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今年的最后一天,許則獲得了短暫的假期,雖然晚上要去院里值班。原本是不用去的,不過科室里有人要回家過年,許則便提出自己可以代班。
起床后發(fā)現(xiàn)雪已經(jīng)堆得很厚,應該是下了一整夜。許則換好衣服,出門,去樓下吃了個早餐,還在路邊看了幾分鐘小孩打雪仗。他很少有這樣慢悠悠的節(jié)奏。
地下車庫里停著池嘉寒借給他的車,池嘉寒今年也在院里過年,還有賀蔚。許則開動車子,一路往郊區(qū)慢慢開去,中途路過老城區(qū),他想著在出國之前要把老房子打掃一遍。
開到盤山公路時,又開始下雪,也或許是山區(qū)的雪一直沒有停過。路面并不陡,行駛還算順暢,不過許則還是在路邊停下,給輪胎裝上了防滑鏈。
越往上開,雪變得更厚,許則最后將車停在一處平地上,下了車,步行去山頂。
他走進一片山林,腳踩在雪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不斷有在樹枝上堆積過度的雪一團一團地掉下來,驚動停歇的鳥,撲動翅膀凄凄地叫一聲,往別的地方飛去。
走到盡頭山崖,隔著一片海,能望見雪白色的首都。
往左側看,可以看到一條起伏的滑雪跑道,跑道旁還有長長的纜車索道,正在緩緩運行,游客似乎不少。
許則拍拍頭上的雪,又把眼鏡摘下來擦了擦。一個人在大雪天來這種地方干站著顯然是讓人很難理解,又沒什么意義的事,但本來也不是每件事都非要有意義,想做就可以了。
只是這次好像不再是沒有意義的了。
聽到腳步聲的時候,許則以為自己遇上了老虎之類的大型野獸,他有些僵硬地回過頭,看到的卻是比野獸還要讓他更難以置信的對象。
陸赫揚滿身是雪地站在幾米外,以一種冷靜而審視的眼神看著他。
這種眼神讓許則覺得陸赫揚是在看一個不應該存在的東西,透露出警惕和懷疑的態(tài)度——就像許則也認為自己正在經(jīng)歷幻覺一樣。
“上校?”
陸赫揚沒有回答他,但朝他走近了。許則將‘幻覺’這個假設排除,他之前從沒有出現(xiàn)過這種幻覺,并且面前的陸赫揚過于真實,自己不至于分不清真假。
記得陸赫揚曾經(jīng)說和賀蔚他們來這里野營過,或許是陸赫揚今天會到這個地方的原因。許則想伸手幫他拍掉身上的雪,但忍住了,他問:“你一個人來的嗎?”
“嗯�!标懞論P的態(tài)度有些疏離,“過來的時候看到有腳印�!�
“怎么……會來這里�!�
“來看看�!标懞論P把目光轉向遠處的滑雪場,“許醫(yī)生——”
他停頓了一下,才接著開口:“許醫(yī)生是過來滑雪的嗎�!�
“我沒有滑過雪�!痹S則說。
陸赫揚將視線收回來,看著許則的側臉,問:“只是來看雪嗎。”
“嗯�!�
首都每年都會下雪,在陸赫揚出國后的那個冬天,許則第一次來這里看雪,就像陸赫揚對他說的那樣,這里下雪以后景色更好。
沉默中,風聲和雪落聲變得更清晰。許則突然說:“上校,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他說著抬頭看天空,在他仰頭的那一刻,陸赫揚發(fā)覺似乎風停了,雪也停了,白色變成綠色,冬天變成夏天,早晨變成夜晚,空曠的四周被一只帳篷籠住,蟲鳴聲悠悠響起。
但身體仍然能感知到寒冷,目之所及的場景也沒有改變,陸赫揚意識到自己正同時看見兩幅畫面,一幅在腦海里,一幅在眼前。
腦海里的許則也是這樣看著天空,許愿般的表情。
“在天上飛的時候。”眼前的許則開口。
陸赫揚聽到另一個許則說:“希望你自由。”
然后他們同時轉過頭看著他,一個滿身白雪,一個披著月色,分隔在歲月的鴻溝兩岸,神色與目光卻分毫未變。
“會覺得自由嗎?”
