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清酒看著那雞喙將泥地啄的坑坑洼洼,身上一陣發(fā)癢,不禁去撓傷口。
身后走來一人,按住她的手,說道:“好不容易結了痂,別又弄裂開了�!�
決明子走到清酒身旁坐下。清酒還是隔著布撓了撓。
決明子提了一壇酒到她跟前,笑道:“若是管不住手,不如喝點酒來轉移精神�!�
決明子沖她搖了搖杯子,解開壇封,倒了一杯酒放到清酒手旁。
清酒拿起酒杯,望著里面蕩起的清波,酒香濃烈,又是好酒,只是不同上次的,該是烈酒:“你我萍水相逢,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清酒現在已經沒有興趣去探究別人要在她身上索求什么,她不過是純粹的好奇。
決明子自己倒了一杯酒,拿到清酒手邊靠了一靠,細細飲盡,攢眉嘖舌,長嘆一口氣:“火候到了。”
清酒也將酒飲盡,這酒果然烈,她猛然喝進去,嗆了幾下。
決明子很是開懷,又給她斟了一杯,一連與她對飲了三杯。
決明子道:“不如這樣,公平起見,你問一個問題,我回答,我問一個問題,你也要回答,如何?”
清酒看向他。這酒后勁大,她已然有些犯暈。
決明子道:“權作下酒菜了�!�
“好。”
“那我先問,還是你先問?”
“我已問過了。”
“嗯……我先前說過,瞧著你合眼緣�!�
“哪有因為這樣沒來由的道理就為一個陌生人勞心勞力的�!�
決明子朗聲大笑:“做人莫要太究根究底了,你將一切算計明白,再去做事,有什么意思。我想如此做,便如此做了,無關其他,隨心而已�!�
“你問完了,該我問了�!睕Q明子喝完一杯酒,看著清酒問道:“小友,我看你了無生趣,沒了生志,不過是行尸走肉一具空殼。你年紀輕輕,怎么如此頹喪不振�!�
“你不懂�!�
決明子笑道:“你不說,我自然不懂�!�
清酒抬頭看去,院子里母雞護著雞崽,一家子圈在一起,她看過去好像看到以前的自己,一家子其樂融融。
或許那些事壓抑太久了,她需要傾訴發(fā)泄,或許也只是醉了,多話而已。
對著這么個認識了三日的人,她竟毫不隱瞞,將自己的遭遇一一道來。
“原來……是這樣�!睕Q明子沉嘆一聲:“藺家的事,我也略有耳聞,你,唉……”
“被留下來的總是我……”清酒摸著杯緣,她想哭的,哭不出來,心里只剩下空洞洞的悲傷。
說到此處,她眉頭一皺,眼里顯出更深沉的黑暗,她站起身,怔然望著前方,問道:“是不是我命太硬,所以克死了他們,因為我,所以他們都死了。不然,不然怎么只有我活著……” 她好像發(fā)現一切的源頭,細想下去,絕望便要將她吞噬。
決明子拿著竹棍輕輕敲了一下她的腦袋:“胡說八道,瞎想什么�!薄 澳氵^來,來,坐下。”
決明子返回屋里去,拿了兩個大海碗,笑著倒了兩大碗酒:“很久不這樣牛飲了,今日破個例。”
決明子喝了一大口酒,盤腿走著,正對清酒:“人的經歷是不同的,但感情是能相通的。小友,我知道你已有求死之心。尋常人經歷你這些未必承受的住,但你已經走過來,你還這么小,也正因為你還這樣小,萬不可半途而廢。”
“他們都死了,留我一個人,活著有什么意思……”
決明子拿著棍子又敲了一下清酒的腦袋:“你不是為了別人活著,你是為了自己活著。要說活著有什么意思,那有意思的事可多了去了!”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南國的密林,東海的怒濤,西域的沙漠,大漠的孤雁,你可曾去瞧過,小小年紀,不該將死掛在心頭,你去將這些都瞧過了,還覺得人生無趣,再無人攔你尋死�!�
“日后踏在黃泉路上,與你爹娘相聚,不是抱頭痛哭,訴說你活的如何痛苦,如何思念他們,讓他們心如刀絞。你向他們講述你雙足所踏之處,雙眼所見之景,想必他們要欣慰百倍�!�
