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都喝了?”李月馳擰起眉頭,“你能喝酒嗎?”
“我能……”唐蘅抹一把臉上的淚,含糊道,“喝得不多……”
蔣亞對李月馳說:“你放心,這酒度數(shù)不高,他還不至于喝醉——我知道他的量。”
“對的……”唐蘅附和,“不至于喝醉……”
其實這個時候,唐蘅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的臉熱了。
這幾年他確實不怎么喝酒,因為醫(yī)生說,飲酒會損傷大腦,尤其是,他的精神狀態(tài)又不甚穩(wěn)定。
這頓飯的最后,唐蘅被蔣亞架著回到酒店。大腦變得非�;煦纾挥浀美钤埋Y跟在他們身后,他回頭看他,夜風瑟瑟,李月馳獨自走在風中,顯得形單影只。
蔣亞把他扶進電梯,抱怨道:“你這也退步太快了,以前不這樣�。 �
唐蘅昏沉地說:“謝謝……”
“咱哥倆客氣什么,我屁滾尿流跑回來不就是為了你,哎小心……”
李月馳站在旁邊,始終一言不發(fā)。
唐蘅忽然就生出一陣委屈。
非常委屈。
今天上午他們還好好的,還牽了手。
為什么一見到蔣亞,李月馳的態(tài)度就變了?
蔣亞……唐蘅緩緩地側過腦袋,盯著蔣亞。
“咋了?”蔣亞把唐蘅拖出電梯。
“你放開我……”
“好好好待會就放�!�
“現(xiàn)在放……”唐蘅推了他一下,沒推開。這家伙的小肚腩不是白長的。
“兒子乖別鬧了……”蔣亞嘀咕,“以前也不撒酒瘋啊�!�
“我沒醉……你松手。有事……”
蔣亞只好松開手:“到底咋了?”
唐蘅踉蹌了一下,好在身后就是墻,沒摔。他沉聲道:“我不用你照顧我。”
“你以為我想�。‘斪约浩撩妹媚�?!”
“還有……”唐蘅皺眉,轉身看向李月馳,“你過來……”
李月馳站著沒動:“怎么了?”
“你來扶我!”
李月馳:“…”
蔣亞:“喲……”
李月馳走上前來,干脆地架起唐蘅。
蔣亞笑嘻嘻道:“那我先回去了啊!”
刷卡進門,李月馳把唐蘅放進沙發(fā)里,低聲說:“好好坐著……”他起身欲走,唐蘅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房間里沒開空調(diào),有些冷。
唐蘅吸了吸鼻子,問他:“你去哪?”
“不去哪……”
“你為什么不理我了?”唐蘅手上用力,抓得更緊,“其實你根本沒打算和我在一起是嗎?你就是怕我再出問題,所以才跟我回武漢�,F(xiàn)在蔣亞回來了,你覺得他能陪著我,就不需要你了,是不是?”
“唐蘅……”李月馳停頓幾秒,“別亂想……”
“你還說我們只是「朋友」,”那股委屈勁兒驟然爆發(fā)出來,“你會親你的朋友?你會和朋友睡一張床?李月馳,你不能……這么耍賴。”
李月馳望著唐蘅,無奈地說:“我沒耍賴……”
此時唐蘅根本聽不進他的話,滿心只有委屈,委屈到眼眶發(fā)酸。下午他走出鮑磊辦公室,腦海中反反復復想著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當年李月馳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他迫切地想要抱一抱李月馳,這感覺像是他弄丟了一件很好很好的東西,如今失而復得,只想時刻都捧在懷里。
可是李月馳對他那么疏離。
“唐蘅,聽話……”李月馳拍拍他的手,“去床上躺會……”
唐蘅忽然拉開沖鋒衣的拉鏈。
然后在內(nèi)面的暗兜里摸索起來。
他實在醉得不清,以致于手指都變得笨拙,好一會兒,才摸出一個癟掉的……紅中華煙盒。
“你,你說的……”唐蘅把煙盒塞給李月馳,“一支煙,做一次,我,一直忍著,還有兩支。”
李月馳:“…”
“我要兩次,今天都……做了�!�
李月馳盯著那煙盒,沉默片刻,低嘆一聲。
就在他將自己鄙夷一番然后起身打算把唐蘅抱到床上時——
他看見,唐蘅腦袋一歪,睡著了。
睜開眼的第一感覺是頭痛。
第二感覺是莫非喝酒喝瞎了?怎么這么黑?
