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安蕓和黃毛對打,蔣亞以一敵二,而那胖子和一個光頭圍住唐蘅,逗貓似的你一拳我一腳,仿佛以折磨他為樂。胖子說:“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啊,要么這樣,你給我跪下——這事就算了。”
唐蘅說:“我跪你媽了個X。”
“那你別怪我們咯!”胖子和光頭同時出手,唐蘅堪堪躲開他的拳頭,卻被光頭手里的木棍擊中肩膀,當即一個踉蹌,半條手臂都麻了。
光頭掂著木棍說:“你不砸我們幫你啊。”然后舉起棍子,直向唐蘅后背的吉他砸去!唐蘅連退幾步,“嗡”地一聲,吉他抵在墻上。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今晚,吉他大概保不住了。
就在這時,黑暗中忽然竄出一個人,擋在唐蘅前面。他背對著唐蘅,只看得出個子挺高。唐蘅反應過來,他是和田小沁同來的男生。
胖子舉起酒瓶:“沒你的事,滾開�!�
男生站著不動,也不說話。
“操!”光頭的木棍招呼上去,男生竟然一動不動,硬生生接下。那光頭也愣了一剎,只一剎那,就被男生抓住木棍。他狠狠一甩,一捅,光頭松了手。
“跑�。 蹦猩秃�。
唐蘅猛地回過神來,拔腿就跑。胖子還想追,又被男生攔住了。
十分鐘后,學校保衛(wèi)處的保安們騎著電驢呼嘯而至。
五個人里跑了四個,剩下一個由于體重原因沒能逃脫的胖子,被蔣亞狠狠壓在地上。安蕓的臉腫了,蔣亞的膝蓋手肘擦傷了,唐蘅喘著粗氣:“那個人呢?”
安蕓:“哪個?”
“和你同學一起來那個,剛才他……”
“你們哪個學院的?”保安打量著三人,“報警吧,把輔導員叫來�!�
“叫輔導員干嘛!”安蕓嚎道,“我們是被打的��!”保安看看地上的胖子:“你們,被打?”
“他們本來有五個!”蔣亞一臉冤枉,“跑了四個!不信你問他!”
“主要是,你們和校外人員發(fā)生沖突,我們管不了啊。”
“算了算了,”安蕓擺擺手,“我們也不是漢大的。”
保安莫名其妙:“不是漢大的找我們干嘛?”
“你們離得近啊!”安蕓說,“我們仨是理工的�!�
“那你們把他放了,可不能再打了,”保安嘆一口氣,“旁邊就是我們學�!銈兒么鯎Q個地兒啊。”
“沒問題,”蔣亞松開對胖子的鉗制,“滾吧�!�
胖子一溜煙跑了。
保安們也走了,剩下唐蘅、蔣亞和安蕓,三人看著彼此,一陣沉默。
“其實我感覺他們也沒想真打,”安蕓說,“反正黃毛那哥們,下手挺輕的。”
蔣亞點頭:“我那兩個也還行……就是便宜死胖子了,操�!�
“那個人呢?”唐蘅沉著臉,“你們沒看見他?”
“哪顧得上��!”蔣亞嚷道,“你能不能先關心一下你的安和你的亞?”
“他受了——”
身后傳來一道男聲:“我在這�!�
還是那種很平靜的調(diào)子。
唐蘅轉(zhuǎn)身,看見幾米外的拐角走出一個人,姿勢有些別扭。唐蘅跑過去,急切地問:“你怎么樣?”
“沒事,”對方頓了頓,“得去趟診所�!�
巷子里太黑,路燈又太遠,唐蘅根本看不清他的臉龐,但能嗅到血的腥味。
唐蘅的聲音有些顫抖:“哪里受傷了?”