“再者,江湖這么大,你總能找到志同道合,值得托付一生的朋友,不會總是孤身一人。”決明子的聲音放得無比柔和,他眼角含笑:“他日倘若有幸,你遇著你的鐘子期,你會發(fā)現不枉這世間走一著,雖隔千里遠,心中念著他,你也不覺得孤獨。他不是家人,卻勝是家人�!�
清酒垂眸:“我這樣的人……”
決明子知她要說什么,拿著棍子又敲了一下:“你這榆木腦袋,希望敲一敲,能開竅。大奸大惡之人尚且有一個臭味相投,你這樣靈秀聰明的小丫頭,一定也有一個伯牙遇子期�!�
清酒望著他,眸光顫動了一下。
決明子一笑,拍了拍自己雙腿,說道:“來,過來�!�
清酒乖順躺到他的腿上,決明子撫著她的頭發(fā)。
清酒看著天幕里升起的月亮,覺得那雙手像極了記憶里她爹的手。
決明子嘆息道:“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撥云見日終有時�!�
“小友,誰的人生都不會一直苦下去,熬了過去,總能嘗到甜頭�!�
自這一晚對飲談心,清酒心懷敞開了些,不似往日死氣沉沉。
清酒覺得決明子說的對,她若就這般入了地府。
親者痛,仇者快。
她要活的自在,要報仇,要經歷人世酸甜苦辣,不枉她娘這般辛苦生了她下來,不枉她到這人世間來一趟。
等那些都做完了,她再兩手一撒,痛痛快快的去見她爹娘。
決明子見狀,很是欣慰。清酒養(yǎng)傷這些時日,他便經常與她說些江湖中的見聞,又教她品酒�! 扇艘唤恍�,決明子更覺得這姑娘合他脾性,又教她釀酒的法子,將自己所有傾囊相授。
只恨時間太短,決明子要動身去往苗疆了。
清酒傷好,也收拾了行囊準備離開。藺清潮希望她的骨灰能被灑在西湖里,與家人一處,所以她要回一趟杭州。
兩人到客�;ハ囵T別,決明子摸著清酒腦袋,說道:“我真想收你為徒,可你有了師父,唉……”
倘若不是苗疆這一趟兇吉難料,他會先等等清酒,將她一起帶到苗疆去。
決明子將一封信交給清酒,說道:“你的身份注定你身邊危險重重,行走江湖,要有自保之力,我有一位朋友在小青山,功夫說的過去,你有天資,在他手底受教幾年,日后走動,便不怕那許多麻煩�!�
“但是……”
決明子笑了一笑,知她所想,說道:“你不必拜他為師,只需讓他教你武藝即可,你將這信給他看,他會答應。要是他口頭上還要倔一倔,這人性格外強中干,你軟硬兼施,他便拿你沒招了�!�
清酒接過了信,兩人正說話。
一旁有喝酒的人,發(fā)起酒瘋來,越來越吵,最后打了起來。
清酒感覺到身后風動,側著一躲,只見一個人摔了過來。
這大漢反倒在地,手在空中亂抓要穩(wěn)住身子,不想把清酒的包袱扯了下來。
包袱落地,只聽得哐當一聲。
清酒神色遽變,一腳踹在那大漢臉上,將他踢到一邊,連忙打開包袱來看。
“小友,怎么了?”
只見包袱中的骨灰罐已經四碎,骨灰散了出來。
清酒沉默不言,取出懷里的帕子將骨灰包好,起了身,猛然拔劍,直刺那大漢要害。
那大漢先前被踹了一腳還蒙著,不知道躲。
決明子驚愕之中,急忙要出手制止。他身側卻忽然閃過兩道身影,風一般掠過去,一把拂塵絞住清酒長劍,一串佛珠困住了清酒雙手。
眨眼之間,清酒身子被壓在桌上。
“小施主,不可害他性命�!�
“你個小娃娃,可真能跑,我和苦緣從虛懷谷追你這么多日,才找著你。怎么出來都不跟玄參谷主打個招呼,害他掛心�!�
決明子見到兩人,愕然了一陣子,隨后上前一拜笑道:“原來是一葉道爺,苦緣尊者,許久不見了�!�
一葉也頗為驚訝:“是你呀,解千愁近來可好�!�
“正醉生夢死呢�!�
三人說說笑笑,宛如多年不見的老友。
決明子提起清酒,問兩人道:“兩位也認得這位小友?”
