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味道很沖,很烈,和清香的爆珠洋煙截然不同。唐蘅忍不住咳嗽兩聲,眼角也有些濕潤。他推門走進商店,又站在玻璃柜臺前:“來包黃果樹�!�
老板娘說:“這個不好抽啦。”
“就要這個。”
唐蘅接過煙,付了錢,出門右轉,拆開黃果樹,把里面的煙盡數(shù)丟進垃圾桶。
然后把那包中華煙一支一支放進黃果樹的盒子里。
九點二十七分,唐蘅回到“長愛”門口,撥了李月馳的號碼。他一邊出神地聽著手機里“嘟……”的聲音,一邊有些挫敗地想,到底是沒有忍到九點半。行千里者半九十可能就是這個意思,早知道還不如八點半就給他打電話,反正都是忍不住。
李月馳沒接。
唐蘅把手機揣回兜,這時已經(jīng)九點二十八分,他想了想,又點燃一支煙。他不知道李月馳是不是那種喜歡拖堂的老師——不過既然是做家教,大概還是要把該講完的題都講完了,才方便下課。
那么就算拖延十分鐘,距離九點四十還有十二分鐘。唐蘅吸一口煙,這次沒有那么難受了,他慢慢地吸著,耳邊是人群的歡呼和起伏的吉他,那支西安樂隊竟然唱起張懸的歌,但不是他最喜歡的那首。
當主唱第二次唱到“讓你今夜都好眠”,唐蘅撥出今晚的第二通電話。還是九點二八分,還是無人接聽。
唐蘅蹙起眉頭,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把手機攥緊了。他覺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快,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因為酒吧里的聲音太嘈雜,吵得他心慌。也可能是因為他抽了煙,尼古丁進入身體,帶來一些空泛的恍惚感。
唐蘅把煙含在唇間,撥出第三通電話。這時已經(jīng)九點三十一分了。
為什么——為什么還是、還是他媽的沒有人接?
不是交話費了嗎?
不是九點半下課嗎?
不是說好了今晚可以見面嗎?
細雨綿綿,“長愛”的粉色霓虹招牌映在地面積水之中,分散開,變成一灘一灘晃動的粉色,好像世界都是這樣流麗而模糊。
然后唐蘅看見一雙帆布鞋把粉色踩碎。
他抬起頭,李月馳正向他走來。
他穿白襯衫,牛仔褲,帆布鞋。雙肩背包,沒有打傘。
李月馳在唐蘅面前停下,走得太快了,呼吸有些急。
唐蘅還含著煙,愣怔地問:“你怎么不接電話?”
“……靜音了,”李月馳從背包里取出手機,摁亮屏幕看了看,然后低聲說,“對不起。”
唐蘅搖頭,也看自己的手機,九點三十二分。
“今天提前下課了,”李月馳說,“八點一刻出來的,本來以為半點能到這兒�!�
唐蘅覺得心跳漸漸慢下來,好像終于回歸到正常的速率。
“那你遲到了兩分鐘�!�
“嗯,”李月馳笑了一下,“這么著急?”
當然。當然著急了。
兩分鐘像兩輩子那么長。
唐蘅回過神來,掏出兜里的黃果樹:“給你抽。”
李月馳挑挑眉,接過了:“里面能抽嗎?”
“能。”
“那就好�!�
他話音剛落,忽然伸手抽走唐蘅的煙,塞進自己嘴里。
唐蘅愣愣地,見他兩片薄唇含著自己含過的位置,瞇起眼,深深地吸了一口。
唐蘅盯著他的臉,才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是濕潤的,白襯衫的領口也被雨水打濕了,布料似乎很厚,沉沉壓著他的肩膀。這襯衫是唐蘅從沒見過的款式,短袖,胸前兩只方正的口袋,肩上還有兩條橫著的肩帶,像是兩片潔白的軍章。不像那些松松垮垮的休閑款,他的襯衫線條凌厲,穿在他身上,好像一張白紙被撐在畫架上,那么平整而干凈。
兩人目光對上,李月馳低頭,扯扯自己襯衫的下擺:“這樣可以么?”
“啊?”
“可以進去么?”
“可以啊�!�
“這是我爸的衣服,”他有些不自然地說,“很舊了�!�
“很……很好看�!�
“那我們進去吧?”