對方說:“后背�!�
唐蘅繞到他身后,舉起手機——好在諾基亞禁摔——看向他的背。
藍色T恤被血浸透了,已經(jīng)貼在他的背上。幾縷鮮紅的血跡向下蔓延,直到他牛仔褲的褲腳。
唐蘅驀地反應過來,對方的姿勢之所以別扭,是因為勾著腰。
唐蘅啞聲說:“我叫救護車�!�
“不用,”對方卻摁住他的手,“前面有診所�!�
“你都這樣了去什么診所!”
“不用你管。”
唐蘅暗罵一聲,只好說:“我背你過去�!�
“我自己去,”對方壓低聲音,“如果之后學校調(diào)查這件事,別說我在。”
唐蘅愣了一下,忽然想到剛才保安過來的時候,這人故意躲起來了?
他躲什么?
“你們在校外聚眾斗毆,”對方又強調(diào),“與我無關�!�
唐蘅被噎得說不出話,這時蔣亞安蕓湊過來,也嚇了一跳:“快去六二七��!”六二七醫(yī)院就在珞瑜路上,離此地很近。
他卻一言不發(fā),徑自向前走了。
蔣亞問:“什么情況?”
唐蘅沉默兩秒,把肩上的吉他賽給蔣亞:“先幫我拿著!”然后飛快追了上去。
兩人并肩而行,路過方才打架的地方,唐蘅看見地上一片亮閃閃的東西,踢了踢,發(fā)現(xiàn)是玻璃渣子。再走幾步,看見破碎的酒瓶瓶頸。
“他們用這個……打你的?”
對方不說話,像是默認了。唐蘅咬牙道:“是誰打的?那個胖子,還是光頭?”
對方卻仍舊不說話,啞巴似的。
唐蘅焦躁地說:“我在問你�!�
“安靜點,”他總算開口了,“很疼�!�
唐蘅沉默,跟著他在巷子里拐了又拐,終于看見一家診所。他似乎對這一帶十分熟悉。
唐蘅跟在他身后走進去。活了21年,第一次走進這種診所。門口的塑料簾子是灰黃色的——也不知是臟成這顏色的,還是原本就如此。這個點兒,診所里只有一個老太太在輸液,大夫坐在電視前,手里捧碗熱干面,白大褂敞著懷,露出滾圓的啤酒肚。見二人進來,他懶洋洋道:“等一下哈,吃完這兩口�!�
“他出血很多!”唐蘅急道,“你給他看看。”
“喲,現(xiàn)在知道著急了,”大夫瞥他一眼,“打架的時候干嘛去了?”
“……”
“沒關系�!鄙磉叺娜苏f。
聽見他的聲音,唐蘅忽然想起,他還沒看過他的臉。于是扭頭看過去,目光略略向上揚,視野里出現(xiàn)一張很狼狽的臉——汗水、血跡和灰塵在他頰上混成一片,已經(jīng)干掉了,留下道道暗色發(fā)紅的印子。他的皮膚是麥色的,看著看著,那些印子忽然變得異樣,像某種古老圖騰,散發(fā)出山林草木的凜然氣息。他是書里走出來的么?這樣說好像太夸張了——但是是哪本呢?
唐蘅看得發(fā)愣,對方忽然側(cè)過臉來,兩人視線對上。他有一對漆黑的瞳仁,黑得干凈。
想起來了,列維·斯特勞斯那本,《憂郁的熱帶》。
他不說話,目光卻在問:有事嗎?
唐蘅鬼使神差道:“田小沁是你女朋友么�!�
“不是�!�
“……哦。”
他答得那么痛快,好像并不在意唐蘅為何這樣問。也對,他連自己的傷都不在意。怪人。
這時大夫總算放下碗,走過來看了看他的后背,說:“你這個好麻煩的嘞,還是去醫(yī)院吧,我這沒有麻藥�!�
“不用�!�
“哎呀,會很痛的�!�
“就在你這里,”他頓了頓,“醫(yī)院太貴。”
太貴?貴?唐蘅一時反應不過來,能有多貴?他家有家庭醫(yī)生,所以他沒去醫(yī)院看過病。
大夫嘆了口氣:“那你忍著點啊�!�
第18章
我家很臟
先前流出的血已經(jīng)干了,牢牢地把T恤粘在他的后背上。大夫又說一遍:“忍著點啊�!倍蛔髀暎皇潜硨χ妻孔谝巫由�。
大夫舉起手術刀,從T恤下擺剪起,直到把后背那片布料分離出來�!澳氵@頭發(fā)染得不錯啊,”大夫忽然瞥唐蘅一眼,“在哪弄的?我也去試試�!�
“街道口的店,名字是……”可他分明是個禿頂�。�
“是什么?”