唐蘅恍惚幾秒,直到看見空調(diào)的綠色小燈,才想起自己睡在酒店的床上。伴隨著隱隱頭痛,醉酒的記憶緩慢浮上來。
他都干了什么?
身畔空無一人。
唐蘅費力地支起身,打開床頭燈,看見枕邊放了一瓶礦泉水。李月馳的手機連著充電線,電量已經(jīng)充滿,屏幕上顯示00:12——是新一天了。
唐蘅起身,先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涼水臉。他懶得換衣服,只在睡衣外面披了外套,便慢吞吞地走出房間。
他記得走廊盡頭有一個觀景露臺。
果然,剛走到門口,就看見蔣亞和李月馳的背影。也許是深夜氣溫過低的緣故,露臺上并沒有別人,黯淡的燈光映著他倆背影的輪廓,一個圓潤,一個瘦削,兩點猩紅閃爍在夜色中。
李月馳不許他抽煙,自己卻偷偷摸摸地抽?
不是說戒了么?
“你也別有太大負擔……”蔣亞幽幽嘆一口氣,“唐蘅那幾年是挺嚴重的……不過這次見面,感覺他好很多了。”
李月馳默默抽著煙,沒有接話。
半晌,他說:“這樣還算「好很多」?”
“那你是沒見他之前。”
唐蘅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他猛地想起來,有些事他沒和蔣亞交待。
然而酒意還未徹底散去,反應到底慢了幾拍。
不及他出聲阻止,蔣亞繼續(xù)說:“他那會兒都想不開了,嚇死個人。當時我在做實驗,突然接到他的電話……他出國之后從沒給我打過電話……他問我,「李月馳怎么還沒下課?」我就懵了呀,還以為他開玩笑的,緊接著就聽見一聲尖叫……”
李月馳顫聲說:“他怎么了?”
“他用刀劃了手腕。好在被他同學撞見,那聲尖叫是他同學的�!�
“…”
“那次我真是嚇死了。后來我咨詢過醫(yī)生,他那個病……確實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
第93章
“好。”
唐蘅聽見自己腦子里傳出「嗡」的一聲。
完了。他想。
他竭力想讓自己顯得正常一點,然而蔣亞幾句話就把他打回原形。割腕——蔣亞說他割過腕,是這個意思沒錯吧?
唐蘅下意識想逃走,轉身的瞬間,右腳忽然踢到個東西,咕咚咕咚一串響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尤為洪亮。
唐蘅愣了幾秒,抬腿欲走,卻為時已晚。
李月馳已經(jīng)抓住了他的胳膊。
“哎喲,蘅蘅你醒啦?”蔣亞嚇了一跳,語氣顯得很心虛,“那什么,我有點累了先回去睡了明天見��!”一邊說就一邊小跑著溜掉了。
唐蘅:“…”
李月馳仍舊抓著他的胳膊,力氣很大。四周黑黢黢的,唐蘅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聽見他的呼吸聲,似乎比平時急促一些。
半晌,李月馳說:“你踢到花盆了�!�
“哦……”
“腳疼不疼?”
“不疼……”
“你穿得太少,回去吧�!�
“那你呢?”
李月馳沒有回答。
唐蘅暗罵自己喝酒誤事�,F(xiàn)在他連反應都比平時慢了半拍,說話不過腦子,全憑沖動。是啊李月馳不想理他也正常,他喝醉時剛沖李月馳撒過一通酒瘋,現(xiàn)在又被李月馳知道了割腕的事,那李月馳會怎么想——大概但凡是個正常人,都會覺得他很可怕吧。
都會避之不及吧。
唐蘅垂著腦袋,低聲說:“那我回去了……”
李月馳很輕地「嗯」了一聲。
唐蘅想要往回走,可是……李月馳仍然抓著他。
李月馳的手抓住了他的手。
唐蘅茫然道:“李月馳?”