“哦——好啊�!�
李月馳便率先轉過身,推開“長愛”的玻璃門。
唐蘅跟在他身后,只見五顏六色的燈光晃在他身上,仿佛很多顏料潑在白紙上,卻留不下一絲痕跡。他像一束白色的光,照亮一切,又不為一切所動。
“李月馳�!�
“嗯?”李月馳停下腳步,看向唐蘅。
眾人群魔亂舞,四下明暗交錯,沒人在意他們兩個。
唐蘅迅速抓住他的手,咬牙道:“下次別調靜音了�!�
第58章
南國的孩子
唐蘅說完就有點后悔,怕李月馳為難——畢竟他要上課、要打工,都需要手機靜音。他這個要求提得沒什么道理,或者說,簡直有些任性。
然而李月馳什么都沒說,只是點點頭。
他們繼續(xù)向前走,穿過人群,來到蔣亞開的卡座。田小沁最先看見他們,表情很驚訝地說:“月馳,你也來了?”
安蕓笑了兩聲,沒說話。蔣亞則賤兮兮地說:“是啊,挺難得嘛�!�
李月馳沖他們笑笑,說:“我來找唐蘅玩�!�
聽他這樣說,唐蘅才暗自松了口氣,心想他應該沒有不高興——剛才李月馳不說話,他便一路上都很緊張。
蔣亞向唐蘅伸出手:“我煙呢?”
唐蘅把萬寶路給他。
“真行,買個煙買半小時,”蔣亞一邊點煙,一邊嘟囔道,“我以為你又被人堵了呢�!�
“抽你的煙�!碧妻空f。
“嗨,還兇我……”
李月馳湊到唐蘅耳邊,輕聲問:“你等了我很久?”
他的呼吸擦過耳廓,有點癢。唐蘅說:“也沒有很久。”
“煙不錯�!�
“�。俊�
“這個,”李月馳舉起那包黃果樹,聲音里帶一些笑意,“比黃果樹好抽�!�
唐蘅的臉一下子熱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很蠢,李月馳怎么會分辨不出兩種煙的味道?
李月馳仍附在他耳邊:“謝謝你,唐蘅�!�
“不用謝……”唐蘅揉了揉自己的臉。
這時臺上的樂隊已經(jīng)又唱完一首歌,主唱猴子似的蹦來蹦去,忽然大聲問:“我們聽老布說,今晚還有一位特別嘉賓!”
觀眾開始起哄,主唱又說:“現(xiàn)在我把他請上臺,好不好?”
“好——”
唐蘅扭頭,愣愣地,就見主唱和貝斯一起跳下臺,直直向自己走來。
“老板,”那貝斯手穿件很騷包的無袖馬甲,肋下只由幾根繩子系著,露出一塊一塊夸張的肌肉,“走吧,上去唱一首?”
唐蘅暗罵老布在搞什么幺蛾子,搖頭道:“你們唱吧……我聽歌就行�!�
“別啊,”主唱忽然轉身面向舞臺,高喊,“你們聽沒聽過湖士脫的歌?”
“聽過!��!”
“湖士脫的主唱帥不帥?”
“帥�。�!”
“走吧?”主唱笑嘻嘻道,“眾望所歸啦,老板�!�
唐蘅便被他倆一左一右架上了舞臺,觀眾中傳出一聲女孩的尖叫:“唐唐�。�!”
“其實呢今天我們是接到‘政治任務’,”主唱摟著唐蘅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大家都配合點,啊,配合點�!�
貝斯問:“帥哥,唱什么?”
唐蘅沉吟片刻:“再來首張懸的吧�!�
“行啊,”貝斯指指主唱,“他是張懸老粉了。”
燈光暗下來,只剩一束白色追光打在舞臺上。唐蘅忽然感到幾分緊張。
前奏已經(jīng)響起,他握緊話筒,清了清嗓子,說:“《南國的孩子》,送給……我的一個朋友。”
這時他已經(jīng)看不清楚臺下觀眾們的表情了,只聽見他們低低的歡呼。當然,他更看不清李月馳的表情,但還是朝他所在的方向望過去,忍不住想——黑暗中,李月馳也在看他嗎?
他們對視了嗎?
“風揚起了你的黑發(fā),你不經(jīng)心地甩過鬢頰……”聲音好像有些沙啞,也許是抽了煙的緣故。
“夜晚你含泥土的氣息,純然原始的粗狂……”沒錯這是李月馳,唐蘅閉上眼,回想初見李月馳的時候,他覺得這個名字本身已經(jīng)像是列維斯特勞斯的書,帶著山林間圖騰的氣息。
李,月,馳。你聽見了嗎?
吉他手彈錯了一個音,但是沒關系,唐蘅知道自己的聲音已經(jīng)敞開了,像夕陽無邊無際地鋪灑開來,你是南國來的孩子,有著不能縛的性子,身上披覆了預言而渾然不知。唐蘅閉上雙眼,覺得人群都安靜下去,隱沒在黑暗中。而他正對著蒼莽的山林歌唱,那是遠在武漢之南的貴州。
一曲畢,燈光再度亮起來,唐蘅把話筒還給主唱。
“哥們,你聲音真不錯,”主唱摟了摟唐蘅,“再來一首?”
