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唐蘅站著沒坐,試探道:“這是你租的房子?”
“嗯,”他擰動墻上的開關(guān),“還沒開學(xué),宿舍不能住�!�
頭頂傳來金屬的“嗚”的聲音,唐蘅抬頭,驀地發(fā)現(xiàn)竟然是吊扇。那吊扇遲緩地轉(zhuǎn)起來,扇出的風(fēng)是熱的。
“別怕,”他說,“不會掉下來�!�
“我……”唐蘅不知該說什么,“我叫外賣�!�
“你不是沒帶錢嗎?”
“你墊一下,明天我給你。”
唐蘅說完,他又不作聲了。
“……怎么了?”難到還怕他欠錢不還?
“我這里,”他臉上沒什么表情,“沒那么多現(xiàn)金�!�
唐蘅難以置信地說:“兩百塊就夠�!�
“本來有一百,剛才花了七十�!�
“……”
唐蘅忽然明白了他為什么不讓自己跟來。
跟來了有什么用?點外賣,沒錢;照顧他,好像也沒必要;甚至連“回家就開空調(diào)”也做不到——這破屋子里根本他媽的沒有空調(diào)!
“幫我個忙,”他忽然說,“拽一下我的衣服……我舉不起手。”
“哦,好�!�
唐蘅有些茫然地走到他面前,攥住他T恤的下擺,慢慢將那T恤拽下來了。他的鎖骨汗津津的,不算特別明顯的腹肌一半露出來,一半被牛仔褲遮住。
唐蘅移開目光,裝作觀察鐵絲床的構(gòu)造,等他穿衣服。然而他好像沒這打算,問唐蘅:“我做點吃的,你吃嗎?”
唐蘅下意識想拒絕,話到嘴邊又咽回去:“謝謝你啊,我來幫忙吧�!�
“那你拿那個鍋去廁所接水,然后放爐子上燒——會吧?”支使起人倒很痛快。
“會�!逼鋵嵦妻康谝淮巫鲞@種事。他平時很少在家吃,而且家里有保姆做飯,用不著他自己動手。
衛(wèi)生間彌漫著一股霉味,唐蘅接了水,放到電磁爐上。他又說:“打開上面那個整理箱,里面有吃的。”
“噢�!碧妻肯劝阉芰习宥讼聛恚缓笙崎_整理箱的蓋子——里面確實有吃的。
一包老壇酸菜牛肉面,一包香辣牛肉面。一顆雞蛋。
唐蘅沉默兩秒:“就這些?”
“我這沒冰箱,只能存方便面�!�
“那這雞蛋……沒壞吧?”
“應(yīng)該沒有�!�
“……”
唐蘅坐在電磁爐旁邊的椅子上,左手捏著兩包方便面,右手捧著一顆雞蛋——小心翼翼的,生怕失手捏碎了。而他坐在床邊,打著赤膊,神情平靜得近乎淡漠。
水還沒開,眼下實在無事可做。各自安靜了一會兒,唐蘅沒話找話地問:“這房子一個月多少錢?”
“兩百�!�
“那還……挺便宜�!�
他“嗯”一聲,沒接話。
又是這樣。唐蘅很難描述這種感覺,但他知道,這人是抵觸他的。雖然他還是跟他來了他家,他們一起坐在這悶熱的房間里等水燒開,待會兒還要一起吃泡面——但他是抵觸他的,他能感覺到。
為什么?因為他害他受傷了?倒也的確是這樣。
唐蘅低聲說:“今天謝謝你了�!�
“不客氣�!�
“我說真的,如果你不在……我那吉他肯定被砸了�!�
“嗯,下次小心。”
“你不問為什么嗎?”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我要護著吉他�!�
“很貴吧�!�
“不貴�!�
“哦�!�
“這是我爸留給我的,”不知為何,唐蘅覺得自己一定要告訴他,“我爸去世十一年了�!�
對方默然,片刻后,難得主動地問了個問題:“那些人為什么要打你們?”
“我們搶了他們的場子,就是今天那個酒吧,‘長愛’。”
“搶場子?”
“之前他們樂隊在那兒駐唱,現(xiàn)在換成我們了�!�
“所以就要打架?”
“其實已經(jīng)打過一次了,”唐蘅有點莫名的心虛,“我把那個胖子打骨折了�!�
“嗯——水開了�!�
唐蘅扭頭,看見鍋里的水已經(jīng)沸騰起來,熱氣又被吊扇吹著,在屋子里散開。他撕開兩包方便面,把面餅放進去,扭頭問:“醬料包也一起放嗎?”那不是竄味了?
“放吧�!睂Ψ秸f。
唐蘅又把雞蛋殼摳開,蛋清蛋黃流進鍋里。好在他見過家里的保姆打蛋,知道應(yīng)該從中間摳開蛋殼。
面餅將散未散,唐蘅抄起筷子挑了挑。
“你干什么?”
