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唐蘅的臉有些發(fā)燙,他飛快地把書和香薰放回原處,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然而就在轉(zhuǎn)身的一瞬間,他又看見墻上掛著的白色塑料袋。是那個下雨的晚上,他和李月馳從水坑里撿回來的塑料袋,他知道里面裝著中心醫(yī)院的X光片,李月馳女朋友的X光片。
唐蘅怔怔地盯著那只袋子。夜晚光線模糊,所以那時他沒有發(fā)現(xiàn),原來袋子上寫了病人的基本信息。姓名,性別,年齡——
趙雪蘭,女,32歲。
第33章
火腿炒面
唐蘅愣愣地盯著那行圓珠筆寫的字,大概不是醫(yī)生寫的——他雖然沒怎么去過醫(yī)院,但也見過家庭醫(yī)生寫字,張牙舞爪得根本看不清內(nèi)容。
那行字是一筆一劃寫下來的,算不上工整優(yōu)美,只像是下了很大力氣,所以格外清晰。尤其是“歲”字的最后一撇,直直斜向下去,收束時在柔軟的塑料袋上挑出一個小小的洞。
唐蘅默念,三十二歲。三十二。
李月馳今年大學(xué)畢業(yè),不出意外是二十二歲,那也就意味著,他的女朋友比他大了整整十歲。當(dāng)然,十歲的年齡差也不算離譜,只不過——思緒一下子斷了,緊接著,唐蘅轉(zhuǎn)身沖向門外。
他站在門口,李月馳站在樓梯上,兩人隔著幾級臺階,面面相覷。
他怎么現(xiàn)在就回來了?!
李月馳看著唐蘅,好像也愣了剎那,然后他揚揚眉毛:“學(xué)弟,你又找我有事?”
“我……對啊,我又找你有事……”唐蘅瞪圓眼睛,盯著李月馳一級一級登上臺階,距離自己越來越近。幾秒后他猛地反應(yīng)過來,向下一跨攔住李月馳的路。
“我,我要和你說個事情,”唐蘅口干舌燥,“剛才出了點意外�!�
李月馳平靜地問:“什么意外?”
“就是……你家的鎖,壞了。”
李月馳:“什么?”
“鎖壞了!”唐蘅真是百口莫辯,“我就在門上靠了一下,那個鎖芯突然掉出來了!”
李月馳沉默。
唐蘅側(cè)開身子,小聲說:“真的,不信你看�!�
鎖芯還在地上,已經(jīng)銹得不成樣子。李月馳彎腰撿起來,看了看鎖芯,又看了看唐蘅。他臉上的表情非常一言難盡,如果非要形容一下,大概就是同時混合了“唐蘅你可真行”和“編吧你接著編”兩種意味。
唐蘅覺得自己簡直他媽的冤死了——誰能想到這破房子的破鎖就趕得這么巧?早不壞晚不壞,偏偏被他撞上。
最關(guān)鍵的是,在李月馳眼里,他可是個企圖誘騙他進(jìn)行錢色交易的惡劣富二代——是這樣吧?既然錢色交易的主意都打出來了,拆門卸鎖強(qiáng)闖民宅又算得了什么?
唐蘅見李月馳不說話,只好低聲說:“待會我就找換鎖的來……真的是它自己壞的�!�
李月馳把鎖芯丟到一邊:“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了!
唐蘅悶悶地說:“我現(xiàn)在就去,今晚一定弄好�!闭f完便轉(zhuǎn)身下樓。然而剛剛走下兩級臺階,就聽李月馳在身后說:“等等�!�
唐蘅轉(zhuǎn)身,望著他。
“你餓不餓?”李月馳說,“我買了炒面�!�
唐蘅噔噔兩聲跑回去。
李月馳洗了手,打開電扇,插上電磁爐的插頭。唐蘅坐在整理箱旁邊的板凳上,看著他不知從哪變出一塊菜板,又打開整理箱,取出一把紅辣椒和一罐花椒。
唐蘅忍不住問:“你這么能吃辣?”
“我家那邊都這么吃�!崩钤埋Y把菜板墊在一只紙盒子上,渾不在意地蹲在那里,咔咔咔切起辣椒來。他背對唐蘅,抬臂切辣椒的時候肩胛骨也跟著顫動,好像鳥類顫動的骨翼。唐蘅想到他被酒瓶劃破的傷口——不知留下傷疤沒有。
李月馳動作嫻熟,很快就將一把鮮紅的辣椒切成碎末。然后他把那只缺口的碗塞進(jìn)唐蘅手里,又遞一雙筷子:“你吃多少炒面,自己夾出來�!�
“哦,”唐蘅看著那撮辣椒,“那這是干什么的?”
