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雖有藺疇安慰著她,說她肯定是偷偷跑出去春獵,身邊有藺江和藺芷跟著,不會讓她出事,她仍舊放不下心來。
她摟住竹酒的脖子,拿臉頰輕輕蹭她,軟聲認錯:“娘,對不起。”
藺疇走了出來,身后跟著兩人。
藺疇姿容威嚴,站在那里背著手不說話就很嚇人,沉著聲音說話就更能威嚇人了:“這丫頭越來越沒個規(guī)矩,這次偷偷跑出去,險些出了事!”
她知道自己犯了錯,因而很是乖覺,縮在竹酒懷里不說話。
直到豪義和秦楓過來,從竹酒懷里將她抱了過去。
“豪叔!楓叔!”
秦楓撐著她腋下,將高高她舉了起來,笑道:“小肆兒怎么還輕了?”
抱在懷里時,又撓她癢,她被鬧的咯咯笑,全忘了她爹還在生氣。
藺疇手里拿著極細的竹扁,在她屁股上抽了一下:“這次不會輕饒了你,得讓你長長記性,看你下次還敢不敢胡鬧!”
這一下倒也不疼,只是來的突然,將她嚇了一下,本來還在笑,一口氣噎在喉嚨里,唬的說不出話來。
秦楓拍撫她的背,給她順氣,說道:“義兄,她還是個小孩子,難免貪玩些�!�
“她今日敢不說一聲跑出去春獵,明日就敢離家出走闖蕩江湖,當哪里都跟家里一樣?我今日不僅要跟她算賬,江兒和芷兒跟她一起渾鬧,我也得讓藺元管管他倆!”
豪義笑道:“我剛剛聽了藺江那孩子說了前因后果,還是肆兒發(fā)現的那些悍匪。肆兒臨危不懼,不莽撞,知進退,很有義兄風范,而且知道要救人性命,善性可佳,義兄不如就功過相抵罷�!�
藺疇見她被唬住了,乖乖伏在秦楓肩頭,本來還有一些說詞,心里一軟,想這紅臉也該唱完了,點到為止:“義弟說的是�!�
藺疇向她道:“這次就饒了你,再有下次,不問緣由,先打你十鞭子!”
藺疇又向竹酒說話,聲音驟轉柔和:“她沒事,你可放下心了,回去休息罷。”
竹酒點了點頭,接回她,要帶她回去。
路過藺疇身旁時,她低聲說道:“爹,這次不關大哥和二姐的事,能不能不要罰他們……”
藺疇右手一動,想要摸摸她的腦袋,生生忍住,背在身后,板著臉,沉聲道:“嗯�!�
她這才放心,竹酒抱著她走遠了些,她就恢復了生氣。
回到房里才坐下沒多久,成嬤嬤端了藥過來:“小姐,該喝藥了。”
那藥碗在她跟前,濃黑腥膩的湯汁。她皺著鼻子眼,看向竹酒,一臉不情愿。
“肆兒,乖。”
她扁著嘴,端著藥碗,喝了半碗,就皺著眉說:“苦,不喝了�!�
“肆兒,藥喝完了才能見成效�!�
她踢著雙腿,一時嘴快:“喝完了也不一定見成效……”
她見竹酒顯出哀婉的目光,立刻意識到說錯了話,隨即吐了吐舌頭說道:“好苦,娘,準肆兒多吃兩顆蜜餞,肆兒就喝完了。”
竹酒笑道:“貪吃,仔細牙疼�!�
雖這樣說著,仍讓成嬤嬤端了蜜餞和甜棗過來。
“娘喂我吃�!�
竹酒依她,親手喂她。她這才慢吞吞的將剩下半碗藥喝完。
竹酒笑她說:“喝半碗藥還要人好生哄著,將來可有誰受得了你這脾氣,可別嫁不出去才好�!�
她輕哼一聲,說道:“連喝藥都沒耐性哄我,又怎么會處處護我。肆兒將來找個夫婿,定要有耐心,會哄肆兒喝藥�!�
她牽著竹酒裙擺,笑道:“要是找不到,肆兒就一輩子都陪著娘,娘哄肆兒喝藥�!�
“這孩子又說傻話�!�
她和竹酒沒說幾句,便犯困了,一日奔波,藥效又上來,眨巴著眼睛,打了兩個呵欠。
“困了就睡會兒�!�
她拉著她衣服,仍舊沒放手:“娘陪我睡�!�
“這么大了,還是這樣撒嬌�!�
竹酒嘴上這樣說,實則已脫了鞋上床,側躺著將她摟在懷里,輕輕拍撫她的后背。
沒一會兒,她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竹酒看著緊緊靠著自己的孩子,怔忡望了一會兒,忍不住悲從心來,俯下身在她耳鬢吻了一吻,一滴清淚落了下來。
