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啊……”
“——師——叔。”
“啊……”
白桑試了幾次,沒有成功,但叫莫輕言這‘啊’字有了起伏腔調(diào),她也挺滿意,牽著莫問的手去了廚房。
她并不擅廚藝,但沒到開飯的時候,管伙食的弟子沒個影子,只得她親自上陣。
她取過臂繩束起長袖,又用發(fā)繩挽起頭發(fā),生火洗菜,倒也做的利索,下鍋翻炒時,瞥見莫輕言湊到了灶前。
紅澄澄的火光在她眸子里搖曳,她將手伸到了火中去。
白桑額角青筋一跳,她覺得長久以往下去,她的脾氣也得像那火一樣暴躁了。
“莫輕言!”
白桑將她的手拉回來,看到她手上已經(jīng)燒的滿是水泡了,想說她兩句,轉(zhuǎn)念一想,她什么都不懂,哪里知道火是傷人的。
白桑帶她到流水邊一遍遍沖洗,見她仍舊是沒什么反應(yīng),問道:“你不怕疼嗎?”
莫輕言看著她,依舊是那懵懂的眼神。
白桑忍不住捏住她的臉頰,末了長長嘆息了一聲:“你也不懂,問你做什么�!�
白桑給她上了藥包扎,那兩只手腫的像豬蹄一樣,吃不了飯,只得白桑喂她。
她本還想說教她用筷,如今看來還是得喂上一段時間。
莫輕言的胃是個無底洞,喂多少下去,她都像是餓著,張著嘴等著咬勺。
白桑做的三菜一湯她吃了個精光,她如此捧場,白桑自然高興,摸了摸她的腦袋,看著她還張著嘴,說道:“不能再吃了,對身體不好。”
這時辰已是生火做飯的時候,管理后廚的弟子進來,一看到白桑,笑道:“白桑小師叔,你怎么在這?”
“她餓了,我借廚房做些飯菜�!�
“這些事你吩咐我們來就行了�!�
莫輕言看看那弟子,看看白桑,又開口叫起來:“啊……”
那弟子奇怪道:“師妹是不是沒吃好?”
白桑也不明了莫輕言為什么突然叫起來,許是在模仿他們說話,可太過吵鬧了,方要讓她住口。
莫輕言尾聲吐出個“�!弊�,像是閉口時,舌尖抵住上顎,氣沖出來時,才恰巧有這么個聲音,聽著像‘�!�
白桑愣了一下,又繼續(xù)先前的教學(xué):“輕言,叫——師——叔�!�
那弟子覺得有趣,問道“白桑小師叔,你已經(jīng)教會她說話了么?”
莫輕言又叫:“啊……�!!边@次短促了些,這‘�!智逦�,不像是錯覺了。
“——師——叔。”
“啊……桑�!�
白桑教她幾遍不成,莫輕言從頭到尾只知道顛來倒去念著‘啊’和‘�!@兩個字。白桑覺得這樣像是逗弄剛出生的孩子說話一樣,自己覺得好笑,也覺得十分有意思。
從這日開始,她便用了心教莫輕言說話,讀書。
‘啊’和‘�!闪四p言最先學(xué)會的兩個字,就像無數(shù)孩子,最先叫的總是‘爹娘’,因為爹娘希望她第一個開口叫的就是自己,因而如此教她。
白桑不是她爹娘,但也希望她第一個開口叫的自己,因而教她叫‘師叔’,也許是這兩個字難得許多,莫輕言一直學(xué)不會,開口閉口‘啊桑’。
白桑笑一笑,也由她去了。
這樣相處的日子過的極快,兩年時光一瞬就過去了。
玄參查閱古籍,尋覓法子,讓莫輕言每日藥浴,她紫色的皮膚變得淡紫,變得淺白,最后有了一絲血氣,讓她看著像個正常人。
他又每日督促她習武,讓她血氣運行,脈相也不像初時那般微不可查。
玄參教她習武為人,白桑教她讀書醫(yī)術(shù)。
莫輕言已會斷斷續(xù)續(xù)說一些話,不僅能叫‘師叔’還會叫‘師父’叫‘師伯’。
多虧了白桑調(diào)教。
因此莫輕言有些怕她。怕她敬她,愛她也依賴她。
白桑只要一橫眉冷喝,她便瑟縮了身子,心吊著,不敢多動多言;只要一招手喚:“輕言,過來�!彼愎怨宰哌^去,臉貼著她手掌輕蹭。像動物一般,純粹直白的用動作表達依戀之情。
虛懷谷的花田旁有一株合歡樹,樹木粗壯,不知立在此處多少年了,見證了數(shù)代門人的成長。
白桑喜歡坐在樹下看書,也時常在此處教授莫輕言讀書認字。
這日白�?恐鴺渌�,春風徐徐,浮動她的衣角,樹葉搖曳,篩下斑駁光影,她如花中的仙子,讓人心生喜愛。
莫輕言站在一片青藤花地里,站在烈日陽光中,兩手交握著,臉上木然,但若是了解她的人,必然知道她的不安。
一道人影走近,玄參身著煙青羽衫,走到莫輕言身旁,寬厚的手掌撫在她頭頂,他聲音淳厚,溫聲道:“聽說你又惹她生氣了?”
