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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21章

    喝酒了?唐蘅說:“你家不是能聽見嗎�!�

    “不能,”李月馳低笑一下,“我騙你的。”

    “……”

    “上次你唱《夏夜晚風(fēng)》的時候,我也站在這兒,”他帶著醉意說話,語速很慢,“我不知道走過去聽歌要不要收費(fèi),所以我,站在這里聽�!�

    唐蘅沉默幾秒,低聲說:“免費(fèi)的�!�

    “嗯……我知道了�!彼捯魟偮�,忽然向前一步攥住唐蘅的手腕,猛地用力一拽,就把唐蘅拽進(jìn)黑漆漆的樹影之中。

    唐蘅整個身體都僵了,因?yàn)槔钤埋Y抱住了他。李月馳的重量沉甸甸壓在他身上,不遠(yuǎn)處,人群還在歡呼,李月馳的指尖碰到他背著的吉他,發(fā)出低沉的聲響,那么低,一定是六弦。

    “你……你怎么了?”

    李月馳不說話。他醉醺醺的呼吸拍在唐蘅頸側(cè),令唐蘅的身體一下子繃緊。他們站在這里是很容易被人看見的,但唐蘅沒有動。

    半晌,李月馳說:“唐蘅,我很難受�!�

    第37章

    免費(fèi)

    唐蘅低聲問:“哪里難受?”

    李月馳沒有回答,只是把額角抵在唐蘅的肩膀上,輕輕搖了搖頭。唐蘅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很重,仿佛每一次換氣都耗去很大力氣。

    “我送你回去吧,”唐蘅說,“你喝醉了�!�

    “不�!�

    “……”

    “陪我走一走,”李月馳忽然用力箍住唐蘅的腰,強(qiáng)調(diào)似的,“你陪我�!�

    唐蘅只好問:“你想去哪?”

    “隨便。”

    唐蘅抓住李月馳的手腕:“那你先起來。”

    李月馳很聽話地松開懷抱,站直了。這個人即便喝得醉意朦朧,身姿也還是筆挺的。

    唐蘅攥著李月馳的手腕,快步繞過人群,走進(jìn)黑漆漆的巷子里。音樂的聲音漸漸小了,路上沒有行人,只聽得見他倆交錯的腳步聲。李月馳究竟醉到什么程度?唐蘅不知道。因?yàn)樗粌H身姿筆挺,走路也走得很穩(wěn)。唐蘅甚至覺得,如果現(xiàn)在他叫李月馳自己回宿舍,李月馳也能安然無恙地走回去。

    也許他應(yīng)該放開攥著李月馳的手,但是他不想。

    “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是你在,唱歌,”李月馳的聲音悶悶的,“你在那里唱歌,所有人都看著你,我也看著你。”

    “是上次辦草地音樂派對的時候?”

    “嗯,那天我做完家教回來,路過那兒�!�

    “……”

    “你扎著辮子,穿個黑T恤,站在那兒唱歌。沒想到后來會認(rèn)識你,”黑暗中,李月馳似乎笑了一下,“沒想到你喜歡我。”

    唐蘅被他說得臉頰發(fā)熱,低聲道:“很驚訝嗎?”

    “我有什么可喜歡的?”李月馳自顧自地說,“我沒有錢,還欠了高利貸,我這個人也很沒意思,你喜歡我的臉嗎?”

    “我……”

    “但是你本來就那么好看,所以我的臉也沒什么特別的吧。”

    唐蘅想說這些事一碼歸一碼都不沾邊,但話到嘴邊又憋回去了,李月馳醉成這樣,和他能講通什么道理?

    李月馳繼續(xù)說:“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喜歡我,唐蘅�!�

    喜歡就喜歡了,原因有什么重要的?唐蘅不應(yīng)他的話,只攥著他的手腕默默向前走。兩人很快就走出蜿蜒的巷子,來到珞瑜路上。路燈一團(tuán)一團(tuán)地亮著,夜色有些朦朧。

    “我覺得這個世界上,一切一切,都有代價。你明白嗎?”李月馳的聲音變得更低更輕,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我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它們都是等式�!�

    唐蘅沉默地聽著,其實(shí)并不十分明白他的話。

    “什么都不是白給我的,我念書的代價,是我爸在外面打工。我來武漢讀大學(xué)的代價,是我媽賣了家里的�!裁炊加写鷥r,就像吃飯一樣,要付錢的。我不知道你喜歡我的代價是什么?”

