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甚至于,初次交鋒,便叫他被迫回憶起這一段連自己都沒有印象的場景。
緩了好一會兒,浮澤才恍惚回神,慢慢從主座上坐起。
身上的「薄被」隨著動作掉落,他低頭,便見屬于鬼王的外袍堆在自己腿上,在白色的襯托下,紅得妖冶、黑得刺眼。
那上頭,尚還帶著鬼王的冷香,卻又染上了他的溫度。
頓了好幾炷香時間,浮澤最終還是沒有驅(qū)動仙力將之銷毀。
只是用白布包起,遠遠地擱置到清池居某個角落,不令那顏色出現(xiàn)在眼前,平白惹人心慌。
鬼王畢竟是仙界的貴客,是押運戰(zhàn)犯圭風(fēng)的重要使者……
雖然性格還是膽小軟弱,但作為仙君的浮澤,所能看到、想到的,還是遠比人類的宴江要多上許多。
有些事情,不是他害怕,就能埋頭逃避得了的。
比如……時崤的愛意。
浮澤將自己合衣浸入清池當(dāng)中,感受帶了淡淡仙力的天池之水環(huán)繞在身體四周緩緩流動,就好像自己還是那條初生的大江,無形、無識,無憂也無慮。
拋去種種主觀因素,他并不懷疑時崤對自己的渴望與情意。
那些藏在強勢之下的憐惜,那些步步退讓的包容,以及不自覺中流露出來的溫柔與沉迷,都千真萬確作不了假。
傲氣如時崤,也不屑于作假。
浮澤只是恐慌。
彼時的時崤,究竟是出于什么樣的心情,才敢對著一個半瘋半傻的無用人類,許下那般鄭重的誓言,甚至不惜以鬼府之王的重要命門為證。
又是出于什么樣的心情,孤身從鬼府來到仙界,對著身份逆轉(zhuǎn)后的他屈膝下跪,低頭稱臣。
浮澤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怕什么,分明時崤從未對他施加實質(zhì)性的傷害,分明歸位的自己手握足以抗衡的仙力。
他的恐懼大部分繼承于凡身,卻又好像在哪里有稍微不同。
大抵……是曾經(jīng)的無助與不安太過刻骨,才至于烙進了魂體里吧。
水流拂過浮澤的眼皮,他的睫毛顫了顫,在水底下,蜷縮著抱住了自己。
……
天牢,承德仙君眼神發(fā)愣,不知已經(jīng)在此地呆站了多久。
鬼使神差地,自審判結(jié)束,他幾乎每天都會來看看被暫時押禁在此的戰(zhàn)犯。
隔著道道淡金色欄桿,里頭圭風(fēng)的身影無處遁形,蓬頭垢面、身形枯槁,僅剩的一點鬼氣被仙界金光壓制得不敢冒頭,看不出一絲昔日攪亂人間秩序的瘋狂。
若知是如此下場,一開始,他還敢在鬼府制造內(nèi)亂,又一手指揮奪位之爭蔓延到人間嗎?
承德制止不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去想。
如果一開始就沒有那些事端,浮澤就不會下界。那么,他與浮澤之間,是不是,尚還能維持幾分親密?
時光回溯,救得了人類,卻救不了他,也救不了浮澤。
承德無法仇恨,只能將怨氣對準這個罪大惡極之戰(zhàn)犯、三界所不容的魔頭。
只有在這天牢門前站著,看看圭風(fēng)神志不清的模樣,他才能勉強抑制住自己往清池居跑的沖動。
可是看著看著,仍會無法控制地失神,去想那人溫和、淡然的模樣。
不知就這么站了多久,忽有腳步聲從身后傳來,慢悠悠的,不加掩飾。
承德驟然回神,臉上悲傷還未完全收斂,轉(zhuǎn)身,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地,便與鬼王時崤正正對上。
情敵見情敵,本該分外眼紅,對方卻是何等的……悠然自得,意氣風(fēng)發(fā)。
承德心中更是苦上一分,好在面上迅速調(diào)整,微微點頭,對時崤行了一個平級禮,“巧遇鬼王。”
禮貌中,帶著疏離與生硬。
“承德仙君。”時崤渾不在意,反而勾起一抹微笑,也回了一個簡單的禮,“算來數(shù)次見面,還從未有機會能與仙君單獨交談,未想今日會在此相遇�!�
他說得意味深長。
“倒不可不謂之天意注定了�!�
四十五
聞言,承德臉上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僵硬。但再看去,那鬼王臉上的笑卻又挑不出任何的不對勁,就連威壓都收斂得一干二凈,一副人畜無害的平和。
他暗中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不著痕跡地退后一步,“不知鬼王仍在仙界,本該上門拜訪,是小仙失禮�!�
客套中,悄無聲息地藏下幾分若有所指。
卻偏生,對方竟是厚著臉皮受了他的客套,點點頭,做出大度的模樣:“無妨……”
時崤順勢而下,笑得開懷:“原是我叨擾�!�
承德的話外之意,他這堂堂鬼主又怎么可能會聽不出來?