莫輕言低低的“嗚”了一聲。
玄參目力極好,瞇了一瞇眼,瞧清白桑手中的書,他問道:“她現(xiàn)在在教你《論語》,不知學(xué)到哪一章?”
莫輕言遙遙看著白桑的睡顏,說道:“學(xué)而�!�
玄參半蹲下身子,望著她的眼睛,他神色慈和:“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汎愛眾。尊重師長,敬愛同門,她教過你,你為什么還要出手打傷同門弟子?師父授你武藝,一則希望你強身健體,二則若有余力,希望你保護同門,可不是讓你持強凌弱的�!�
莫輕言喉嚨里嗚咽了一聲,低著頭點了點,表示她知道錯了。
玄參撫摸她的臉龐,她貼著他的手輕蹭。
玄參笑道:“這次的事,師父也查問清楚了,并非全是你的過錯,是那弟子失言在先,你是為了維護師叔是不是?”
“嗯。但是……師叔……生氣�!蹦p言開口,聲音還很含糊,不能流利的說出一句話。
“你是好心,愛護師長做到了,但是方法欠妥,日后不可如此莽撞�!�
玄參牽住莫輕言雙手,莫輕言又點了點頭。
“不過,看在你維護師叔,又知道錯了的份上。師父教你一個法子,讓師叔消氣。”
莫輕言直勾勾盯著他。
玄參扯出一旁的青藤花,手法熟練的繞出一個花環(huán),扣在莫輕言腦袋上:“我教你,但日后不可亂用,仗著這個法子便肆無忌憚惹師叔生氣,只有你師叔久不消氣,你知道錯了時,才能用來哄一哄你師叔�!�
莫輕言摸著花環(huán),眼珠子上抬,要看一看這是個什么東西。
玄參已經(jīng)又扯了一段青藤出來,說道:“來,跟師父學(xué)著�!�
莫輕言蹲到玄參身邊,也扯了一段青藤,有模有樣的跟著他學(xué)。
白桑醒來時,就瞧見太陽底下,青藤花田里,一大一小,一白一青,兩團身影挨靠在一起,背向著她,不知在做什么。
直到莫輕言站直了身子,舉著一個什么東西,忽然轉(zhuǎn)過了身來。她急忙閉上了眼睛裝睡。
她微微抬起眼皮,從那一點細縫中,瞧見莫輕言拿著那東西興沖沖跑過來,沒跑幾步就給青藤絆倒,撲跌在地上。
她眼皮一跳,自然而然的睜開了雙眸。莫輕言已經(jīng)爬了起來,跑了過來。
“師……師叔,給你……”莫輕言還躊躇著,怕白桑生氣,手上花環(huán)將遞未遞。
白桑一眼向玄參望過去。玄參站在莫輕言身后,背著手微笑著,見白�?催^來,低聲道:“輕言知道錯了,你收下這花環(huán)便不要生氣了罷。”說罷朝她眨了眨眼。
白桑一瞬間就明白這花環(huán)出現(xiàn)的前因后果,她痛恨與她這師兄的默契。
什么不生氣的好法子。就是給她個消氣的臺階下罷了,讓她就此不要追究了。
白桑無奈的嘆息,微低了頭。
莫輕言走了過去,將花環(huán)帶在她頭上:“師叔……不生氣……”
白桑撣了撣她衣服上的灰塵,說道:“你日后聽話些,師叔就不會生氣。”
莫輕言見她如此說,知道她是真的不生氣了,心里歡喜,傾過去抱了抱她。
白桑摟著她,讓她坐在了身旁。
風景正好,玄參難得偷了半日清閑,便靠著莫輕言坐在樹蔭下。
莫輕言想起什么,又顛顛的跑過去,扯了一段青藤花,繞成一個毛毛躁躁的花環(huán),戴在了玄參頭上。
玄參順了順鬢邊被莫輕言弄亂的頭發(fā),笑問兩人:“如何?”
白桑噗嗤一笑:“師兄帶著,太花枝招展了些�!�
玄參朗笑幾聲。莫輕言又擠到兩人中間,挽著兩人胳膊,靠著樹干,歇在樹影下。
樹葉晃動,莫輕言抬頭望著縫隙里漏下的陽光,溫暖包裹著全身。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惟愿時光你慢些走。
第160章
清酒番外(八)
院子里鳥兒嘰嘰喳喳個不停,
房門開著,
屋子里陳設(shè)古樸。
清酒自清醒后,
一直呆坐在床上,
頹然的失了一切生機。
門邊響起腳步聲,
清酒斜眼望過去,那一身湖綠夏衣的姑娘在門邊探了探首。
她記得那谷主似乎喚她輕言,莫輕言?
