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哎喲,唐老師現(xiàn)在才沒空管我呢。
他說完,全車的學(xué)生都笑起來——除了李月馳。那是種曖昧的、心照不宣的笑,李月馳再次把車窗搖下一條縫隙。
啊,好冷,徐蓉縮縮脖子,師弟,你不冷�。�
李月馳說,我有點暈車。
將近七點半,兩輛面包車在漢大南門停下。學(xué)生們一一下車,田小沁下車時,手里拎著唐教授的單反相機。
“小沁啊,你把照片導(dǎo)出來,存到我給你的u盤里�!碧平淌谏靷懶腰,吩咐道。
“好的,老師……”
“不著急弄這個,大家都辛苦了,好好休息幾天。”
“老師,您也好好休息啊!”徐蓉湊過去說。
“我?我的身體素質(zhì)可比你們強多了,爬山的時候我還沒累呢,你們先喘起來了!”
研三的男生笑嘻嘻道:“那是,那是,您龍*虎猛�!�
等他們寒暄夠了,做一番告別,眾人才四散而去。此時已經(jīng)七點四十六分,唐蘅發(fā)了兩條短信,一條說在宿舍樓下等你啊,一條說你們怎么還沒到。
李月馳回了句“馬上”,對田小沁說:“走吧?”
田小沁沒應(yīng)聲,神情非�;秀�。
李月馳打量她的臉:“你沒事吧?”
“我……”田小沁垂下腦袋,聲音很小,“我覺得唐老師有點奇怪�!�
“為什么?”李月馳知道,那些師兄師姐一直覺得唐老師偏心田小沁。
“可能也是我想多了?”田小沁拽了拽背包的帶子,“回來路上我倆不是挨著坐嗎,他……他非要給我看他拍的照片,看著看著就……摟了我的腰�!�
李月馳沉默兩秒,問:“他故意的?”
“我不知道,可能是無意的……吧?我覺得唐老師應(yīng)該不是那種人,”田小沁頓了一下,“你看,鮑磊騷擾我的時候,他就把鮑磊踢出去了�!�
不待李月馳開口,她又自顧自地搖頭道:“應(yīng)該是我想多了,你別告訴別人啊�!�
“嗯�!�
“咱們快走吧,”田小沁說,“安蕓他們等著呢。”
差四分鐘八點,唐蘅接到蔣亞的電話。地鐵里擠得水泄不通,還好唐蘅搶占了一個角落,李月馳站在他身旁,手扶欄桿,用胳膊把他和其他乘客隔開來。
“大哥!”蔣亞那邊非常安靜,“你們他媽的人呢!”
“在路上了�!�
“怎么這么慢��!菜都上齊了!”
“你餓了就先吃點�!�
“那多不好意思,嘿嘿�!�
“掛了�!�
“哎——你們快點!”
他們原本打算吃完飯再去江灘看煙花,然而李月馳和田小沁回得遲,肯定趕不上晚飯了。蔣亞便提議到江灘再吃,他說他知道一家江景飯店,可以邊吃飯邊看煙花秀。
“得了吧,”安蕓說,“都這會兒了肯定沒位置�!�
蔣亞趾高氣昂道:“那飯店老板是我爸哥們的哥們�!�
結(jié)果還真給他訂到了位置,江景包間,甚至有個小小的陽臺。
唐蘅把手機揣回兜里,悄悄打量李月馳的側(cè)臉。幾天不見,他覺得李月馳的臉頰瘦了一點,也許因為下鄉(xiāng)太辛苦。四周都是人,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著李月馳。
從剛才見面到現(xiàn)在,連一個擁抱的機會都沒有。
李月馳略微偏頭,對上唐蘅的目光。他什么都沒說,只是挑著眉毛笑了一下,好像在說,你怎么又偷看我?
唐蘅也笑了一下,心想反正也被發(fā)現(xiàn)了,便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
地鐵行駛到江漢路站,幾乎所有人都下車了。其實這是唐蘅第一次到江灘跨年——以前跨年的時候,他要么和蔣亞安蕓在酒吧演出,要么窩在家里睡覺,他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
“操,”唐蘅聽見安蕓的低罵,“太夸張了吧�!�
從來沒見過地鐵站有這么多人……放眼望去都是年輕人,穿著各色的棉襖大衣,密密麻麻地涌向出口。安蕓抬手攬住田小沁的肩膀:“小沁你跟緊我啊�!�
唐蘅腹誹,老安倒是很會趁人之危�?上屠钤埋Y就不能這樣,雖然人群擠成黑壓壓的一片,但兩個男生摟在一起,還是太奇怪了。
李月馳忽然說:“唐蘅�!甭曇舻偷偷摹�
“嗯?”唐蘅第一反應(yīng)是,他不會也要摟我吧?整個人倏然緊張起來。
李月馳抓起唐蘅的右手,插進他自己的口袋。
口袋里放了一串鑰匙,涼冰冰的。地鐵站里的人像下餃子似的一個挨著一個,所以大概沒人會在意他們垂下的手。唐蘅在李月馳的口袋里輕輕撫摸,指尖觸到的第一枚鑰匙是他宿舍的鑰匙,黃銅色,很舊了;第二枚鑰匙是他們出租屋的鑰匙,夏天時配的;第三枚鑰匙是唐蘅的自行車鎖的鑰匙,細而長。
唐蘅輕聲問:“這幾天怎么樣,順利嗎?”