“吃�!�
“……”
“很辣,”李月馳頓了頓,迎上唐蘅的目光,“你要試試嗎?”
唐蘅心想我起碼在武漢待了六年,看不起誰啊。
“來點吧�!碧妻空f。
片刻后,李月馳找來一只大碗——唐蘅認(rèn)得,就是那天晚上吃泡面用的碗。他把炒面從一次性飯盒里趕出來,滿滿地在碗里堆出一個尖,再把辣椒和花椒堆在最上面。然后他將鍋燒熱,倒油,很快油也熱了,泛出一陣花生的香味。李月馳端起鍋,說:“你站我后面�!碧妻勘愫笸藘刹�,心想這是什么大陣仗,滿漢全席嗎。
李月馳把熱油淋在辣椒和花椒上,“滋啦”一聲,辣味和麻味直沖鼻腔,唐蘅沒忍住,咳了起來。
“學(xué)弟,你沒事吧?”李月馳像是故意這樣問的,因為他的聲音拖得有些長,仿佛帶點笑意,“我說了很辣�!�
“我沒事……”唐蘅揩了揩眼尾的淚,“你等我一下。”
說完便轉(zhuǎn)身跑出去,騎上變速車,到巷口的小吃店買了兩大杯米酒。待唐蘅拎著米酒進(jìn)屋,李月馳已經(jīng)把兩人的炒面分好了,唐蘅那碗沒有辣椒和花椒,但也被熱油淋過,紅通通的。李月馳接過米酒,輕聲說:“吃不慣就別勉強(qiáng)�!�
他們倆還像那晚吃泡面的時候,一個坐板凳,一個坐床邊。逼仄的小房間也還是熱得人難耐,加上辣椒的辣,沒一會兒唐蘅就汗流浹背了,馬尾辮也黏在后頸上。李月馳買的炒面又實在算不上好吃,那面條硬邦邦的,似乎已經(jīng)放了很久。碗里除了面條,就只有幾塊更硬的白菜梆子,和幾片淀粉味的火腿腸。
唐蘅吃了幾口就不想吃了,但李月馳就坐在對面,他垂著眼睛,挑起一筷子面條和一小撮辣椒,動作仔細(xì),神情認(rèn)真,像在吃什么山珍海味。唐蘅覺得自己的心忽然變得很柔軟,像被武漢綿綿的夜雨打濕了,又或者浸在酸甜的米酒里。
“好吃嗎?”唐蘅問他。
“還可以,”李月馳看看唐蘅的碗,“你是不是吃不下了?”
“沒……我歇會兒,歇會兒再吃�!�
“吃不下給我。”
唐蘅愣了愣:“給你吃?”
“浪費了可惜�!�
“……那我給你分一點啊�!�
唐蘅從碗里挑出一大筷子面條,顫顫巍巍地夾到李月馳碗里。李月馳若無其事,繼續(xù)吃他碗里的炒面,不時喝一口米酒。說實話唐蘅有些驚訝,他沒想到李月馳竟然會吃他碗里的東西。別說是李月馳,就是他和他媽,也不會幫對方解決吃不完的飯菜。
不知道為什么,唐蘅忽然想起李月馳的女朋友。李月馳也會吃女朋友的飯菜嗎?會的吧。
唐蘅真想這一段時間過得慢一點,因為他有種錯覺,仿佛此刻他是李月馳的女朋友——或者男朋友——不重要了�?傊抢钤埋Y的戀人,他們每一天每一天都這樣對坐著吃晚飯。窗外夕陽一點點沉下去,暮色像一張薄薄的毯子覆蓋住天空。他們?nèi)粘龆魅章涠�,還有很多個夜晚可以一起度過。
李月馳放下碗筷,忽然說:“快點�!�
唐蘅回過神來:“啊?”
“吃得快一點,”李月馳摁亮手機(jī)屏幕,“待會我要去醫(yī)院�!�
那些旖旎心思陡然消散干凈。唐蘅摳著碗沿,猶豫了幾秒才鼓足勇氣:“我可以問你個事兒嗎?”
“什么?”