不過是暗指他賴在仙界不走,于理不合罷了。可惜的是,時崤這些天留在仙界,除了私心之外,并非沒有其他正當(dāng)磊落的理由。
他需得在仙界暫居半月,待到一切就緒之后,與仙界使者一同上路,押送戰(zhàn)犯前往蠻荒之境。
按理說,這本該是仙界的職責(zé)。
只是,圭風(fēng)作為憑一己之力差點覆滅人間的重要戰(zhàn)犯,兼之前任鬼王親生之子,其鬼力之深厚、血脈之純粹,絕非普通小鬼所能比擬,雖已經(jīng)關(guān)押下獄,卻也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而仙鬼二者到底同源不同宗,天上諸仙并不完全清楚鬼術(shù)特點,天帝未免在這最后關(guān)頭出現(xiàn)任何意外,只得在那日庭審過后,親開尊口邀得鬼王相助。
說來,時崤也當(dāng)?shù)蒙鲜窍山绲囊晃毁F客。
時崤愿在浮澤面前做小伏低,卻不代表對著什么仙君都要卑躬屈膝,袖一甩,便不動聲色地反擊:“倒是承德仙君好雅興,怎的今日到天牢來賞景?圭風(fēng)是鬼府之責(zé),若是仙君被他傷到……本座可擔(dān)當(dāng)不起�!�
他的語氣并不陰陽怪氣,只是尾句稍微拖長了腔調(diào),叫人怎么聽都覺得格外刺耳。
承德終究單純,瞬間就變了臉色:“天牢堅固,鬼王無需擔(dān)憂�!�
“仙君說得是,三界之中,還沒有比天牢更加堅固的地方�!币慌灾凳氐奶毂恢渲邪盗饔縿樱沧呱锨皝�,笑著附和一句。
無意之舉,卻是適時破了這場你來我往的局。
“如此�!睍r崤隨口應(yīng)答,便也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重新勾起淡笑。
轉(zhuǎn)頭看了看牢房內(nèi)的圭風(fēng),見一切如常,又側(cè)頭對值守天兵道:“他身上怨氣頗重,即便鬼力所剩無幾,也不是沒有走火入魔的可能,還需時刻小心�!�
天兵臉色一凜,連忙稱是。
“有勞各位。”時崤遞去一個通訊寶器:“若有異動,記得頭一個通知本座�!�
又客客氣氣地交代了幾個細節(jié),得到天兵的逐一答應(yīng)之后,便點點頭,直接轉(zhuǎn)身離去。
毫不留戀,就連眼神都未再分給承德半點。
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一個極具魅力的雄性。不同于承德的儒雅,那是一種更帶攻擊性的吸引力,面容俊朗、身形挺拔,哪怕是不同于活人的瞳孔與膚色,也沒有讓這副皮囊減分,反而為他平添某種妖冶霸氣。僅僅只是一個背影,都似會發(fā)光,惹人不由自主地看去。
承德盯得有些發(fā)愣,直至那背影走出十幾步遠才回過神,覺出巨大的懊惱。
他咬咬牙,抬步追了上去,在背后喊住了鬼王:“仙界甚廣,鬼王身邊無人招待,可需小仙帶路?”
時崤這回倒是真的有些意外,腳步一頓,轉(zhuǎn)過身來。
“多謝承德仙君好意�!�
反應(yīng)過來后,似覺有趣,他的一雙眼都含滿了笑,卻怎么看都像夾帶了些不明的意味,“不過天帝已經(jīng)親派了兩位天兵跟著本座,方才一時走散,這會兒估計快找來了,不需勞煩仙是嗎。那不若便在這兒等,也叫天兵好找些�!�
“本座慢些走就是。”
“此處偏遠,怕會輕易迷了方向�!�
“本座已經(jīng)走過兩回,識得路途。”
一來一回,時崤半點不接,叫承德臉上的表情越發(fā)生硬。
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忍不住問出心中所想:“這個方向,鬼王這是要去哪兒?”