“祝你自由�!�
祝福是不必回答的,陸赫揚知道那時的自己應該也沒有回答。
所以陸赫揚回答了眼前的許則,說:“會的�!�
許則就笑了,說‘那就好’,他的笑容讓人覺得好像自由的那個人是他一樣。
“還有一件事�!痹S則又說。
他今天的話好像尤其多一些,陸赫揚微微垂眼看他:“什么。”
“以前你給過我三個機會。”
“什么樣的機會�!�
“可以對你提要求的機會。”不知道這個約定會不會因為陸赫揚的失憶而失效,可許則還是說了,“高中的時候被我用掉了兩個,現(xiàn)在還剩一個�!�
其實陸赫揚不太想聽下去了,憑許則的性格,幾乎能猜到他會說些什么。
但許醫(yī)生今天不止話多,還執(zhí)著,他向陸赫揚確認:“現(xiàn)在還算數(shù)嗎?”
“當然�!标懞論P說,看不出半分違心。
“我再過幾天就要走了�!�
有雪堆積在許則的鏡框上,像兩座白色的小山丘,陸赫揚想提醒許則擦擦眼鏡,順便沒說完的話就不用繼續(xù)說了。
“之后,我們可不可以保持聯(lián)系�!�
和設想的不一樣,陸赫揚停了兩秒,問:“什么意思?”
“如果上校你有空的話,我們能不能打電話,或者發(fā)消息�!痹S則解釋道,“可能我們白天都比較忙,晚上,晚一點的時候,可以聊聊嗎,幾個字也沒有關系�!�
他不打算問陸赫揚關于記憶治療的事,開始治療了嗎?有什么進展?都不打算問。陸赫揚已經(jīng)做了決定、付諸行動,沒有告訴任何人,并且這是違反軍規(guī)的行為,不提起才是最合適的。
“我們能聊什么?”陸赫揚很客觀地問他。
許則的回答十分樸實:“到時候我會想辦法的。”
“好,可以�!标懞論P說。
許則點點頭,有點高興的表情。這些話他其實組織了很久,以為出國前沒有機會和陸赫揚見面,想發(fā)消息對他說的,今天卻意外地在這里相遇了,那么就當面說出來。
雪還在下著,將他們淋成一對雪人,許則覺得看到了陸赫揚白頭發(fā)的樣子,又想到自己應該也差不多。
陸赫揚再次看向那片滑雪場:“今年應該來不及了�!�
“嗯?”
“滑雪�!标懞論P說,“明年冬天再教你�!�
臉被凍僵了,許則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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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昀遲:本上校心情好,隨便出手幫幫兄弟。
賀蔚:高興的,不用等老婆二婚了捏。
陸赫揚:頭好癢,要長記憶了。
第93章
新年第四天,許則簡單收拾了行李,池嘉寒開車送他去機場。
黃隸嶺沒有來送,許則這次是帶著他的項目去的,過不了幾天,黃隸嶺也會到達研究院。
“賀蔚還好嗎�!�
“他能有什么不好的。”池嘉寒面無表情,“那張嘴遲早有一天被人縫起來�!�
“他很喜歡你。”許則說。
即便誤會了他和池嘉寒要結婚,也依然在手術醒來后要第一個讓他聽到唐非繹死了的消息——許則覺得自己也應該為賀蔚做點什么,比如旁敲側擊一下池嘉寒。
池嘉寒沉默幾秒,開口:“如果我跟他在一起了,你覺得最高興的人會是誰?”
不等許則回答,池嘉寒就說:“是我爸和我后媽。”
“你知道賀蔚的爸爸現(xiàn)在坐到什么位置了嗎�!背丶魏潇o道,“不會有比他更讓我爸滿意的親家了,這對我爸來說是一場完美的聯(lián)姻�!�
“這就是原因,只要我一天是他兒子,就一天都逃不過被他當成籌碼。不只是賀蔚,任何一個有錢或者有權的alpha,我都不會考慮�!�
雖然這個提議很荒謬,許則還是試著說了:“如果不結婚呢。”
“賀蔚他爸媽就他一個兒子,可能允許他不結婚嗎?”
“好。”許則點頭,“你自己決定。”
其實池嘉寒這幾天察覺出許則有點不一樣,具體卻無從得知,不過想來應該和陸赫揚有關。于是他故意問:“那你說要和我領證的事,還算數(shù)嗎?”