“我看見那個袋子上寫的……”唐蘅把目光投向墻上的塑料袋,“你女朋友,今年三十二歲?”他說完了,還想解釋一句“我是不小心看見的”,但是話沒說出口,就被李月馳打斷了。
“對,她三十二了,”李月馳的聲音驟然冷下去,目光也冷了,幾乎透出寒意,“這和你沒什么關(guān)系吧�!�
“我沒有別的意思,”唐蘅連忙解釋,“我就隨便問一下……”
“唐蘅,”李月馳起身,把喝完的米酒丟進(jìn)垃圾桶,他背對著唐蘅淡淡地說,“咱們倆真的不可能,別浪費時間了�!�
第34章
不到黃河心不死
唐蘅落荒而逃。
他把變速車蹬得飛快,快到空氣在耳邊發(fā)出低低的鳴響,好像只要他以足夠快的扼速度逃出那個房間,逃出那片小巷,逃出東湖村——就可以當(dāng)那些事沒發(fā)生過。
最后他在蔣亞家樓下剎車,氣喘吁吁,汗珠一顆連著一顆從額頭滾落,甚至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坐在變速車上,一只腳支地,一只腳踩著車蹬,整個人呆呆地,不說話。
路過的人都在看他,他什么都看不見。
這時夕陽已經(jīng)落入城市地平線以下,唐蘅覺得自己的心也像夕陽,原本是溫?zé)岬�,然而漸漸沉下去,沉入一個冰冷的黑夜。
他意識到自己沒法當(dāng)那些事沒發(fā)生過,因為那些畫面猶在眼前。李月馳說“咱們倆真的不可能”,他說這話的時候唐蘅就盯著自己手里的碗,碗里還有幾根焦黃的炒面和兩片白菜梆子,唐蘅覺得自己像一個乞討失敗的乞丐,被永遠(yuǎn)地下了逐客令。
這次是徹底、徹底完了吧。
唐蘅上樓,敲門,開門的是個滿頭小卷的阿姨:“誒,你找誰?”
“我……不好意思,我走錯了。”唐蘅反應(yīng)過來,他走錯了樓層。
阿姨嘀咕一句,把門關(guān)上了。
唐蘅又上兩層,到蔣亞家門口。
“蔣亞�!碧妻壳瞄T,沒人應(yīng)。
也許蔣亞出去了。唐蘅并不著急,而是慢慢地蹲下,后背抵住冰涼的墻壁。他逃得太著急,此刻竟然有種虛脫般的感覺。
“來了來了!”門卻忽然開了,蔣亞探出頭來,“靠,你他媽可真會挑時候!”
唐蘅抬頭看著他:“不方便嗎?”
蔣亞露出個賊兮兮的笑:“露露在呢——你來都來了,咱仨斗地主吧�!�
唐蘅進(jìn)屋,看見一個女孩兒抱著膝蓋坐在沙發(fā)上,原來是他們在江漢路的livehouse看演出的那個晚上,和蔣亞相攜而去的女孩子。
沒想到他們還有聯(lián)系,談戀愛了?如果在平時,唐蘅肯定扭頭就走了,他可沒有做電燈泡的愛好。只是今天,此刻,他迫切地需要和人說說話,以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否則他也不知道自己會干出什么事。
“這是唐蘅,我們的主唱,你認(rèn)識吧?”蔣亞向露露介紹道。
“哇,第一次離這么近!”露露的聲音很清脆,“你好啊帥哥�!�
“干嘛啊,”蔣亞佯作吃醋,掰著露露的下巴強(qiáng)迫她看向自己,“帥哥在這兒呢。”
三人就真的打了一晚上斗地主。直到晚上九點多,露露打著呵欠說困了,蔣亞叫她先去樓上睡覺。她拍拍蔣亞的腦袋,輕笑道:“等你啊�!比缓舐朴频刈吡恕�
蔣亞從柜子里取出一瓶威士忌,遞給唐蘅玻璃杯,為他斟了淺淺一杯底。這威士忌是一種近似木質(zhì)的暗黃色,瓶身印著法語,不知是什么牌子。
為了保護(hù)嗓子,唐蘅不抽煙,也極少飲烈酒。所以威士忌的苦味在舌尖爆裂開來的時候,他忍不住皺了眉。
蔣亞自飲一口,問道:“誰惹你了?”
唐蘅說:“沒人惹我�!�
“得了吧,你找塊鏡子照照你這德性,跟被人打了似的,”蔣亞攬住唐蘅的肩膀,“跟爸爸說,爸爸給你出頭�!�
“滾蛋�!�
“說正經(jīng)的,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兒了?”
“怎么這么問?”
“男人的直覺嘛。又和你媽吵架了?”
“不是我媽……我問你個問題�!�
“啥?”
唐蘅遲疑片刻,找了個相對委婉的切入點:“你和露露怎么在一起的?”
“就那么在一起的啊,那天晚上你不是在么,”蔣亞理直氣壯地,“我倆從livehouse出來,上酒店開房了,完事她夸我表現(xiàn)不錯,我們就……”
“打住,”唐蘅無奈地說,“你有沒有點正常的戀愛經(jīng)歷?”
“啥算‘正常’的?”