    唐蘅停下腳步,忽然有些啼笑皆非。他想到潘鵬的話,或許潘鵬說的沒錯,李月馳這個人的確是掉錢眼里了——但這并不是說他有多么愛錢。

    他只是習(xí)慣了用代價衡量一切。怎么會有人是這樣的?難道他在每一個“得到”的瞬間,就已經(jīng)開始測算自己將要付出的代價?

    唐蘅轉(zhuǎn)身看著李月馳。李月馳的目光中流露出幾分茫然,不是錯愕,只是茫然。路燈的白光灑在他身上,他像一匹誤入城市的野馬,茫然地打量著一切。

    唐蘅說:“我喜歡你,是免費(fèi)的�!�

    李月馳直直盯著唐蘅,仿佛一時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唐蘅補(bǔ)充道:“就是……我喜歡你,不需要你付出代價,明白嗎?你只要被喜歡就行了。”

    李月馳輕聲問:“真的?”

    唐蘅說:“真的�!逼鋵�(shí)他還是不太明白李月馳口中的“代價”,就像他說他爸打工供他上學(xué)——但天底下的父母,有幾個不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而操勞的?

    李月馳彎起嘴角,雙眼漆黑發(fā)亮,他在笑。那些疑惑便霎那間被唐蘅拋在腦后了,他愣愣地看著李月馳,只覺得所有的光線都向這邊來,珞瑜路自他們腳下高高隆起變成山脈,很高很高的山脈——手可摘星辰,唐蘅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李月馳的臉。

    他指尖有撥弦結(jié)出的薄繭,硬硬地劃過李月馳的臉頰,沿著下頜線,觸到他有些凌亂的胡茬。

    李月馳閉了閉眼,沒有躲。

    唐蘅喉嚨發(fā)緊,問他:“往哪邊走?”

    李月馳卻說:“真的是免費(fèi)的?”

    “真的。”

    “那我可以牽你的手嗎?”

    “……可以�!本瓦@一次,唐蘅自嘲地想,就這一次他暫且忽略他有女朋友。

    李月馳便抓住唐蘅的手,兩人的手指交錯相牽。

    李月馳又說:“可以再親你一下嗎?”

    唐蘅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了,喉結(jié)動了動,才擠出幾個字:“什么都可以�!�

    好在他們所處的位置并非繁華路段——六二七醫(yī)院門口。這會兒醫(yī)院的門診部早就下班了,四周鮮有行人。唐蘅想,若是再向前走幾分鐘,經(jīng)過口腔醫(yī)院,到漢大南門,再到銀泰創(chuàng)意城,便是人來人往,容不得他茍且了。

    李月馳上前一步,不給唐蘅任何心理準(zhǔn)備的時間,低頭吻下去。他摁住唐蘅的后腦勺,吻得十分用力。唐蘅一下子想起那天晚上在江邊,他也是這樣摁住他,那時唐蘅以為他是不耐煩了,此刻忽然反應(yīng)過來:難道李月馳擔(dān)心他跑掉?

    唐蘅閉上眼,微微分開嘴唇,李月馳的氣息便涌進(jìn)來。原來他又抽了煙,還是五塊五一包的黃果樹嗎?這煙味有些沖,但并不難聞,唐蘅忽然記起小時候,北方的秋天總是有很多紅黃落葉,清潔工把落葉掃成一座小山,然后點(diǎn)火焚燒。有時他爸抱著他站在旁邊看,一縷青藍(lán)色的煙被秋風(fēng)吹散,那味道煙熏火燎,橫沖直撞,帶著噼里啪啦的聲響。他爸說,唐蘅,燒完之后剩下的東西,就叫做無機(jī)物。唐蘅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想起這件小事,他高中念的是文科,和生物八桿子打不著——無機(jī)物,他以為他早忘了這個詞。

    李月馳的手從他的后腦勺轉(zhuǎn)移到他的臉頰,粗糙的手心捧著他的臉,吻得無聲無息。唐蘅忍不住戰(zhàn)栗,他覺得自己也是一堆窸窸窣窣的落葉,火舌舔舐他,火焰灼燒他,骨骼和骨骼碰在一起,畢畢剝剝地響,原來接吻是這么一件痛且快的事——就算會被燒成灰燼,無機(jī)物,也認(rèn)了。

    過了很久,很久。兩人略微分開,李月馳好像醉得更厲害,他問:“你以前經(jīng)常走珞瑜路嗎?”

    唐蘅恍惚地說:“經(jīng)常�!背隽藵h大南門便是珞瑜路,有商圈,有地鐵站,春夏之交的時候還有老婆婆挑著扁擔(dān)賣梔子花。

    “我也經(jīng)常走,本科的時候我做家教,走著去,走著回,”李月馳低嘆一聲,“我怎么沒有早點(diǎn)碰見你?”