果然許則猶豫了,片刻后才說:“可能不行了�!�
“為什么?”池嘉寒狀似不解,“你明明說過會幫我�!�
“其他的都可以。”許則為難但堅定,“這個不行。”
“那你告訴我為什么�!背丶魏ゎ^看他,“為什么?為什么?”
許則被迫找借口:“領證,不能那么草率�!�
池嘉寒就笑:“所以說,你這種把‘我撒謊了’寫在臉上的人,可能見到你的第一眼,陸赫揚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你是不是還以為自己藏得特別好�!�
回想過去,不論是高中還是現(xiàn)在,好像確實是這樣。許則沒有說話。
到了機場,許則將行李送去托運,安檢之前,池嘉寒給了他一個擁抱:“有空就回來,別一出國就音信全無了,照顧好自己�!�
“嗯�!痹S則說,“你也是。”
池嘉寒目送許則通關安檢,最后許則回身朝他揮了揮手,池嘉寒便也笑著抬起手。本科期間一直都是許則送自己出國讀書,這次兩人換了位置,池嘉寒看著許則的背影,忽然想到許則好像總是在送別。
值得慶幸的是即便現(xiàn)在許則仿佛來去一身輕,但心里一定還有牽掛。
有牽掛是好事,否則人會被風吹走,不再向往擁有屬于自己的那片棲息地。
落地已經(jīng)是晚上,接機的幾個同事里,一位是許則本科時的同學,一位是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同生共死過將近一個月的老熟人。陌生感很快被打消,大家一起去了餐廳,為許則接風。
博士公寓每戶兩室一廳,一間臥室,一間書房。許則結束晚飯到宿舍后沒有立即整理東西,他坐在沙發(fā)上,握著手機若有所思——在想開場白。
前兩天就想聯(lián)系陸赫揚的,只是許則仔細回憶了一下,自己對陸赫揚說的好像是出國之后再保持聯(lián)系,于是等到了今天。
努力了,但仍沒有想出什么完美的開頭,許則數(shù)著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再不發(fā)今天就算缺勤。他點進與陸赫揚的聊天框,認真嚴肅地打下幾個字:上校,你睡了嗎?
按下發(fā)送,明知對面不可能秒回,許則還是盯著消息界面不動,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才過了十幾秒就收到回復:你是?
許則愣了愣,以為陸赫揚是不慎清理了通訊錄,他回復:我是許則
陸赫揚:是說要保持聯(lián)系卻失聯(lián)了四天的許醫(yī)生嗎
被明知故問了,許則解釋道:我今天才來研究院
陸赫揚:我知道
陸赫揚:方便電話嗎
他這樣問,許則便沒有再浪費時間回復一條文字信息,直接撥了電話過去。
“上校�!�
“嗯。”陸赫揚問,“到宿舍了嗎?”
“剛到�!痹S則遵守會想辦法找話題的承諾,接著問道,“你休息了嗎?”
“剛從指揮室出來。”
說完這一句陸赫揚就沒有繼續(xù)了,電話那頭只傳來腳步聲,導致還沉浸在一問一答模式里的許則也跟著卡殼,過了幾秒才兀自‘哦’了一下,不太流暢地說:“那么晚,辛苦了。”
陸赫揚似乎笑了一聲,許則不太確定,然后他聽到陸赫揚問:“宿舍是自己住還是有室友�!�
“一個人住的�!痹S則環(huán)視了一圈陌生的場景,“比之前的大很多。”
“有多大�!�
“多了一個書房,臥室是獨立的�!痹S則詳細地給陸赫揚描述到底有多大,“陽臺也寬敞很多�!�
“沙發(fā)呢�!�
許則不明所以,低頭看了看沙發(fā),回答:“也很大,可以躺著�!�
“下個月我來S市開會,能借住在你宿舍睡沙發(fā)嗎�!�
陸赫揚要來S市、陸赫揚要到自己家睡沙發(fā)——兩件事都讓許則反應不太過來,他整個人坐直了一點,問:“什么時候?”
“大概下個月上旬,聯(lián)盟政府有個會,具體哪一天還沒有定�!�
許則很快想了一下,說:“今天才六號�!�
意味著還有一個多月。
“為什么聽起來那么失望�!标懞論P叫他,“許醫(yī)生�!�
就算自己臉上現(xiàn)在寫著‘我撒謊了’,但只要不和陸赫揚面對面,他就不會發(fā)現(xiàn)。許則說:“沒有,不會�!�
“那就好。坐飛機應該很累,早點休息�!�
“嗯�!痹S則隔著電話點點頭,猶豫一下,又問,“今天,還可以嗎?”