“繡綺……”
唐蘅話沒說完,只見大夫猛地揚起手,一瞬間就掀掉那塊布料。
他仍然沒作聲,但是身子顫了一下。
他的后背露出來了,血淋淋的,從凸起的肩胛骨到緊繃的腰線,很多道細長傷口仍在滲血。大夫嘆一口氣:“怎么給酒瓶子打成這樣,麻煩咯�!�
唐蘅忙問:“怎么麻煩了?”
“先消毒,再給他把渣子弄出來,然后包扎——這還沒完呢,你看吧,他今晚準得發(fā)燒,”說著就用鉗子夾起一團棉球,蘸了酒精,“疼就說出來啊,我下手比較重�!�
唐蘅喊道:“那你輕點�。 �
大夫翻個白眼:“你當是繡花��!輕了怎么消毒!”
浸透酒精的棉球被摁到傷口上。那一瞬間,唐蘅看見他腦袋后仰,身體前傾,像是想躲避后背的疼痛。然而也只是一瞬間的事。他沒再動了,盡管握拳握得手臂上青筋凸起,但他到底沒再動了。
很快,那團棉球變成淡淡的紅色,大夫丟掉了,又換一團。當傷口被清理干凈時,他腳邊的垃圾桶里已經(jīng)堆滿紅色棉球。
而那些傷口也清晰地出現(xiàn)在唐蘅面前——他的后背原本是很好看的,麥色肌膚,肩膀?qū)挾秸�,流暢的肌肉線條一路向下在腰部收緊。然而此刻,那些通紅的傷口高高腫起來,仿佛是某種酷刑的痕跡。
“你也別干看著啊,”大夫說唐蘅,“你和他聊聊天,分散一下注意力嘛。”
“好……”唐蘅遲疑片刻,走到他面前,蹲下,“很疼嗎?”
“你這不是廢話,”大夫從后面探出腦袋,“肯定疼死啦!”
唐蘅:“……”
可他為什么不說呢。
又過幾秒,這人總算開口了,語調(diào)很平靜:“沒關系�!�
不是“還好”,不是“不疼”,是“沒關系”。也就是說——確實很疼吧。
心仿佛被不輕不重地捏了一把,這感覺令唐蘅陌生。想了想,唐蘅伸出手:“你攥著我吧�!币苍S能幫他分擔些痛感。
然而他沒動,只是垂眼看著。目光這東西分明沒有溫度也沒有觸感,但唐蘅覺得自己的手有點熱。
片刻后唐蘅忽然意識到,自己是以怎樣一個姿勢面對他。
蹲著,仰著臉,伸出手。簡直像在乞求——凡人在神像前的虔誠乞求。唐蘅霍然起身,退了一步,尷尬道:“渴不渴?我去買瓶水�!�
“不用�!�
“那你餓了嗎?”唐蘅摸出手機,“我叫個外賣吧,包扎完就能吃了�!�
“我不餓。”
“那你要什么?”唐蘅突然煩躁起來,“你要什么,我給你弄來�!�
他的語氣已經(jīng)十分不快了,然而對方還是那么輕描淡寫的:“我沒事,你回去吧。”
“你這樣叫沒事?”
“嗯。”
“你——”
“哎呀!”大夫打斷二人,“都聽我的!”
兩人對視一眼,不說話了。
“你,傷員,今晚肯定要發(fā)燒,得有人看著,”轉(zhuǎn)而看向唐蘅,“你,多給他弄點有營養(yǎng)的東西!別天天吃什么漢堡薯條的!藕湯排骨有沒有?”