“挺順利的�!�
“想我了嗎?”
李月馳點頭,隔著薄薄的衣兜,在唐蘅手上捏了一下,像是在說“別鬧”。
等他們到達飯店的時候,煙花秀當然已經(jīng)開始了。出乎唐蘅意料的是,林浪也在。
“小唐!”林浪很熱情地拍拍唐蘅的肩膀。
“好久不見�!碧妻空f。
“對啊,這不年底了嘛,真的忙死個人!”
唐蘅想說既然很忙那你為什么會來,知道這話不客氣,便憋著沒有說。蔣亞長手一揮,招呼道:“趕緊開吃吧咱們,餓死我了�!�
“哎,是,”林浪坐在他身邊,“我跟著藝人吃一個月雞胸肉了�!�
“這么慘?”
“那沒辦法呀,”林浪說,“總不能人家吃雞胸肉,我在旁邊吃水煮魚�!�
“那林姐你多吃點!這個,他家清蒸武昌魚一絕�!�
“好的好的,”林浪笑道,“你們多吃點,還長身體呢,我是老胳膊老腿啦�!�
大家的確都餓了,吃得風卷殘云。過了一會兒,唐蘅起身說:“我去打個電話。”
出了包間,唐蘅問門口的服務(wù)員:“在哪結(jié)賬?”
對方微微一笑:“您這桌已經(jīng)結(jié)過了。”
“誰結(jié)的?”他們聚餐時向來沒有搶著結(jié)賬的習(xí)慣。
“那位女士,就是穿灰色大衣的那位。”
唐蘅說:“我知道了。”
一行人走出飯店,林浪披上大衣,對他們微笑著說:“我先回酒店啦,你們玩�!�
蔣亞“啊”了一聲:“林姐你不和我們一起跨年?”
“還有點工作沒做完,”林浪走向安蕓,“小安,讓我記一下你的電話號碼吧?”
安蕓便把號碼報給她,林浪攥著手機沖眾人揮了揮手:“回見嘍�!�
林浪走了,蔣亞點起支煙:“剛才憋死我了�!�
安蕓瞪著他:“你難道……她得三十多了吧?!”
“靠,你他媽想哪去了!”蔣亞連忙說,“我這不是當著外人的面,講講素質(zhì)么。我跟你說,那天林姐在lil看了咱們的表演,挺感興趣的——你懂我意思吧?”
“哇,”田小沁驚呼,“她想簽?zāi)銈�?�?br />
“低調(diào),低調(diào),”蔣亞的嘴角都咧到腮幫子了,“她說先看看我們的比賽結(jié)果�!�
“真的假的,”安蕓的神情有些茫然,“聽了咱們一首歌,就想簽咱們?”
“那說明咱們唱得好唄!”蔣亞笑嘻嘻道,“主要是咱唐蘅唱得好,那天那首《南方》,絕了�!�
唐蘅心里原本就不痛快,蔣亞提起《南方》,又令他想起那天晚上和李月馳吵架。唐蘅心說,蔣亞這個缺心少肺的傻子。
“好了,這事回頭再商量,”安蕓拽拽蔣亞,“咱們往前走吧。”
飯店的位置略有些偏僻,雖然能看見江灘,但并不位于人群聚集的地方。他們順著沿江大道步行,前方是煜煜生輝的長江二橋。這樣的盛景的確少見,兩岸高樓的led屏全部亮起來,金色、紅色、白色交相輝映,數(shù)艘閃閃發(fā)光的游艇緩慢行駛在江面上。各色煙花于夜空中綻放,長江江面像一面黑色的鏡子,倒映出高樓的燈光、游艇的燈光、長江二橋的燈光,以及朵朵飽滿的煙花。
他們走進沸騰的人群,到處都是歌聲、樂聲、歡呼聲,雖然寒風凜凜,但仿佛大家都有用不完的精力,也并不覺得冷。
唐蘅忽然想起上次來這里,也是他和李月馳,夏天深夜的江邊幾乎沒有人。那天晚上,李月馳說,我不是同性戀。所以他從江灘逃之夭夭,然后暈車,嘔吐,半夜從岳家嘴走回漢陽大學(xué),真是狼狽至極。
那時候,他覺得他不可能和李月馳在一起,他沒有這樣的機會。
“唐蘅�!崩钤埋Y忽然碰碰他的手臂。
“嗯?”唐蘅看向他。
“在想什么�!�
“沒……什么�!�
李月馳低聲說:“你不高興?”
“沒有�!�
“因為那天晚上嗎�!�
“哪天晚上?”
“你唱《南方》的那天晚上,”李月馳無奈地笑了一下,“難道還有別的惹你生氣的晚上?”
