趁機甩掉他,更是因禪院僧人發(fā)覺有人身死,惹禍上身她會走不了。
姜寧緩緩轉頭,眼里隱有淚光閃動,難過的說:“大師,姐姐丟下我走了。”
法顯走進門,垂眸看一眼書寫的字跡,沒提及她要去何處,只是一些告別的話。
其后,目光轉落在姜寧身上,溫聲安慰道:“施主也早些下山吧�!�
從客居樓里出來,他去找了方丈和他辭行。
隱安聞言微感詫異:“法師要離開?”
法顯道:“打擾多時
,也是時該走了�!�
看他神情略有急色,行李都準備好了,隱安也不過多挽留:“老僧送法師一程�!�
法顯垂首施一禮:“有勞方丈�!�
隱安送他到禪院門前,目送他走下悠長的石階,身影漸漸模糊在青山云霧里。
“該走的都走了,老僧也能清凈一些了�!�
隨即一想,回去還要處理滄溟宗弟子的麻煩事,人便折道往后山去。
至于剩下的事就讓問初去處理吧,他下山有些時日,重擔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作為師弟怎么著也應該為他分擔一些。
懷著愜意悠然的想法,隱安走的倒是更心安理得。
周圍樹木掩映,一座座矗立的舍利塔,錯落有致的蔓延至遠處,形成一片古舊滄桑的塔林。
作為佛門圣地,舍利塔地里面枯寂卻又干凈,僅有不起眼的角落存有幾片泛黃的落葉。
風一吹,葉片輕輕卷動仿佛快要風化。
隱安步入塔林里,高低起伏的舍利塔在他身旁穩(wěn)穩(wěn)聳立,有七層,五層,低一些的塔表明修為不夠,筑不起七層塔。
走到塔林邊緣停下,隱安垂首立在一幢舍利塔前,目光長久的停駐。
這一幢舍利塔,看著比旁邊受盡風雨的塔少了斑駁,滄桑的氣息。
塔是新塔,人則是舊人。
塔身鐫刻的銘文上,兩個字最為醒目。
緣行......
望著這兩個字,時光像是一下子倒流回許多年前。
庭院古松樹下,三個青年常以禪宗著名公案辯法,誰也不服誰,他有幾分智慧,難免心高氣傲,自詡佛法深厚,怎會輕易肯認輸,問初最是油滑精明,沒理也說得人難以反駁,唯緣行最古板,為了追尋更加精湛的佛法禪道,獨身一人離開禪院去往涼州。
抵達萬人贊頌的佛都敦煌。
一去便是十載有余,本以為能再次見到昔日友人,不想卻是陰陽相隔,花葉永不再見。
一聲嘆息散在風里。
隱安捻著圓潤的一粒粒佛珠,身上的氣息驟然變得沉重起來,目光有些渺遠,就那么靜靜的立著,似是深思卻又有更深濃的情緒在蓄蘊。
“沉浮興亡,平和以對�!�
一道蒼老沙啞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隱安一頓,轉身去看。
面前是一位古稀之年的枯瘦僧人,面容細紋深刻,雙眼睿智流轉,手里還拿著一把笤帚,顯然正在清掃風吹來的落葉。
隱安眼里閃過亮光,急忙施禮問候。
“雪印禪師�!�
雪印是禪院里輩分最高的師父了,他的師弟便是上一任的方丈。
平時他會在達摩洞閉關,出關后又會清掃院落和舍利塔林,從不在重要場合現身,禪院內的弟子大部分都不識得,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的灑掃僧人。
雪印展眉笑道:“方丈怎么有空來舍利塔林。”聲音雖顯老態(tài),聽著卻中氣十足。
隱安道:“正巧得空來看看緣行師弟�!�
雪印透過他看一眼五層的舍利塔,清明的眼底有一絲懷念,緩言道:“禪院里發(fā)生的事老僧都聽說了,問初做的不錯。”
聽他毫不掩飾夸贊的意思,隱安攤手似氣餒的樣子,微帶揶揄的目光望去,嘆道:“老僧何時才能得禪師一句贊賞。”
聽得出這是玩笑話,雪印臉上的笑更盛。
隱安忽然又轉變神色,若有所思的說:“老僧一直都在想,自己和問初師父比究竟是差在哪里?”
師父將南山禪院托付給他,可最中意的弟子仍是問初,多年過去即便心境修到如此淡然,這個心結也一直存在心里。
在意就是在意,裝作不在意,難道就真的不在乎嗎?