一葉道人說道:“此一趟俗世結的塵緣吶。”
一葉從虛懷谷說起,一直說到受了玄參所托,追尋清酒。
兩人在一路上見到清酒所作所為,已暗暗生了教化清酒的心思。
決明子聽出些許來,向清酒笑道:“小友武道運數極好,看來那封信是沒有用途了�!�
清酒雙手掙扎著,奈何依舊是動彈不得,她心里恨極了,直想將打碎藺清潮骨灰罐那人殺了。
可那人早已察覺不對跑走了。
她怒意發(fā)泄不得,便費勁了心思,要找這一僧一道的不痛快。
但她的功夫在兩人眼里都是小兒把戲。
一葉道人封了她的內力,將她扛在肩上,要帶走,他向決明子道:“老鬼,這一次就不與你久敘了,來日得空請往藏龍山,貧道與你暢談。”
清酒手亂抓亂撓,一把扯到他的胡須,狠命的拉扯。
“哎喲,貧道的胡子,這小娃娃,喲,喲,輕點,輕點!” 一葉道人吹胡子瞪眼,見清酒這樣不安分,找店家要了麻袋,把她雙手一捆,裝進麻袋里,只露了個腦袋出來:“看你還胡鬧!”
說罷,扛了她就走,苦緣收好清酒的包袱,跟在后邊。
走了一段路,決明子忽然趕了上來:“兩位等等!”
“決明子施主可有什么指教?”
決明子道:“我與小友說兩句話�!�
清酒還在那里叫罵:“牛鼻子老道!禿驢!放我下來!”
決明子走到清酒跟前,塞了一張信紙到困著清酒的麻袋之中,他笑道:“這是我新釀的酒方子,暫時存在你這,若是兩位大師將你帶到藏龍山去了,待得來日我拜訪藏龍山,再向你取回來。屆時,我可要你親自奉還�!�
“酒鬼……”
將東西存在這里,叫她有一絲牽掛,莫要再那般頹然尋死。
清酒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問道:“你什么時候來!”
決明子已轉身走了,伸手擺了擺,當作告別:“很快�!�
第162章
清酒番外(十)
一葉和苦緣將清酒帶走,
要帶清酒去往藏龍山隱居,已去信給了玄參。
他倆清楚清酒深陷仇恨,
行事暴戾,
清酒又是個極聰明有天資的人,
倘若任其發(fā)展,
長此以往,
江湖中怕是要生出一個魔頭來,攪起腥風血雨。
一葉本覺得此女留不得。深陷泥澤,孽根深種,難放得下仇恨,若能有報仇之日,她勢必要趕盡殺絕,但凡與藺家滅門一事有一絲牽扯的人,她都不會留情。
性子狠厲,
一如路人不意碰碎了骨灰罐,她便要殺了那人,將人性命視若草芥。
倘若廢了她武功,
可惜了這樣的天資,
且就算廢了功夫,
她也有頭腦才智,
一樣能害人。可若要除了她,永絕后患,
她又何其無辜。
苦緣有慈悲心,勸說一葉。我們此來本為教養(yǎng)她,
日久天長,終有一日能叫她心懷善念,放下仇恨。
若是放過她,有朝一日她涉足江湖,殘害他人,便是你我的罪過。
未到那一日,你怎知她便會害人。真有這一日,也是你我教導無方,你我到時親自出手,壓她回來,一道向眾人自盡謝罪便是。
一葉默然,終究是不愿傷她性命,同意了苦緣的主意。
防微杜漸,也為了卻藺清潮遺愿,兩人愿意親自教導清酒,若無形之中化去一場災難,也算得他二人的一件功德。
兩人帶著清酒去了一趟杭州,在西湖前灑下藺清潮的骨灰,便即改道前往藏龍山。