“哦……我沒不高興,真的�!�
李月馳點點頭,沒再追問。四周都是年輕人——大概也只有年輕人會冒著接近零度的寒風來江灘跨年。年輕人多,情侶自然也多。放眼望去,一對對情侶依偎在一起,有的擁抱,有的接吻,有的只是看著彼此,并不說話。
唐蘅不愿承認,他是羨慕他們的。
“去那邊吧,”安蕓和田小沁走過來,“有人在唱歌�!�
兩個年輕男孩被眾人團團圍住,一個攥著話筒唱歌,一個彈吉他。他們唱的是樸樹的《newboy》,唐蘅記得這首歌發(fā)行于1999年的專輯《我去2000》,顯然是為了迎接新千年。此時唱起,倒也很應(yīng)景。
他們唱完了,響起稀稀落落地掌聲。唐蘅忽然撥開人群,走上前去。
“哥們,”他對他們說,“能讓我唱一首嗎?”
彈吉他的男孩問:“你是不是湖士脫主唱?”
“對,”唐蘅笑了,“是我�!�
“我聽過你們的現(xiàn)場!”男孩挺激動的樣子,忙把自己的吉他塞給唐蘅,“我這吉他便宜……”又有點不好意思了。
唐蘅掃了下弦,干脆道:“沒事。”
唐蘅要彈吉他,所以沒法拿話筒。唱歌的男孩說我?guī)湍隳弥桑妻繐u頭道,不用了。
“后面的人聽不見。”男孩說。
“聽不見就算了�!碧妻空f。
李月馳已經(jīng)擠進來,就站在唐蘅對面,隔著一對抱小孩的年輕夫婦。
唐蘅看向他的眼睛:“這首歌叫《南方》�!�
“哇哦——”蔣亞起哄,“唱給誰啊?”
唐蘅笑了笑,沒說話。他的左手指尖按在琴弦上,右手一掃,吉他發(fā)出流暢清脆的弦音。太熟練了,他都不知道這首歌練過多少遍,有一百遍嗎?肯定有。
還是那天晚上的腔調(diào),還是那天晚上的音色,那里總是很潮濕,那里總是很松軟,那里總是很多瑣碎事,那里總是紅和藍。撥完最后一次弦,唐蘅注視著李月馳的眼睛,把吉他還給兩個男孩。
“怎么突然唱這首?”走出人群,李月馳低聲說。
“那天晚上你不是沒聽見嗎。”
“我以為你再也不想唱了�!�
“不至于�!�
“……”
“如果你想聽,我唱多少次都沒問題,”唐蘅語速很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李月馳。你在我這,沒有什么東西是錯過了就再也沒有第二次的。”唐蘅心想,什么是“免費”?可能這就是免費吧。如果他想要,那么要多少次都可以。
李月馳靜靜地凝視唐蘅,江面上,一艘閃著紅光的游艇駛?cè)胨岷诘耐�,又慢慢地駛離那片黑暗。
他的眼睛黑而亮,唐蘅開玩笑道:“你沒哭吧?”
“快了�!崩钤埋Y說。
于是這個玩笑也進行不下去了,他們繼續(xù)向前走,繞過人群,在一個方方正正的石墩旁站定。
“我有個消息想告訴你�!碧妻空f。
“什么?”
“我收到芝大的offer了�!�
“哦……芝大,”李月馳靜了幾秒,“芝加哥大學(xué)?”
“嗯�!�
“芝加哥社會學(xué)派?”
“兩年制的�!�
“太好了�!�
對,是很好,很好——哪個社會學(xué)專業(yè)的學(xué)生沒聽過芝加哥社會學(xué)派?杜威,庫利,伯吉斯——但你是不是把重點搞錯了,李月馳?
“我要去美國,兩年�!�
“兩年畢業(yè)就回來?不讀博了?”
“……”
“所以你看,時間還很長,”李月馳望著江面,漫不經(jīng)心地說,“反正,我等得起�!�
零點將至,江灘上的人越來越多,還有拎著編織袋的小販混進來,低聲叫賣著孔明燈。這一年的跨年活動還未禁止孔明燈,當絢麗的煙花在夜空中爆裂開來,數(shù)盞暖白色孔明燈晃蕩著升起,像一個瑰麗的夢境。
手機上顯示23:59,再過一分鐘,便是新年。唐蘅看見前方的情侶已經(jīng)開始接吻了。長江二橋的燈光變成明黃色,對面高樓的led屏則齊刷刷變?yōu)榧儼�,非常耀眼。人群已�?jīng)騷動起來。
“唐蘅!”李月馳忽然湊到他耳邊,“你知道世界末日的寓言嗎?”
“我知道�。 敝茉馓^喧鬧,唐蘅只好大聲吼回去,“2012,世界末日!”
“你信嗎?”
“不信!”
“如果是真的呢!”他難得有這樣孩子氣的問題。
“那也不錯!”
“為什么?”
“我就不出國了!”
李月馳笑了,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么。然而就在下一秒,人們忽然開始尖叫,對岸的led屏幕上,浮現(xiàn)出火紅的阿拉伯數(shù)字。
“10——”倒數(shù)開始了。
“9——”人聲鼎沸。
“8——”震得心臟砰砰跳。
“7——”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