是什么都無所謂了。
清酒收回目光,說道:“出去�!�
她現(xiàn)在不想看見任何人的臉。
莫輕言端著藥到她跟前,
說道:“你該喝藥了�!�
清酒道:“出去!”因為這兩個字咬的太過用力,
嘴角一陣抽搐。
“你不喜歡吃藥啊,
太苦了是不是,我這里有蜜餞……”
莫輕言一手端著碗,一手在懷里摸索。
清酒聽到這句話,瞳仁一縮,
眼眶驀然通紅。
她一抬手,
將莫輕言手上的藥碗掀翻,
藥汁濺了莫輕言一身。
“滾出去!”
這雷霆一喝,
將莫輕言唬的怔住了。
白桑走進來,
將莫輕言拉到身后,
沉聲道:“你心里不痛快,不要拿別人撒氣。這孩子又不欠你什么,
難不成人人都該哄著你吃藥么�!�
白桑一句話戳到清酒心坎上,疼的她心里一陣痙攣。
她眼中淚光一閃,淚水滾滾而落。
她撐著起身,
也不穿鞋,光著腳走到那梨花柜前,臺子上放著灰壇,里面盛著藺清潮的骨灰。
清酒將它抱在懷里,往外走去。
院子外玄參正和一葉道人,苦緣大師說話,他請了兩圣過來,本是為了解開莫輕言脖子上的枷鎖。
莫輕言長大了,那枷鎖若再不除去,怕是要傷到她皮肉�?蛇@精鐵除去不易,更別說解開枷鎖時不能傷到莫輕言。
玄參尋不到神兵,便只能尋求內(nèi)力高深,劍法精湛的人前來苦緣和一葉前來相助。
兩人正要退隱,如今才得了空,應(yīng)邀前來,也是如此,遇到了藺清潮和清酒的事,也就對藺家滅門之事知曉了一二。
玄參見清酒過來,攔住她,溫聲問道:“你到哪里去�!碧A清潮臨終前將清酒交托給他,他既答應(yīng)了,便不會辜負亡友遺愿。
“與你們沒有關(guān)系!”
白桑和莫輕言跟了過來。玄參看了她們一眼,方才房里鬧出的動靜他多少聽到了。他說道:“輕言這個孩子自幼長在谷中,不通人情,冒犯著你,你不要怪她。白桑教導(dǎo)她長大,視如己出,見不得她受一點委屈,所以言辭激烈了些,你不要放在心上�!�
清酒往旁一走,要繞開他。
豈知這人身影如鬼魅一樣,她往旁一步,這人看著沒動,卻依舊站在她跟前。
“你讓開!”
“你的病還沒有治好�!�
“我不要你們治了!”
玄參和煦的笑著,不讓路。
清酒往后退了兩步,撿起三枚石子朝玄參氣海、右眼、膻中射去,她封住玄參右路,自己往左邊繞開。
可跟前像是矗立著三座繞不開的大山。那道人一把拂塵輕輕一撩,將石子撥開。那僧人雙手合十,清酒不曾看清他如何動作,自己已撲倒在地,怎么都起不來。
道人捋著長長的銀須,說道:“小娃娃嘛,不聽話打兩下屁股就不敢調(diào)皮了。”
清酒死命掙扎,她知道自己是被那僧人用內(nèi)力壓住了,便用了內(nèi)力來抵抗他。
可這僧人內(nèi)力如泰山,她在他腳下不過是砂礫,如何能抗衡。
她卻不要命了,與這僧人硬來,脖子粗紅,臉上也紅的不正常,耳朵和鼻子里都流出了血來。
這僧人臉露驚色,見傷了她,連忙松手:“何苦!何苦!”
清酒不顧后果,經(jīng)脈已經(jīng)受損。僧人一松手,她趴在地上嘔了一口血出來。
她抹了抹口鼻,掙扎著爬起來,又往外走。
玄參面露不忍,走到她跟前半蹲下身子,問道:“你要去哪里,我不是不讓你走,只是答應(yīng)了你姑姑要照顧好你,若是你有個可靠的地方,告訴我叫我放心了,我可以讓你走。
清酒臉上顯露了一瞬的茫然。
去哪里?她有哪里可去。
她臉上淚水混著血,哭道:“我不要在這里,我要回去,我想回家�!�
她的聲音無措,像迷了路,找不到歸路的孩子,委屈恐惶。
玄參為之難過,卻給不了一絲安慰。“你姑姑辛苦將你送到這里來,為了治好你的味覺和你身上的蠱毒。她將你托付給我,這是她最后的愿望,你不愿意幫她實現(xiàn)嗎?”
清酒抽噎著,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