“不了,我下去陪朋友。”
“白襯衫那個?”
觀眾全都注視著他們,唐蘅心跳很快,他低聲說:“是的。”
回到卡座里時,安蕓和田小沁不知去哪了,蔣亞正在玩手機,李月馳則靜靜地坐在那,看著唐蘅。
唐蘅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出汗了,碎發(fā)黏在額頭上,臉頰也濕漉漉的。
他在李月馳身旁坐下,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老板叫他們過來的�!�
李月馳說:“那首歌唱給誰?”
唐蘅反問:“你不知道嗎?”
李月馳就笑了,忽然在桌子下面攥住唐蘅的手。他的手心很干燥,唐蘅感覺到自己的汗蹭到他手心里。
蔣亞抬眼瞥瞥他倆,哼唧一聲:“差不多得了啊,這還有個人呢!”
唐蘅不理他,小聲問:“你還想聽歌嗎?”
李月馳說:“咱們走吧�!�
“好啊。”
“不然他們都看你,”李月馳捏了捏唐蘅的手,“我攔不住�!�
他們起身向外走去,推開門,發(fā)現(xiàn)雨已經(jīng)停了,但夜空中的云還是沉沉地墜著。唐蘅剛想問李月馳“咱們去哪”,忽然看見安蕓朝他們走來。
田小沁不在,唐蘅問:“你送她回去了?”
安蕓卻不答,先是看看唐蘅,很快,她的目光轉到李月馳臉上,她很平靜地問:“你不做助教了,是嗎?”
李月馳點頭。
“那現(xiàn)在,只剩小沁一個人在做助教了。”她像是自言自語,目光卻緊緊釘著李月馳。
“對,”李月馳似乎也有些茫然,“怎么了?”
“研一不能做助教,為什么田小沁有名額?”
“我不知道,唐老師給的�!�
“你沒問過唐老師嗎?”她的語氣變得咄咄逼人。
“為什么?”李月馳皺起眉,“唐老師給她了,她也愿意,我為什么要問?”
“因為你——”
“安蕓,”唐蘅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安蕓沒了聲音,半晌,她用一種輕松到刻意的口吻說:“哎,這不是小沁有點尷尬嗎,就……其他學生都看著呢,人家覺得不公平唄�!�
唐蘅還是覺得奇怪,又說不出哪里不對。
安蕓笑了笑,無所謂地說:“算了,我去給我爸拍拍馬屁,讓我一起做助教吧�!�
第59章
他的心在動
安蕓說完就走了,雨后的巷子十分安靜,到處都是深深淺淺的水洼。唐蘅還在回想助教的事,李月馳打開手機的電筒,說:“我們走吧�!�
他一手拿著手機照明,一手牽著唐蘅,反正巷子里夠黑,也沒有路人。電筒的白光只能照亮一小塊空間,前方還是黑黢黢的,唐蘅有種他們即將走入未知世界的錯覺。
就這樣一直走,一直走下去,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地方。
“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李月馳忽然問。
“��?”唐蘅愣道,“什么?”
“助教的事。”
“沒吧……”唐蘅想了想,“當時是因為項目組沒帶你的名字,大伯才給你助教的工作,對吧?”
“嗯。”
“我覺得他可能是避嫌,”唐蘅邁過一灘積水,“只給你一個人做助教不太好看吧,所以拉上田小沁�!�
“田小沁也缺錢,她說她來讀研的時候,家里貸款了�!�
“哦……”
“唐老師可能是想幫我們�!�
唐蘅心想,他倒是沒聽大伯提過這些事,不過對大伯來說,這也都是小事罷了。
“你別想這事了,”唐蘅說,“明天我問問安蕓�!�
李月馳沉默片刻,忽然說:“我是不是讓你很麻煩?”
“為什么?”
“我在和導師的侄子談戀愛。”
“哦——”唐蘅煞有介事地說,“那也該是‘男大學生慘遭學術潛規(guī)則’吧?”
李月馳笑了笑,唐蘅聽得出他心情不錯。
他們從人滿為患的“長愛”走出來,才覺出空氣中浮動著寒意。也許是夜雨的緣故——原來武漢已經(jīng)有些冷了,唐蘅忽然反應過來,明天,就是十一月。
走出潮濕的小巷,到巷口,在一盞橙黃的路燈下,他們悄悄分開彼此牽著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