“把面挑開,”唐蘅說,“這樣受熱均勻。”
他走過來,瞥了一眼鍋,又坐回去:“雞蛋散了�!�
唐蘅:“……啊。”
“你再挑挑吧,”他說,“直接煮成雞蛋湯。”
幾分鐘后,兩人各自手捧一碗老壇酸菜香辣牛肉味雞蛋湯泡面,呼啦呼啦地吃著。這房間既不通風(fēng),又沒空調(diào),加上面湯熱氣騰騰,唐蘅出了滿頭大汗,身上白T也濕透了。但是折騰了這么一晚上,他竟然也顧不上這些,只覺得碗里的方便面前所未有地美味——簡直邪門。
吃完面,喝完湯,唐蘅呆呆地看著那缺口的碗。他從來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坐在這樣一個房間里,和一個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一起吃泡面。
對了——“你叫什么名字?”唐蘅說,“我叫唐蘅,唐朝的唐,草字頭下面一個平衡的衡。”
“李月馳。”
“哪個yue
chi?”
“月亮的月,飛馳的馳�!�
李月馳。原來他叫李月馳。唐蘅暗想,是個好聽的名字,很配眼前這個人。
李月馳起身,站在窗前。這房間的窗戶也很窄小,木框的,玻璃上結(jié)著陳年的垢。
“那是‘長愛’吧?”他忽然問。
“嗯?”唐蘅走過去,將腦袋探出窗子。這一帶俱是平房,視野倒很好,一眼望去,模糊的黑暗中亮著星星點點燈光,像一片寧靜的海上,有一些閃爍漁火。
在右前方的某處,隱約可見一點粉紅色,那確實是“長愛”的招牌的一角。蔣亞經(jīng)常吐槽老板的審美,說那粉紅色招牌格外有少兒不宜的風(fēng)味。
“是‘長愛’,”唐蘅說,“你這里竟然能看見。”
“還能聽見。有一天晚上,他們在外面唱歌�!�
唐蘅扭頭看他:“什么時候?”
“半個月之前吧。”
“那天我也在。”
“是嗎?”李月馳笑了。一縷溫?zé)岬囊癸L(fēng)把他的碎發(fā)拂向額后,他的臉距離唐蘅很近。這是他們認識以來,他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可以稱之為“溫柔”的表情。
“那天我去做家教,回來的時候很累、很累,我就站在這里,忽然聽見有人唱歌——”他輕輕哼了兩句,“夏夜里的晚風(fēng),吹拂著你在我懷中�!比缓笥中α艘幌�,不好意思似的。
唐蘅的臉一下子燒起來,整個人愣在原地。
“你知道這首歌叫什么嗎?”李月馳問。
“……《夏夜晚風(fēng)》�!�
“那天,是你唱的嗎?”
唐蘅偏過臉去,飛快地說:“不是!”
第19章
總是在夜里下雨
唐蘅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謊,只覺得這未必太巧了。那天下午學(xué)校的保研夏令營結(jié)束,他又被安教授拉著聊了二十多分鐘。等他和蔣亞安蕓匆匆吃過飯趕到“長愛”時,其他樂隊已經(jīng)唱起來了。
他們?nèi)サ猛�,只能等排在前面的樂隊都唱完了再唱。就那么站著,被蚊子咬了滿腿的包,所以他對那天晚上的印象格外深刻,他們唱了一首《夏夜晚風(fēng)》。
李月馳“哦”了一聲,不大在意的樣子,“那首歌挺好聽�!�
是唱得好聽還是歌的調(diào)子好聽?唐蘅無法細問,只好說:“那首歌是伍佰的�!�
李月馳點點頭,轉(zhuǎn)身拾起整理箱上的兩只空碗,進了衛(wèi)生間。唐蘅跟過去,見他蹲在水龍頭前洗碗。那水龍頭只到他的腰,下面的水槽也小得可憐。也許是因為背上的傷口,他雖然蹲著,但脊背筆挺,以至于洗碗的姿勢都無端帶了些鄭重。
唐蘅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看他,走神了片刻,還是沒法想象他究竟有多缺錢。
“你回去吧,”李月馳洗完碗又洗鍋,背對著唐蘅,“你看見了,我這里沒有你睡的地方�!�
確實沒有,而且唐蘅也完全不想睡這兒。
“那你晚上發(fā)燒怎么辦?”
“我有退燒藥�!�
“如果燒得嚴重呢?”
“不會的,”他頓了頓,“你如果不放心,可以把號碼給我,燒起來了我打你電話�!�
“那你也把你號碼的給我。”
“好啊。”
唐蘅想了想,又說:“明天我給你點外賣,你家這里的地址怎么寫?”
“用不著�!�
“大夫說了你要——”
“我白天不在家,得上班�!�
“你這樣上什么班!”
“輔導(dǎo)班講課,不去不行。”
“……那你什么時候下班?”