清酒在這藏龍山一住便是數年,期間鬼門蠱毒發(fā)作了兩次,一次比一次痛苦難忍,倘若不是一葉與苦緣用內力強行壓制,她險些熬不過去。
藏龍山臨近無為宮所在的玉山,冬長夏短,山中常年白雪覆蓋。
白鶴雪鹿,清澗碧泉,怡然安寧若仙家福地。
清酒終日聽一葉和苦緣念叨什么上蒼有好生之德,天地大仁,煩不勝煩,可聽得久了,倒也慣了。
習慣旁邊有人念叨,她想一個人靜靜時,坐在林深處,身周只有鳥鳴與風打松針的聲音,坐久了便感到一絲孤寂,她愿意回到兩人的茅廬中去,聽他兩人嘮叨�! ∮�
時覺得這樣也不錯,這里安靜得很,沒有俗世紛擾,可以不必去想那些痛苦的事,也不會覺得孤單,一葉和苦緣總有說不完的道理,不會讓這里太孤寂了。
一葉和苦緣授她陰陽無極道法和大自在心法后,她心中越發(fā)平靜,不會像以往一樣生一股無名火。
苦緣說她所學頗多,學的太過繁雜反倒對自己不好,一不留心,容易走火入魔。
這兩門心法最適合她學,一樣包容萬物,匯納百家內力,一樣陰陽調和,化至剛為至柔,毋須擔心所習內力剛猛,傷了自身。
一葉的武學又是最講究清凈不爭的,清酒習來,清凈學不全,到多了兩分灑脫。
匆匆便是兩年走過,玄參寄了信來,讓一葉和苦緣帶清酒去虛懷谷一趟,他研制出了壓制清酒蠱毒的丹藥,要讓清酒一試。
一葉和苦緣卻準了她一人出山,這大出清酒意料,她本以為兩人是絕不放心她一人踏足江湖的。
清酒問道:“你們不怕我跑了,到江湖上為非作歹?”
苦緣取下他的佛珠,牽過清酒的手,一圈圈繞了上去,口里喃喃念著佛偈,末了向清酒說道:“不求你至善至仁,但求你問心無愧�!�
一葉手上拿著一把劍,劍格是太極的圖案。清酒見過,這劍一直放在堂中的劍架上。
一葉將這劍遞給她,說道:“此劍無鋒,名為兩儀。日后你便用這把劍罷,與人交手,出劍之時望你念及眾生性命來之不易,留下三分情面�!�
一葉和苦緣隱居,已不再輕易踏足江湖,因而不與清酒同去,他倆讓清酒一人前去虛懷谷,也存了磨練她的心思。
清酒雙手捧著這把劍,笑道:“怕是要叫你們失望了。”
兩人但笑不語。清酒帶著這兩樣東西下了藏龍山�! ‖F下是冬日,白雪綿延至山腳,清酒下山時,天上下起小雪。
走到山腳時,她拍了拍頭上積雪,走進路旁的酒肆,要吃口熱食。
一掀開門簾,見靠著里墻搭了門板,一身著白色道袍的女子躺在上邊,另有兩名年輕男子站在床邊,也是身著道袍,看服色像是同出一門。
那店主夫婦倆在三人跟前端倒熱水,很是殷勤,見有客人進來,那婦人才過來招呼:“姑娘要些什么?”
婦人看了清酒一眼,臉上忽然露出困惑的神色,而后直勾勾的打量她,向她丈夫叫道:“老頭子,你來看看,這姑娘是不是前年一葉仙長帶上山的那小姑娘�!�
清酒默然。她前年跟一葉和苦緣上山,確實在這里落過一次腳,這婦人倒是好記性。
那兩名年輕男子聞言,也轉過頭朝她看來,眼中閃著異樣的光芒。
清酒打量著,心想這三人應當是無為宮的弟子,莫不是來找一葉的?一葉不是說已吩咐了無為宮的人,不要來尋他么?
那店主走過來將她看了一看,點頭道:“是,好像是那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