許是他們武林世家,在這江湖上結了太多冤仇,落了債,報應在后人身上。
藺疇三個兒子相繼夭折,而立之年,才又得這么一個幺女。
卻是五感缺失,沒有味覺。
這孩子哪里嘗得出苦,又哪里識得出甜。
玩這樣的小把戲,不過是早慧懂事,只為哄竹酒開心罷了。
第153章
清酒番外(二)
春生夏長,
秋收冬藏。
當初那男人傷重至奄奄一息,藺家怕將他留在醫(yī)館,無人照料,
因而將他帶回藺家,好生照看,直至他傷愈。
他言到他名為千秋,
家中無人,
書劍飄零,
孤旅至此,
遇到悍匪,
因那起渾人糾纏婦女,
他看不過眼,
拔劍相助,卻終究魯莽,
寡不敵眾。
他為報救命之恩,愿入藺家為仆。
藺疇為人謹慎,曾著秦楓調查過他,
后知這人并未隱瞞身世,又見他俊朗英氣,
身世孤苦,
有知恩圖報之心,
心想肆兒救了他,也算是與他有緣,便將他收做了門徒。
杭州一代近些年有藺家坐鎮(zhèn),
較為安寧,在這安寧的時光中,時間有一種靜謐的氣氛,你經過時覺得慢,回頭一看,卻覺得恍如昨日。
就發(fā)生的城外悍匪傷人這事,已過去了一年有余。
今年瑞雪兆豐年,瓊英滿堆,玉蕊成團。
今年,花蓮要隨師父上山學武,不知歸期。
今年,藺芷要與千秋完婚,只道是兩情相悅。
尋兒染上了風寒,送花蓮出了花家大門,便不能再原行,只是目送著他的身影在飄搖的雪花中,漸行漸遠。
藺子歸從城里與花蓮一道出去,她踩著咯吱咯吱響的積雪,背著雙手,銀狐裘雪白的絨毛偎著一張小臉,像個小大人:“花蓮,你為什么要出去學武啊?”
“因為我想同藺伯父那樣,行俠仗義,江湖逍遙,沒得一身好功夫傍身可不成�!�
“你跟著我爹也可以學�!�
花蓮笑道:“我資質差了些,在劍法上沒有多少天賦,雖然藺伯父劍法高超,但是我跟著他學也不能有所建樹。”
“可你走了,尋兒姐姐怎么辦�!�
花蓮張著口,望著茫茫白雪,許久沉嘆一聲:“有舍有得,有舍才有得,終無法兩全……”
“你可以先和尋兒姐姐成婚,等她成了你妻子,你就能帶她上山了�!�
花蓮臉上一紅,斥道:“胡鬧,婚姻大事,豈是這么隨意的,再說,尋兒她還小……”
她莫名的氣憤,重重哼了一聲:“尋兒姐姐已經快及笄了,娘說已經能嫁人了。尋兒姐姐這樣好的人,你不要,可有的是人要,你現在走了,她被人搶走了,你可不要哭!”
花蓮五指張開,少年手指修長,將她頭頂蓋住,左右亂摸:“所以你得幫我看好她,若是她被人搶走了,我回來要跟你算賬的�!�
“花蓮……你真的要走啊。”她垂著腦袋:“二姐要成婚了,娘說她成婚之后便不能同以前一樣跟我胡鬧,你也要走了,我……”
花蓮半蹲下身子,敲敲她的腦袋:“不是還有千秋和藺大哥,還有尋兒,我也不是不回來了,就是可能會有些晚,到時候我們還能一起春獵;藺伯父說你天資難得,必要讓你習武的,到時候我們也能一起切磋�!�
花蓮起了身,牽著她在雪地里走,白絨毯子似的雪地印下兩排足印。
“那你要快些回來�!�
“好。”
藺芷和千秋的婚宴是冬末春初,天氣還很寒冷,嘴里能呵出一團白氣。
藺家有游船的習慣,去年俗事多,一直沒能趕上游船,便趁著這機會婚宴與游船一道,既便宜也新穎。
那日里一大早,藺子歸便被嬤嬤從被子里扒拉出來,她雙眼都睜不開,索性閉著,任由他們梳發(fā)穿衣。
竹酒過來的時候,她已收拾妥當。
竹酒將她抱在懷里,親了一口。
兩人出門去,積雪雖融,但地氣寒涼,竹酒想著抱她。
她如今八歲,比前年長高了一截,抱在懷里并不輕松。
她往旁躲了躲,說道:“我跟娘一起走。”
竹酒笑道:“大了,嫌棄娘了�!�
她又回來抱住竹酒的胳膊:“肆兒永遠都喜歡娘。”
藺宅離西湖不遠,乘馬車到岸口只片刻功夫,竹酒牽著她上了船。
這迎來送往的彩船華麗,云錦封頂,紅幔金絲。主船大氣,分有三層,已有不少賓客到了。
竹酒身為主母,少不得要應酬。