    唐蘅覺得自己的心像氣泡膜中的一粒氣泡,被李月馳“啪”地一摁,就碎掉了。

    好像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唐蘅用力抓著李月馳的手,知道自己在犯錯。也許他經(jīng)常犯錯——別人眼中的錯,譬如執(zhí)意出國,譬如和付麗玲吵架,譬如突然決定去東京交換。但他從不在意,如果他們一定要認(rèn)為他是錯的,那便認(rèn)為吧。

    唯獨(dú)這次不一樣,這次他知道自己在犯錯,客觀上,主觀上,都是錯。

    他怎么可以趁人之危?李月馳喝醉了,他的女朋友還在中心醫(yī)院住院,而現(xiàn)在,此時此刻,他用力抓住李月馳的手,唇間還有李月馳的煙味。不只是犯錯,而且很無恥。他坦蕩又囂張地活了二十多年,這是第一次希望自己忘了自己是誰。如果能下雨就好了,暴雨,冰雹,錐子似的落在他身上,砸痛他,砸醒他。可是今晚沒有雨,今晚的夜空霧蒙蒙的連月亮都沒有,也許月亮也覺得他們不堪見,不堪聞。

    就這一次,唐蘅想,他認(rèn)罪,但是就這一次。

    唐蘅啞聲問:“我們?nèi)ツ�?�?br />
    李月馳抬起另一只手,用拇指指腹蹭了蹭唐蘅的臉頰:“我想聽你唱歌�!�

    “在這?”

    “去我家�!�

    于是兩人相攜而去,好像一切都那么自然,自然得令人感到可恥。他們在漆黑的巷子里牽手,路過一幢幢待拆的舊屋,腳步快得像一場逃逸。最后簡直跑起來,垃圾堆的臭味也顧不上了,噔噔噔爬樓險些絆倒,開門倒進(jìn)屋子里,又開始接吻。

    李月馳惡聲惡氣地叫他:“不許動�!卑阉粼趬ι�,用力吮吸他的嘴唇。他顫抖的手臂碰到裝花椒的玻璃罐子,險些將那罐子碰翻在地。李月馳卻什么都不管,只是用力掰正他的腦袋,迫使他看著他。

    兩個人的呼吸繞在一起,李月馳說:“學(xué)弟�!�

    唐蘅伸手,撫了撫他汗?jié)竦聂W發(fā)。

    李月馳說:“你唱吧�!�

    又是《夏夜晚風(fēng)》。今晚他坐在草地上唱這首歌的時候,以為那是最后一次。

    唐蘅的聲音有些顫,好像嗓子不是自己的,夏夜里的晚風(fēng),吹拂著你在我懷中,李月馳低下頭把臉頰埋在他肩窩里,熱熱的,月亮掛在星空,牽絆著你訴情衷,他們肌膚相貼時汗水融進(jìn)汗水,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李月馳的,一顆寂寞的心的愛,一個還在等待的愛,唐蘅唱不下去了,后腦勺抵在坑坑洼洼的墻壁上,閉了眼。

    李月馳沒有抬頭,問:“你哭了?”

    唐蘅咬牙反問:“你還難受嗎?”

    “難受,”李月馳放慢了語速,“我喝得太多了,頭疼�!�

    是的,否則這個時間這個地點(diǎn),我怎么能出現(xiàn)在這里。唐蘅想。

    “她爸爸請我喝酒,說這一年多辛苦我了,”李月馳的聲音幾不可聞,“她病危了�!�

    唐蘅不知該回答什么,沉默片刻,說:“節(jié)哀�!�

    “其實(shí)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也下過病危通知書,但是這次……可能挺不過來,”李月馳吁出一口氣,又揚(yáng)起臉,“你看我說的對吧,一切都有代價�!�

    “她也是代價?”

    李月馳搖搖頭,不說話了。

    這天晚上唐蘅留宿在李月馳的出租屋,兩個人擠一張單人床。李月馳很快就睡著了,呼吸沉沉的,似乎格外疲憊。唐蘅則睜眼望著那方狹窄的窗戶,原來站在窗前并不能聽見“長愛”的歌聲,原來李月馳早就見過他。就這么一直望到后半夜,他知道今夜過后,李月馳一定會后悔。

    第38章

    寶通寺(一)

    早上唐蘅醒來的時候,李月馳已經(jīng)不見了。吊扇有氣無力地轉(zhuǎn)著,窗戶也被推開,暗綠色的紗窗在晨風(fēng)中微微顫動。

    手機(jī)上一大串未接來電和短信,沒有一個來自李月馳。唐蘅起身洗了把臉,有點(diǎn)茫然地站在房間里,他甚至不知道李月馳是什么時候走的,也不知道他走了多久。昨晚被他碰倒的玻璃罐子端端正正立在整理箱上——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唐蘅目光一頓,看見香薰下面壓著一張紙條。