對方不應。
甚至連呼吸都變得幾不可聞。
“李月馳?”又喚一聲。
冰涼夜風吹過來,身體發(fā)出輕微的戰(zhàn)栗。
忽然,一滴水落在他的手背上。
怎么會有熱的水?
兩秒后,唐蘅急聲道:“李月馳,你,你別聽蔣亞胡說!沒那么夸張真的,我沒想自殺,我當時就是有點幻聽,腦子不太清楚還以為自己在武漢——”
話沒說完,李月馳忽然發(fā)力,一把將唐蘅推到墻上。
可是也不疼,因為李月馳的手掌墊在他腦后。像之前的許多次一樣。
兩人身體貼著身體,李月馳的臉龐近在咫尺。
唐蘅還是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聽見他不再壓抑的沉重的喘息,唐蘅知道那是流淚的緣故。
他們認識多久了?
今年是第七年。
唐蘅恍惚地想,七年。這好像是他第一次見到李月馳流淚。原來李月馳也會哭的?他總覺得李月馳這人有一顆金剛不壞之心,七年前那天晚上李月馳為他擋過一只啤酒瓶,醫(yī)生清理傷口時他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仿佛天生沒有痛覺;六年前那天傍晚——這是后來他在監(jiān)控錄像里看見的——李月馳懷揣一把匕首走進社會學院,神色冷靜得不像去捅人而只是去交了份作業(yè)。
唐蘅抬起手,指尖觸到他下巴上的胡茬,然后唐蘅摸索著,掌心貼在他濕漉漉的臉頰上。他確實哭了。
“真的,我沒騙你……”唐蘅囁嚅道,“我那時候……以為自己在武漢,并且你也在,那種感覺太逼真了……所以我不敢相信。我沒想死,真的,我只是確認一下是不是幻覺,所以劃了一刀……沒對準地方,我想劃手背的�!�
又有熱淚流進唐蘅的掌心。
李月馳終于開口:“對不起……”
“你不用道歉……”
“我以為你會恨我,然后忘掉我�!�
唐蘅苦笑:“確實是恨過……”
“那時候我沒有別的辦法……”李月馳哽咽了一下,他的聲音非常滯澀,唐蘅聽得出他極力壓抑著什么,“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如果是現(xiàn)在的我可能就不會那樣做了,但那時候我真的……唐蘅�!�
“嗯……”
“你繼續(xù)恨我吧�!�
“為什么?”
“我活該……”
“…”
“在牢里那幾年,我也后悔過……”李月馳啞聲說,“后悔過很多事,比如我沒和你在一起就好了,我沒去漢大念書就好了,我不管田小沁就好了……因為那幾年確實挺難捱的。但是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竟然覺得我活該�!�
“李月馳,別說了——”
“我差點把你害死了是不是?”一聲抽噎被他壓下,變成用力的悶咳,“我受什么都是活該,我欠你的�!�
“李月馳!”唐蘅逼近他,痛苦地問,“我能不能理解為……你愛我?”
“當然……”
唐蘅愣住,沒想到他會這么痛快地承認。
“我愛你……”李月馳順著唐蘅的手臂,向下,摸到他的手腕,“非常愛……”
在李月馳的指尖所觸之處,有一道極細極淺的疤痕。
他以指尖撫過那道疤痕,動作輕得仿佛觸摸云朵和羽毛,那樣輕,又那樣珍而重之。
“李月馳,你,你再說一遍。”
“我愛你……”他頓了一秒,“非常愛……”
唐蘅長長呼出一口氣。
“李月馳……”他又問,“那咱們在一起好嗎?”
“現(xiàn)在不行……”
“為什么?”
李月初低聲說:“我要確認一件事�!�
他抬手抹了把臉,偏過頭去悶咳兩聲。然后他扣住唐蘅的肩膀,語氣非常嚴肅地說:“蔣亞告訴我,安蕓也要回來了。”
“嗯……”
“當年我捅唐國木,有一部分是因為她,不,這些不是最重要的……唐蘅,我能問個問題嗎?”
“你問……”唐蘅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有預感,接下來的這個問題,或許會改變他此后的人生。
“如果你失去所有親人,所有——包括你媽,然后只剩下我和你,就我們兩個,你能接受嗎?”
“你說的「失去」是指他們都死了?”
“不,只是……你沒法再面對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