時崤嘴角的笑容瞬間便擴得更加燦爛了些。也不知是不是承德的錯覺,那笑隱約有些不合鬼王身份的得意,像極了兒童間最為直白、幼稚的耀武揚威。
他極為坦然,且堅定地,給出了簡約的回答。
“清池居……”
三個音節(jié),咬得格外清楚,重重砸到承德眼前,砸得他頭昏眼花,眼前冒出一股戰(zhàn)敗的眩暈感。
時崤的笑看在他的眼里,果真變成了某種武器,將他打地皮開肉綻、無處遁形。
清池居,浮澤的居所,也是他連日來日思夜想、卻又不敢涉足的地方。
他的糾結(jié)、哀傷、膽怯,不僅半點沒有體現(xiàn)在鬼王身上,對方反而是那么理所當(dāng)然。
承德胸膛急速地起伏了兩下,才堪堪沒讓自己太過失態(tài)。
難堪中,卻又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強烈不甘,不甘認輸,也不甘讓浮澤落入這等陰險狡詐的鬼王之手。
鬼使神差地,他突然抬起頭來,眼神與鬼王直直對上,“浮澤與我尚有婚約在身,鬼王如此貿(mào)然前去,怕是多有不便。”
與浮澤之間已經(jīng)疏遠,畢竟還是無人知道的秘密,而這婚約是受過天帝認可,又在整個仙界廣而告之過的。
他想要說出十足的底氣。
卻還是在尾音收束時,漏出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心虛。
大抵也是這個原因,話語落下,他并未能如愿地看見鬼王臉上的淡定出現(xiàn)裂痕。
對方只是平靜地反問:“婚約?”
承德咬牙點頭:“我與浮澤相識千年,若非人間出了意外,早該結(jié)契禮成�!�
時崤若有所思。
片刻后,卻突然嗤笑出聲:“那便是尚未禮成。”
他懶洋洋地收回了一切表情,抬步繞過承德的阻攔,繼續(xù)往那清池居的方向而去。
“承德仙君,非是時某狂妄,若你心中果真如此自信,現(xiàn)下便不會跑來同我示威�!�
“雖未親眼所見,但以阿浮的性子,想必實際從未對仙君動心吧?”
“這所謂婚約,怕是就連你自己都未必信服�!�
時崤頭也不回,高高束在腦后的馬尾垂至腰身,隨著走動微微晃蕩。
一字一句卻有如利箭,準確無誤地扎進了承德心頭,濺出溫?zé)岬难?br />
承德無言以對。
他想反駁,卻找不出半句能夠反駁的話語,腳步釘在原地,臉上,則是被戳破了心思之后無地自容的狼狽。
這一戰(zhàn),他敗得徹底。
四十六
天殿,一應(yīng)仙侍都被揮退到殿外守候,天帝在座上閉目思索,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君恭敬站在下首,一時無言。
半晌,才聽天帝發(fā)問:“此卦可當(dāng)真確?”
諸位老君互相看看,各自都從彼此的眼神看讀得幾分猶豫。
又是短暫的沉默,片刻后,還是星宿仙君認命上前,躬身作揖:“天道運作,終究不可先知,不敢說是千真萬確。只是……此乃我等幾位仙君聯(lián)合預(yù)測,卦象所指皆為一致,當(dāng)有八成把握是真。”
“看來天道果真喜怒無常�!备咦蟼鱽砀袊@。珠簾微晃,從縫隙中偶能窺見天帝慈悲的臉,其上神情半是憐憫,半是哀戚:“只叫無辜眾生平白受盡坎坷�!�
“茲事重大,所幸并非無法破解�!毕墒孪删舆^話,揮揮拂,也邁步上到前來,“順應(yīng)天道所指,只需陛下一言,則災(zāi)可破,三界得安生�!�
話語落下,仙君中傳來幾聲附和,但更多的,是靜默。
唯有命格仙君無聲嘆氣,搖搖頭:“就是委屈那幾個孩子了�!�
“庇護三界乃我等本職,沒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毕墒孪删勓赞D(zhuǎn)過頭來,面上是慣來的冷硬。
畢竟是關(guān)系到三界安危的大事。