“有。”
“對嘛,多吃蛋白質(zhì)!再搞點補血的!”
二十分鐘后,大夫系好最后一條繃帶,說:“傷口不要沾水,回家就開空調(diào)——天氣太熱,更容易發(fā)炎的�!�
他穩(wěn)穩(wěn)地站起來:“謝謝您。多少錢?”
“收你七十吧,好在沒縫針呢,對了,明天來換藥�!�
唐蘅湊到大夫面前:“我來付�!笔植暹M褲兜,愣住,猛地想起錢包放在吉他包里,吉他包塞給蔣亞了。
大夫:“沒零錢��?一百的也行!找得開!”
唐蘅:“……”
“我來吧�!彼f去一大卷紙幣,一塊的五塊的十塊的,大夫數(shù)了片刻才說:“正好哈!明天換藥十五塊!”
兩人走出診所時,他身上還穿著那件只剩前半部分的藍色T恤,后背滿是白花花的繃帶,顯得狼狽又滑稽。這時唐蘅才注意到,他的T恤的胸口處印著“青文考研”四個小字。
唐蘅說:“明天我把錢給你�!�
他“嗯”了一聲,倒沒拒絕,只是說:“不著急�!�
唐蘅:“那……”
“再見�!�
“什么?”
“挺晚了,”他說,“你回去吧�!�
唐蘅終于忍無可忍,低罵一聲,語速很快地說:“你以為我想跟著你?我他媽不是怕你半夜發(fā)燒燒傻了?數(shù)學系第一就這么燒傻了你不覺得怪可惜的?!”
話音剛落,大夫掀開門簾把垃圾放在門口,順便應和道:“那確實可惜�!�
唐蘅怒氣沖沖地盯著他,不知道這人腦子里在想什么——按照正常人的思維,既然他是因為他才受傷,那么他照顧一下他,不是理所應當?shù)模?br />
“人家也許等著女朋友關心呢,”大夫又探出腦袋,一副過來人的語氣,“那你就別當電燈泡啦!”
唐蘅:“……”是這樣嗎?
兩人站在小巷里僵持著,夏夜的熱氣無孔不入,只半分鐘,唐蘅的額頭就濕了,他不知道他的傷口會不會出汗,那該多疼。
半晌,他率先轉(zhuǎn)過身去,聲音變得有些無奈:“我家很臟。”
唐蘅鎮(zhèn)定地說:“走吧�!�
他跟著他,復又穿梭在巷子里。這一帶擠滿了破舊低矮的平房,漸往小巷深處走,連路燈都沒有了,唐蘅用手機屏幕的光照路,避開許多污水溝和堆放在路邊的廢品。
他原本有些疑惑,什么叫“我家很臟”——亂倒是可以想象,臟是怎么個臟法?這會兒多少反應過來,可能是房子本身很臟,這種過不了多久就會被拆遷的平房,確實是又臟又破的。
帶路的人終于停下,他面前是一幢二層小樓,唐蘅皺了皺鼻子。
樓道門口便是垃圾堆,連垃圾箱都沒有,就這樣露天堆著,蒼蠅飛舞的聲音清晰可聞。墻沿破了個洞,幾塊碎掉的紅磚散落在附近。他繞到側(cè)面,踩著梯子爬上二樓,噔噔噔的。那鐵梯也不甚結(jié)實的樣子,每踏一步,唐蘅都懷疑梯子要垮下去了。
好在梯子沒垮。他掏出鑰匙,開門,那木門舊得斑駁,竟然沒有發(fā)出“吱啦——”的聲音。
“不用換鞋,”他說,“隨便坐吧。”
房間小得站在門口就能看見他的床,一張窄窄的鐵絲床。進屋,看見床的旁邊疊放了兩個整理箱,整理箱上又墊一張塑料板,板子上有本翻開的書。床的另一側(cè),地上,是電磁爐和一只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