“不一定�!�
“不一定?”
“下班了還得發(fā)廣告�!�
“你說個你在家的時間,”唐蘅咬牙道,“我來還錢�!�
這次,這次總不會再拒絕了吧?他這么缺錢,總不會大手一揮說不用你還錢吧?
“你不用特地來,”他仍然背對著唐蘅,聲音平靜又冷淡,“把錢給安蕓,上課的時候她轉(zhuǎn)交我就行了�!�
……操!
剛才肯定是熱得快中暑了才會生出“這人還不錯”的想法!
他是不是有毛病?既然這么不想搭理他為什么還要在他被圍堵的時候湊過來?再說他有什么值得他唯恐避之不及的?這人確實是有毛病吧?
唐蘅從嗓子眼里擠出個“行”,然后一把擰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剛下樓梯,垃圾堆的酸臭味就撲面而來,熏得唐蘅想吐。他快步穿梭在巷子里,快得連那濕熱的空氣都被帶起些風(fēng),身上的T恤濕了又干,唐蘅覺得自己身上盡是奇怪的味道,有泡面的辣味兒,有垃圾堆的臭味兒,甚至還有診所里的消毒水味兒,這些味道混在一起,令他芒刺在背。
一直走到“長愛”門口,唐蘅才放慢腳步,長長呼出一口氣。
遠方的夜空中,傳來隱約雷鳴。
手機響起來,是安蕓。唐蘅忽然想到他沒有給李月馳留號碼,當(dāng)然,他也沒有李月馳的號碼。
“喂?”
“你在哪?”
“‘長愛’門口�!�
“我和老蔣在一起,你等著,我們來接你�!�
安蕓說完就掛了,聽得出不太愉快。唐蘅便站在“長愛”門前等,時不時瞟一眼那粉色的亮閃閃的招牌。他想,李月馳不會真的發(fā)燒燒出個好歹吧?但他既然有退燒藥,應(yīng)該也不會燒得太高……從李月馳家能看見“長愛”的招牌,那么歌聲呢?能聽得多清楚?
唐蘅有些心煩意亂,但又覺得自己沒必要為一個怪人費心——他已經(jīng)做得仁至義盡,對方不接受,他也沒辦法。
很快,一輛出租車停在巷口,蔣亞的聲音隨之傳來:“兒——子——”
唐蘅在心里回一句“傻·逼”,走過去,上了車。
“人齊啦,師傅,去卓刀泉夜市,”蔣亞說完,看看唐蘅,“你今晚也不回去了?”
唐蘅朝副駕看一眼,安蕓不聲不響,這是正在氣頭上。
“不回了吧。”唐蘅說。
“OK,”蔣亞歡呼,“去我那兒斗地主!我新買的撲克!”
蔣亞是內(nèi)蒙人,家里生意做得很大。他到武漢讀大學(xué),他爸直接給他買了套房子,位置就在卓刀泉地鐵站附近。平時閑著無聊的時候,他們?nèi)齻就聚在蔣亞家里看電影,偶爾斗地主。
出租車到達夜市,這會兒正是熱鬧的時候,本就不寬敞的路上坐滿了人,到處是炒洋芋和小龍蝦的味道。三人在常吃的燒烤攤坐下,燈一照,唐蘅才發(fā)現(xiàn)安蕓的左邊顴骨上涂了紫藥水,有點腫。
“你們?nèi)メt(yī)院了?”唐蘅問。
“嗨,就這點小傷,去醫(yī)院不夠麻煩的,”蔣亞沖唐蘅使個眼色,“我們,呃,去安哥家了。”
安蕓挎著臉說:“你的吉他先放我家了�!�
唐蘅:“嗯,又吵架了?”
蔣亞嘆氣:“阿姨看我倆受了傷,這不是擔(dān)心么。”
“她那是擔(dān)心?”安蕓一拍桌子,“蔣亞你摸著良心說她那是擔(dān)心?她就是看不起咱倆呢!”
“她更年期嘛,更年期都是這樣的,”蔣亞安慰道,“你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就行啦�!�
“‘天天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哪有一點學(xué)生的樣子’,‘說出去誰相信你是大學(xué)教授的女兒’——我他媽真是服了!”安蕓罵道,“我是干了什么十惡不赦的事兒啊?我是殺人了還是販·毒了?大學(xué)教授的女兒?她以為我想當(dāng)��?”
“算了算了安哥,算了,阿姨就是說話難聽嘛,你看她還給咱倆涂紫藥水……”
“還拿那個誰,李什么來著,拿那個人給我做榜樣呢,蔣亞你聽見了吧?”安蕓氣得武漢腔都出來了,“說他還沒開學(xué)就去給老師干活了!勤快!會來事!我他媽就一天天的瞎混!她怎么想的啊拿我和他比,我就不懂了,我又沒窮成他那樣!”
“是是是,確實沒必要,大家情況不一樣嘛,具體問題具體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