雪印稍一沉思,講道:“老僧給方丈講個故事吧。”
隱安洗耳恭聽,靜候他后續(xù)的話。
“二十幾年前,有一位姓都的人家,世代農戶,家境貧寒,可獨子頗為聰慧,家人傾盡家產只為讓他讀書,其子也爭氣年紀輕輕便考上舉人,興門有望,十七歲時娶鄰村的一女子為妻,兩人相敬如賓,琴瑟和鳴,不出二年便得一子,又過幾年丈夫進京趕考得中榜眼,一舉飛黃騰達�!�
“在其子十二歲時,丈夫趕廟會時偶遇熙陵郡主,兩人一見生情,自那之后丈夫對熙陵朝思暮想,想要娶之為妻,可是熙陵身份尊貴,怎可能會嫁人為妾,丈夫便打消心思,安心生活。”
“好景不長,妻子出門上香時發(fā)生意外,連人帶馬車一同栽下山崖,不幸身亡,獨留下十歲的孩子,丈夫悲痛的將妻子下葬,一年后娶了熙陵郡主�!�
隱安聽到最后,不由抽了一口冷氣。
妻子之死聽著像是意外,但是發(fā)生的時間太過巧合,很難不讓人懷疑是被人謀殺,而兇手大概率就是丈夫。
雪印看他眼里升起的了然,又繼續(xù)道:“那孩子十六歲時無意中得知真相,一聲不吭的尋來一把柴刀,磨了三天三夜......”
看著他饒有深意的眼神,隱安心頭一震,隱約有一種離奇的猜測浮上心頭,像是為了證實他猜測一般,雪印稍顯沉重的聲音道:“三日后,少年卻丟下柴刀,上山出家,法號為問初。”
隱安一下子怔在原地,大片空白的腦海中只有一句話。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突然間他笑了起來,開闊明朗的笑聲傳進林里驚飛群鳥。
原來不是他不夠出眾,而是一開始就輸了。
這等廣闊如海的胸襟和超脫的智慧,是他一生都難以企及。
隱安斂去笑容,曠達道:“老僧明白了�!�
心結一朝解開,不僅沒有緊迫感,反而前所未有的輕松,當年為了趕超問初他付出諸多苦功,修為仍舊停滯不前,其實是他將自己給束縛住了。
他誠心實意的向雪印告辭。
走時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道:“緣行又為何要拼死去救無念?”
雪印答道:“緣行的父親正是為妻子駕車的馬夫,后來發(fā)生了一些事,靖王陸景行帶兵將都府抄家,但凡牽扯的人員全部斬首,丈夫也在其中�!�
這一句話的信息量尤為的大,隱安思索幾息才反應過來,靖王府對待問初和緣行都有恩。
一切的因早在二十年前就埋下了。
雪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驀然一笑,蒼老的面容上有幾分說不得的隱秘。
看來洗髓經還要再辛苦他繼續(xù)保管了。
清風習習,翠竹郁郁。
竹林深且幽,枝葉在風里颯颯作響。
落滿竹葉的房舍開著門,昏暗的光線里一個人影在晃動。
竹床抬至旁側,封死的地板被撬開幾節(jié),里面放置著一柄黑色的傘,紋路深暗,隱約泛著冷光,一看就極其危險,不同凡物。
易容喬裝身份后,她就將天羅傘藏匿再此,此去涼州自然要帶走她的武器,尋常利劍總覺得不如天羅傘使著順手。
拿起天羅傘將傘撐開,提著一旁放置的行囊跨出門,傘沿微微上移,遠望的目光一怔。
竹林里,立著一個僧人。
面容清雋,眉目慈悲。
僧袍在清風里迭蕩,一縷檀香息經風吹至而來,幽幽地忍不住讓人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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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歉疚
風卷云舒,天光透過云縫灑落下來,在眼前晃著流光,耳旁是模糊的風聲,依稀有些許恍惚。
然而,眼前的人卻是真實到毋庸置疑。
短暫的驚訝過后,便猜想到法顯知她會回來拿天羅傘,才來此處尋她。
看著靜立在竹林中的素白身影,心頭一陣郁悶,原本想悄無聲息的離開,結果又被法顯跟上,許是清楚再難甩掉他,心情又多了一些煩躁。
握住傘柄的手緊了一緊,眼縫里閃過一絲不耐煩的冷意,想直接就走,可看著他的身影,心底又有濃濃的異樣阻攔了她的步伐。
法顯靜默地注視而來,彼此間沒有說話。
在虛空中接觸的目光,清晰卻又縹緲,恍若隔著觸不及的千山萬水。
片刻的沉默后,花千遇垂了垂眼,收攏紛亂思緒,漠然地持傘從他身旁經過,擦肩時法顯垂眸看她,她則目不斜視往竹林外走。
走出丈遠,身后傳來法顯的
聲音:“施主要去哪?”