“就是,比如說,你追一個女孩兒,追不到……”
“操,”蔣亞一驚,雙手摁住唐蘅的肩膀,“兒子,你直了?”
“……”
“算了,”唐蘅說,“我回去了�!�
“急什么!來來來我告訴你,”蔣亞拽住唐蘅,“追人么,哪有說追就追到的��!時間精力人民幣,你總得付出一樣吧!”
“怎么付出?”
“打個比方,你追人家,那得拿出追人的架勢吧?人家喜歡什么你就送啊,一次不夠多送幾次�。 �
唐蘅想,李月馳喜歡什么?大概喜歡錢吧。他也真的送過錢,然而李月馳不要。
“除了花錢呢?”唐蘅說,“有沒有別的辦法?”
蔣亞欠嗖嗖道:“不好意思,鄙人至今還沒遇到過花錢解決不了的妹子�!�
唐蘅心想自己真是腦子被門擠了才來問他。
“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蔣亞壓低聲音,“兒子啊,我說真的,你就憑你這張臉,錢都不用花�!�
算了吧。
“真的,你吧,再把你這臭脾氣改改,完美!”
“他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
“有就有唄,”蔣亞頓了一下,轉(zhuǎn)過頭看著唐蘅,“女朋友?你,你看上了個蕾絲�。俊�
唐蘅沉默兩秒,起身說:“我回家了,你去陪露露吧�!�
“等等你給我說清楚!”蔣亞總算是反應(yīng)過來了,磕磕巴巴地說,“您難道……難道看上直男了?”
“誰他媽知道他是不是直男。”
“這直男還有女朋友?”
“比他大十歲�!�
“……刺激啊�!�
“我走了�!�
“有沒有這種可能,”蔣亞的語氣變得謹(jǐn)慎,“他為了讓你死心,騙你呢�!�
“騙我說有女朋友?”
“嗯。十歲啊,這也差太多了�!�
“我覺得不至于。”
“真有這可能,你想想如果我突然追你……你是不是也得編個男朋友出來叫我死心?”
唐蘅說:“你能不能換個例子�!�
“那比如安哥突然追我�!�
“你能不能別用咱們仨舉例。”
“就你毛病多!”蔣亞怒道,“總之你再確認(rèn)一下他女朋友的事兒唄!哦,不過如果他真是直的,無論有沒有女朋友,你都趁早死心吧�!�
唐蘅默然,半晌,他低聲說:“我知道�!�
離開蔣亞家,唐蘅沒騎他的變速車。十點來鐘,武漢地鐵尚在運營,乘客也還是熙熙攘攘。好像二號線永遠(yuǎn)是那么擁擠。唐蘅站在兩節(jié)車廂連接的地方,身邊有垂著腦袋滿臉倦意的上班族,也有身穿校服嘰嘰喳喳的高中生,他甚至隱隱聞到一股熱干面的味道。
從街道口到江漢路,七站,說不上是快是慢。
其實唐蘅不大相信蔣亞的話,至少他認(rèn)為那種可能性在李月馳身上是不成立的。李月馳這樣的人,實在不像會為了拒絕別人而撒謊。第一是他已經(jīng)活得太辛苦了,沒必要把精力分給無關(guān)的人。第二是他大概根本就不屑于撒謊,他只要干干脆脆地拒絕,對方就無地自容了吧?
那自己現(xiàn)在是在干什么?
可能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落淚。
江漢路到了,唐蘅有些恍惚地跟著人群走出地鐵站,然后各自向不同的方向散開。沒一會兒他就到了中心醫(yī)院住院部的大門口。九點四十二分。門衛(wèi)沖他吆喝一聲,有點不耐煩的樣子:“看好時間��!十點就不讓探視了!”
“哦,好,”唐蘅連忙加快腳步,沒走幾步又折回去,“您知道腫瘤病區(qū)在哪棟嗎?”
“后面那棟!”門衛(wèi)的目光在他身上轉(zhuǎn)了一圈,似乎好奇這個年輕人為何這么晚了才來探病,又兩手空空。
唐蘅謝過他,快步走進(jìn)住院大樓。這個時間很多病人已經(jīng)休息了,一些陪床家屬聚集在走廊盡頭閑聊。也有一些人在走廊里打了地鋪——某些穿著病號服,還在輸液,某些穿著自己的衣服,大概是陪床的。唐蘅站著愣了一會兒,無法想象在人來人往的醫(yī)院走廊里打地鋪是什么感覺。這場景令他覺得芒刺在背。
“您好,我想問一下,趙雪蘭在哪個病房?”
“趙雪蘭——7025,”護(hù)士的聲音透著倦意,“你往前走就到了�!�
“好,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