“你指什么�!�
“這樣聊天,還可以嗎?”
“給許醫(yī)生打九十分。”陸赫揚的聲音里好像有笑意,“如果能更誠實一點就好了。”
還是被發(fā)現(xiàn)撒謊了,但有九十分許則已經(jīng)很高興,他說:“明天也會給你打電話�!�
“好�!�
掛掉電話后許則拖著行李箱去臥室,打開,從夾層里拿出一本泛黃的小本子,翻到其中一頁,上面是十二個有些褪色的圈圈,再往下一頁,是寫了半面的‘正’字。許則蹲在地上看了一會兒,又翻過一頁,拿起筆,在第一行寫下今天的日期,后面跟著打了一個勾。
像說好的那樣,許則明天給陸赫揚打電話了,后天也打了,每一天都打。打電話前,許則都會向陸赫揚發(fā)短信確認,并且總能很快得到回復。也有要忙到很晚的時候,許則中途會找時間去走廊,把今天的電話先打掉。
每次許則在走廊里用很輕的聲音說話,陸赫揚就會問他:“今天又是偷偷給我打電話的嗎�!�
小本子上的勾已經(jīng)打滿了好幾頁,沒有一天中斷,許則第一次和陸赫揚維持了那么久的聯(lián)系,似乎比他們高中時期打的所有電話加起來還要多了。
只是因為有了大概的日期,等陸赫揚來S市的這段時間就好像格外漫長一點,尤其是許則得知會議最終確定在10號開。
所以上旬的意思,就是上旬的最后一天。
“本來想提前一晚過來的,但是基地這邊走不開。”陸赫揚說,“10號開完會就要去聯(lián)盟總軍區(qū)一趟�!�
說不失望是假的,但許則表示理解:“沒關系,等下次有時間了再見面�!�
“這次也會見的�!标懞論P告訴許則,“從開完會到去總軍區(qū)之間大概可以空出兩三個小時,到時候如果你方便的話,我來找你�!�
許則像昏了頭,不經(jīng)思考就回答:“方便的�!�
一共畫了35個勾,10號到了,許則提前和黃隸嶺請了假。他打算下午去聯(lián)盟政府附近等陸赫揚開完會,以節(jié)省陸赫揚到研究院接自己的時間。
早上九點,上半場會議準時開始,這次從首都出發(fā)與陸赫揚同行的還有顧昀遲和一位海軍上校。
主臺上坐著聯(lián)盟政府首腦與各個軍區(qū)的總司令,陸承譽坐在正中位,看著陸赫揚朝自己身旁的司令們行軍禮,隨后落座。
會議開到十一點半,午餐休息一小時后,下半場開始,直到三點左右,會議宣告結束。參會人員陸陸續(xù)續(xù)離場,羅雋將陸赫揚叫到一旁,難得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只是拍拍陸赫揚的肩:“我相信你自己有分寸,萬事都小心一點,我不希望以后坐在我這個位置上的人不是你,聽到了嗎。”
陸赫揚笑笑:“讓您擔心了。”
羅雋把目光投向陸赫揚身后,抬了抬下巴道:“有人找你�!�
回過頭,陸赫揚看到一位政府職員站在不遠處,職業(yè)性地微笑著:“抱歉打擾了,理事長請陸上校去他辦公室坐坐。”
“你去吧,我就先到軍區(qū)那邊了�!绷_雋說。
“嗯�!�
到了陸承譽辦公室門口,秘書為陸赫揚打開門,請陸赫揚進去。
辦公桌前有椅子,但陸赫揚不打算坐下,只問:“理事長找我什么事�!�
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叫過陸承譽‘爸爸’,從林隅眠與陸承譽離婚開始。
那年因綁架而失憶后,林隅眠請了一支專業(yè)的心理咨詢團隊來為陸赫揚做治療,但過程中陸赫揚隱約察覺到不對,他發(fā)現(xiàn)比起記憶恢復,自己受到的心理暗示與記憶干涉反而更強一點——這些醫(yī)生似乎試圖在篡改他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