    是李月馳的字跡,有些潦草:我去醫(yī)院了,整理箱里有方便面。

    唐蘅把紙條壓回去,沉默片刻,又抽出來,折成一枚小小的方片放進(jìn)吉他包。這是個碧空如洗的早晨,到底是入了秋,晨風(fēng)清清涼涼,陽光也明亮干凈,好像昨夜的一切都如露水似的,被晨風(fēng)吹過,被陽光曬過,已經(jīng)蒸發(fā)干凈了。唐蘅自嘲地想,怪不得有個詞叫“露水情緣”,發(fā)明這個詞的人是不是和他一樣經(jīng)歷了這樣的早晨?青天白日,各奔東西。

    唐蘅背起吉他,關(guān)好李月馳家的門——上次被他弄壞的門鎖,也已經(jīng)換成新的。

    早晨八點(diǎn)整,巷子里靜悄悄。路過“長愛”,門自然沒開。草地上干干凈凈,也看不出昨晚音樂派對的痕跡。唐蘅到巷口吃了一碗襄陽牛肉粉,配一杯冰鎮(zhèn)米酒,又加一顆鹵蛋。他知道自己下一次來這里,也許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吃完早飯,唐蘅撥了蔣亞的電話:“喂,是我�!�

    “你誰……你他媽的,你死哪去了!”蔣亞原本睡意朦朧的,忽然一個激靈,扯開嗓子大罵,“你別以為我們沒看見!昨晚你和那誰一起走的!操了他不是直男嗎……”

    “他喝醉了,我送他回家�!�

    “沒干點(diǎn)別的?”

    “能干什么別的?”

    “給他兩耳光�。 �

    “……”

    “咳,”蔣亞頓了頓,認(rèn)真地問,“真的啥都沒干�。俊�

    “沒。”

    “靠,我輸了�!�

    安蕓搶過手機(jī),笑嘻嘻地說:“我倆打賭,他賭你睡了李月馳,我賭沒有。”

    唐蘅說:“那你贏了。”

    “你還是趁早滾蛋去東京,”安蕓忽然不笑了,低罵道,“我看只要李月馳沒死,你在武漢是安生不了�!�

    唐蘅平靜道:“你說得對。”然后掛了電話。

    他走出東湖村,來到珞瑜路上,發(fā)現(xiàn)自己無處可去。東湖村,珞瑜路,街道口,漢陽大學(xué),哪里都是李月馳。奇怪他們才認(rèn)識多久?不到兩個月。好像認(rèn)識了兩年,他能想象出李月馳是怎樣穿著“青文考研”的T恤走進(jìn)東湖村,是怎樣背著背包穿梭在珞瑜路的人群中,是怎樣走進(jìn)街道口地鐵站的地下通道,走進(jìn)漢陽大學(xué)里去。他會在地鐵站門口買一束三塊錢的梔子花嗎?也許不會,但他會認(rèn)真地嗅一嗅那花香。

    唐蘅回家洗了個澡,換上一身新衣服。川久保玲的T恤被他揉成一團(tuán)丟在地上,他希望下午王阿姨來的時候能把那件T恤清理掉。

    他睡不著,又無處可去,最后只好鉆進(jìn)二號線。上車時人滿為患,此時已經(jīng)將近十點(diǎn),按說不是早高峰——但二號線就是這么神奇。有人高聲打電話,有人用武漢話聊天,有人拖著巨大的行李箱,好像大家都有事要做,匆匆忙忙。過了漢口火車站,人少了很多,唐蘅找到一個座位坐下。后來,在地鐵行駛的低鳴聲中,他睡著了。又不知過去多久,恍惚間他聽見李月馳在耳邊說,唐蘅,我很難受,音調(diào)很低,卻很清晰。唐蘅猛地驚醒,恰逢地鐵靠站停車,他跨過車門,直到看見“寶通寺”三個大字,才徹底清醒過來。

    他沒去過寶通寺,但記得高中語文老師說,這間寺廟有八百年歷史。唐蘅沿著明黃色的矮墻一路走到門口,他決定進(jìn)去待會兒,如果這里能令他暫時忘記李月馳,那就真是佛法無邊。當(dāng)然,忘不了也沒關(guān)系,權(quán)當(dāng)來觀光,畢竟他馬上就要離開武漢了。