她便跟隨著大哥藺江轉悠。他們游船還是第一次這樣鋪張,她也是第一次參加婚宴,而且是在船上的婚宴,自然稀奇,也不覺得枯燥,不知不覺,等來了新人。
千秋雖是入贅到藺家,還是按著尋常人家的嫁娶。
千秋牽著藺芷來拜過高堂,拜過天地。藺芷被送入新房,新郎官卻是要被截下來灌酒的。
她聽她娘說‘人這一生中最美的是做新娘子的時候。’
可惜藺芷被紅蓋頭蓋著,她從頭至尾也沒能看到藺芷的面容,有些遺憾。
桌間人聲鼎沸,鬧的很開,那邊纏著新郎官的全是在勸酒。
她看著熱鬧,心里好奇,這酒到底是什么好東西,古往今來,詩人劍客為其顛倒,如今賓客瘋狂,也都讓著新郎官喝。
她知道自己喝了也嘗不出味道來,卻還是忍不住取過竹酒手旁的酒杯,偷偷酌飲了一口。
確實嘗不出什么味道,但是能感到肺腑間食管灼燙,像一道火流了下去。
天靈蓋處一麻,接著一種漂浮的輕盈感。
這感覺很是奇妙,她不禁將剩下的一口飲盡了。
竹酒發(fā)現的時候,她酒意已經上來,睡眼惺忪。
竹酒又好氣又好笑,拍打了她一下,說道:“小酒鬼,跟你爹一樣!”
竹酒喚來汪常。這條船人多,太嘈雜了,竹酒怕吵了她,抱著她去了另一條船。
給她脫了鞋子衣裳,將她抱上床,被角掖好,讓月兒和汪常好生看顧,這才又返回了那邊去。
她睡的很沉,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感覺得天旋地轉,她身子也跟著轉動。
她被驚醒,才發(fā)現是竹酒在搖晃她。
她揉了揉眼睛,軟糯糯的喚了一聲:“娘?”
竹酒神色焦急,全不似尋常,見她醒了,連忙拿了衣裳給她穿。
她覺得她娘是急糊涂了:“娘,這不是我的衣裳�!�
這好像是月兒的。
月兒雖比她大兩歲,但身材差不多。
竹酒叫了一聲:“月兒!”
月兒走過來,卻是穿著她的衣服。
竹酒向月兒道:“苦了你了,孩子,讓你落在藺家�!�
月兒道:“夫人,我既然是藺家的人,便該當如此。”
竹酒回過頭來,神色不忍。
她半晌沒有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竹酒已給她將鞋穿好,頭發(fā)只用一條發(fā)繩綰起。
竹酒取出一方帕子,帕子雪白,一角用金線繡著一個‘藺’字。
竹酒將其塞到她懷里,撫了撫她胸口,哽咽道:“肆兒,從現在起你要隱姓埋名,不能告訴別人你叫藺子歸,跟著阿常去揚州七弦宮找你姑姑藺清潮,見到她你便將這帕子給她看,日后你就留在她身邊,她會好好教養(yǎng)你�!�
“娘,為什么我要去姑姑那里�!边@個姑姑,她甚至都未見過。
竹酒卻很急,來不及與她細細解釋,牽著她往船外走,到了船側。
那里放了繩索,船邊有一艘小船,隨波搖晃。汪常和月兒都跳了下去。
竹酒半跪在她跟前,捧著她的臉,咬著下唇,眼里已盈滿了淚。
竹酒貼到她耳邊,低聲說道:“有一把封喉劍,在家后祠中,你爹經常上香的地方。肆兒,你要記住,要是有人捉住你,逼問你,你只做不知道,不到生死攸關之際,千萬不能說出來,千萬不能,知道不知道�!�
竹酒側過來,吻了吻她的臉頰,取出一枚丹藥,喂給了她。
她仍舊是茫然,不能懂得她娘說的這些,但隱隱明白她要和她娘分開了。
汪常趴在繩索上催促:“夫人,快點罷�!�
忽然間,主船那邊傳來異響。兩船之間只隔了一條船,她回頭去看時,看到有人慘叫落水,接連好幾人,那邊亂成了一片。
那在日光下明晃晃反射白光的,分明是刀劍。
婚宴之上,斷然不會有這種東西。
她是極聰慧的人,雖然年幼,見識卻廣,一瞬間就想明白了。
有人趁著藺家大婚,來報仇來了。
竹酒一把抱起她,將她遞到船舷外。
她抱著竹酒的脖子不撒手:“我和娘一起�!�
竹酒撒著拙劣的謊言:“肆兒先和阿常離開,娘過段日子就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