命格仙君一頓,習(xí)慣性地捋了捋垂到胸口的白須,卻也不再反駁,就這么熄了話頭。
另幾位仙君又輪流解了解自己職責(zé)內(nèi)的卦象,所言大同小異,只表達了惋惜,話里話外,卻不敢再帶有任何反對之意。
“罷了,便如此安排罷。”
待到眾仙話畢,高座之上才緩緩做出決斷。天帝對仙事仙君點點頭,抬手,送下一本仙光朦朧的金冊:“仙職變動并非小事,這幾日有勞老君操持。”
仙事仙君忙拱手接旨。
末了,見以命格仙居為首的另幾位仙君臉上尚有不忍之意,天帝復(fù)又出聲開解:“承德自小在仙界長大,浮澤又是祖神后裔,朕也偏愛他們。但天意如此……”
“而今無論順逆而行,結(jié)果都是未知,焉知此路并非他們的正緣�!�
類比于人類的命格歸仙界管持,為仙之者也有其命定仙途,冥冥之中自有天道指引。
昔日承德拉著浮澤到天殿來求得婚旨時,姻緣仙君便曾避開眾仙到天帝面前算過一卦,結(jié)果所示,此二者的姻緣線走途并不完全重合,算不得是一樁好姻緣。
只是彼時的天帝并未多加在意,只道既是兩廂情愿,便算不得強拉紅線。
如今再想,自那日點頭首肯這樁婚約之后,種種意外果真接踵而至,對其二者橫加阻撓,難說不是違背天道所招致來的效應(yīng)。
那么,或許今日天道所暗示的方向,才是他們最本該走上的仙途呢?
天帝所說「天意如此」四個字,除卻無奈下的聊以自慰外,也是對未來寄以的沉重期望。
諸位老君都是仙界的頂梁柱,自然也能明白這個道理,紛紛卸下氣,便也不再多加質(zhì)疑。
而此時,天殿另一個方向,年輕的仙君尚還對此一無所知。
時崤與承德一前一后抵達清池居時,浮澤正才從清池中起身,淡淡金光拂過,一身濕透的仙衣頃刻便恢復(fù)了干燥整潔。
時崤本欲上前去拉他,卻被十足抗拒地躲過。
浮澤垂著眼,半分眼神也不肯給時崤,也不說話,避開對方的阻攔,急匆匆地就要離開自己的仙居。
承德來得稍晚,便恰恰目睹了這個場景。
“浮澤……”
撐腰似的,他站到浮澤身側(cè),低聲安撫了一句。
浮澤轉(zhuǎn)頭,目光觸極承德的臉時先是微愣,而后僵硬的身軀明顯松了下來,這才開口喚他:“承德仙君�!毖凵裰袔е鵁o聲的感激,卻連客套的笑都勾不出來。
只一眼,便叫承德心中再度涌起莫大的酸澀,后悔與愧疚化作利刃,一刀一刀對他施以凌遲。
他眼神暗了暗,頭一次回避了浮澤的視線。轉(zhuǎn)頭,卻端起表情對時崤出言諷刺:“鬼王倒是不客氣,不請自來便罷,倒連見禮都自行免去�!�
——理論上鬼王的身份與仙君平級,但作為叨擾之客,沒有主動上門而對主人無禮的道理。
不同于浮澤性子里的軟,承德雖常以儒雅形象示人,卻是強硬得起來的,這一通話分明是有意刁難,但細究起來,也不算師出無門。
承德本以為鬼王會拆招。
卻未想對方竟直接認下,對著浮澤報以歉意一笑:“時某粗莽,一見仙君,便歡喜得如此失禮�!�
說罷,在承德震驚的目光中,時崤坦然退后半步,對著浮澤單膝跪地,行了一個頂格的大禮。
“見過浮澤仙池面上的浮橋很窄,三個身軀一同擠在橋面上,顯得格外簇擁。
時崤屈膝跪下時又占去了更多空間,浮澤為了避讓,緊急退后一小步,后腰退無可退地抵上欄桿,一系列動作之下,便意外地將承德擠到了一邊去。
像個參與不進去的局外人。
至始至終,時崤搭話的對象只有浮澤,見禮也只獨獨對著浮澤。
高低使然,只需一眼,他便已經(jīng)從層層疊疊的袖擺中準確找到浮澤的手,并抬手將之握入掌中。
“仙君,我可以起身了嗎?”時崤期待地抬眼,手里卻不安分,指腹悄悄地抵著浮澤的虎口摩挲。
浮澤低頭,目光再如何閃躲,最終還是逃不過鬼王的捕獵。
想抽手,又被更加用力握住,對方用了巧勁,倒不疼,但動作下所顯露的占有欲卻是來勢兇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