    賣門票的老太太瞅著他,好像不相信這么個長發(fā)小青年也有佛緣。唐蘅接過門票,心想我這不就來清凈六根了嗎。

    寶通寺維護(hù)得是很不錯,廟宇整飭,色彩鮮妍。唐蘅跟著幾個香客走進(jìn)正殿,只見一尊高大的金身佛像矗立于面前,香客們虔誠地跪在墊子上,俯身磕長頭,嘴里念念有詞。唐蘅駐足一旁看了片刻,繞過金身大佛,向后殿走去。

    然后他就后悔了。

    跨過門檻,他看見幾個褐衣僧人正在掃地,角落里,一小堆落葉燃燒著,升起縷縷青煙。唐蘅像被釘在原地,不能上前一步。這未免太湊巧,怎么進(jìn)了寶通寺還是避不開他?佛法無邊,就是這樣無邊的嗎?

    不合時宜地,想起昨夜的吻,還有他橫沖直撞的氣息。地藏殿傳來隱隱梵音,那是一位老住持在唱經(jīng),大概為了超度什么人。唐蘅沮喪地想,為什么到了這里,還是不能忘記他。那么到了東京呢?到了美國呢?

    兜里的手機(jī)振起來,是安蕓的電話。唐蘅掛掉了,把手機(jī)關(guān)機(jī)。

    他干脆坐在后院的石凳上,盯著那堆枯枝敗葉。凝神細(xì)聽,確實(shí)有噼里啪啦的聲響,青色的火焰緩緩灼燒,好像夏天隨著這堆落葉一起,在這一刻,被燒完了。

    月亮的月,飛馳的馳。

    我很難受。

    學(xué)弟。

    就這么坐了很久,閉著眼,陽光落在眼睫上,視野里一片金色的黑。

    直到面前的落葉盡數(shù)化為灰燼,唐蘅起身穿過玉佛殿,繼續(xù)走,來到寶通塔下。寶通塔又名洪山寶塔,原來七級浮屠也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高聳。

    一位身穿黑衣的老婦正在繞塔,見唐蘅站著發(fā)呆,上前提醒道:“繞塔要順時針,才靈驗(yàn)?zāi)兀 ?br />
    唐蘅問:“可以許愿嗎?”

    “可以啊!誠心發(fā)愿,佛祖會聽見的。”

    “好,謝謝�!�

    “你跟著我念啊,南無阿彌……”

    “不用了�!�

    老婦一愣。

    唐蘅抬頭望著塔尖,輕聲說:“我沒有愿望。”

    就算昨夜一切都不作數(shù)。

    他還是,不想忘記他。

    第39章

    寶通寺(二)

    老婦瞥了唐蘅幾眼,仿佛覺得這小子是刻意來找茬的,很快便走了。時近正午,寺廟里罕有人聲。唐蘅躬身鉆進(jìn)寶通塔。

    這寶通塔從外面看還算典雅,內(nèi)里就顯得老舊了。狹小的甬道僅容一人向上攀爬,樓梯陡峭極了,四周墻壁均是灰撲撲的白墻。塔內(nèi)昏暗,也沒有燈,唯有每層的墻壁內(nèi)供奉著小小的佛像和蠟燭,只靠天光和燭光照明。唐蘅爬了兩層就坐下來,悶得滿頭大汗。

    他坐在冰涼的臺階上,摸出手機(jī),才想起之前關(guān)了機(jī)。

    七個未接來電,三個安蕓的,三個蔣亞的,還有一個來自王阿姨,五分鐘前——大概是問他用不用準(zhǔn)備午飯。塔內(nèi)沒有信號,唐蘅便把手機(jī)揣回兜,繼續(xù)向上攀爬。寶通塔的每一層都有支出去的看臺,也是小小的,唐蘅坐在那看臺上,甚至沒法把腿伸直。

    三樓的看臺有些微風(fēng),拂在臉上,似乎帶了些寺廟里燒香的味道。唐蘅認(rèn)真地思考著接下來去哪,也許可以去排練室,至少那地方與李月馳無關(guān)。

    想著想著,褲兜振動起來。唐蘅摸出手機(jī),未來得及細(xì)看屏幕,外殼光滑的諾基亞瞬間從手中滑落——這可是三層看臺!

    “啪”地一聲悶響,諾基亞落在看臺邊緣,再多半厘米,一定會掉下去。

    屏幕上的號碼沒有備注。

    唐蘅愣了兩三秒,才小心翼翼地拾起手機(jī),按下接聽鍵:“喂?”

    “唐蘅,”李月馳的聲音有點(diǎn)嘶啞,“你是幾點(diǎn)的飛機(j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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