花千遇微頓,心情不好的嗆了他一句:“管你什么事�!�
隨即繼續(xù)往前走,耳畔隱約聽到一聲悵然的嘆息模糊在風聲里。
心頭猛地一澀,霎時眼里的情緒復雜起來,忍著回頭的沖動半是自語,半是警告道:“別再跟來了�!�
她不值得法顯付出,因情障所困也應該去找別人來渡劫,絕不能是她,但凡是和她糾纏的男人都不會有好下場,且不說其他原因,便是她自己亦不會放棄回去的念頭。
若說法顯的執(zhí)念是她,她的執(zhí)念便是回去,貫穿三世的執(zhí)著從未消失過,也不會為任何人而放下。
佛說,執(zhí)著如淵是漸入死亡的沿線,放不下的執(zhí)念則是世間苦痛的根源。
對她來說什么都放下,才是最后悔以及痛苦的,無論這里有多少無法割舍的感情,可是人總歸是要回歸現實的。
眼前的路似乎又變得堅定起來。
花千遇不再做停留,義無反顧去向前而去。
她不曾想過,往日的自己是不會產生這番略有禪意的想法,或許,早在無知無覺間內心的想法慢慢得到了改變。
自余毒國內所帶來的戾氣,也在隨著時間流逝緩慢淡去,只是她自己都還沒有察覺。
因此,也未想過法顯為何會對她這么執(zhí)著,而不是徹底和她了斷。
哪怕再喜歡一個人,也不會因為對方肆意殘害人命,而放棄本身的原則,更遑論法顯還是一個修佛之人。
沙沙的竹葉搖曳聲此起彼伏,陽光折碎成的光影一片片的灑落在傘面上。
掩在傘下陰影里的人停頓住,走出很遠仍能感覺到身后的腳步聲。
花千遇微一蹙眉,突然身影凌空飛起,足尖踏著竹葉翩然穿梭在翠綠竹林間,輕如飛燕,飄逸驚鴻。
內力提升至頂層,身影輕快的猶如一縷青煙,飄飄忽忽地飛蕩疾馳。
她輕功運用到極致,飄然前行的身影前所未有的快,為的就是不讓他再跟來。
不出一刻鐘,竹海到了盡頭,遠處則是一片平地,重重山巒聳立在視野里。
花千遇踏出竹林,心底盤算著怎么趕去涼州。
倘若當時從渝州出發(fā)路途不遠,如今趕去涼州需走一千多里,騎馬也要二十日有余,而路途真正艱辛的是通過河西走廊。
河西走廊長約一千二百里,東起烏鞘嶺,南側是祁連山脈,兩側山勢陡峭,奇峰聳立,此道是去敦煌的必經之處。
漢武帝時期涼州剛被納入中原疆土,局勢還不穩(wěn)定,朝廷便屯調十八萬官兵去往河西走廊,士卒在這條走廊上修筑漢長城,固守來往商隊行人的穩(wěn)定通暢。
無戰(zhàn)事時便屯墾荒田,綠洲逐漸充滿生機,河西走廊一帶,人興熾盛,牛馬布野,可是大部分地域仍是荒漠戈壁,行程艱難。
她準備徹底把法顯甩掉,沒有人阻礙了就用些劫富濟貧的手段,搞些銀兩買一匹馬,到達涼州后找個回西域的商隊隨行,一路上包吃住還不用操心路怎么走。
打定主意便開始全力趕路。
太陽移落,轉眼已至黃昏,絳色晚霞在天際淡去,天地朦朧黯淡下來。
南岳城方圓百里都是荒山,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天色將晚不便趕路,她就在附近尋了些枯枝,引燃生了一堆篝火,暖色的火光照亮一片空地,遠處繁密林子黑黢黢地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微涼夜風陣陣吹來,花千遇忍不住打了個抖,往火堆旁離近些,溫熱滲入肌膚身體逐漸暖和一些。
一整日她都沒有怎么吃東西,先下得空便翻出干糧隨便吃一些充饑。
用完飯后,往火堆里扔些干枝讓火燒的更旺,驅散夜里的寒意。
深秋時節(jié),更深露重,深夜涼風透骨,此處也無擋風之所,風直接吹在身上,冷的人發(fā)顫難眠。
多年來,她習慣了長途跋涉的趕路,因此早有所準備,從行囊里拿出一條厚毯子蓋在身上,背靠在樹干休息。
篝火暖烘烘的溫度照在身上,暖和下來的身體有一絲愜意的慵懶,心間有些許輕松,這一路上都沒有看見法顯的影子,說不定將他甩掉了,如此想著,趕路帶來的疲憊感頓時也消了一些。
不如,明日就去搶劫盤纏,她算盤打的很妙,直到不經意間抬頭看到樹林里立著一個朦朧白影。
花千遇一驚,困頓的睡意頓消,再定睛去看,頎長的身影披著月光,若不是那好似能反光的腦袋,還以為在荒山野嶺遇見鬼了!
但是,此刻看見法顯也無異于遇見了鬼,不停歇的趕路還是被追上。
花千遇臉色變幻不定,控制不住的想立刻就走,理智又告訴她趕夜路,連路都看不清怎么走?
雖然心中氣惱,還是壓下離開的沖動,憤憤地瞪了那個人影一眼。
朦朧夜色下看不清法顯的臉,依稀可見一個模糊輪廓,周身為月光籠罩,清冷又寂寥。
他靜立許久,不言語也不靠近。
雖看不清那方的情形,花千遇心知他的視線是望過來的,片刻后,便見人影動了一下,盤膝而坐。
四合靜寂,銀輝散落,獨坐身影在漆黑的夜色里更顯得孤清。
火光映出兩個世界,一個在暗處,一個在明。
昏黑中,夜更深冷。
花千遇抿了抿唇,目光透過躍動的火苗,定望了法顯一眼,霎時腦海里浮現他長跪佛前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