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然而她想錯了,圣元帝只是將她抱到對面的軟榻上,令她斜倚在迎枕里,怕她凍著還加蓋了一條薄毯,塞了一個手爐,仔仔細(xì)細(xì)將她凌亂的額發(fā)撥到耳后,動作體貼入微。
此時已近深秋,外間有北風(fēng)刮過,令枯黃樹葉簌簌作響。一縷寒風(fēng)順著沒粘牢的窗戶紙鉆進(jìn)來,繞著桌上香爐轉(zhuǎn)了一圈,令垂直向上的煙霧氤氳四散。
靜謐的氛圍感染了關(guān)素衣,而圣元帝溫柔的態(tài)度也讓她隱約意識到,他沒有傷害自己的欲念。
她緩了緩語氣,再次詢問,“你究竟想干什么?你點了我的穴?”自從見識到武功的神奇之處,她花了許多時間研究,自是能分辨一二招數(shù)。
“若是不抱著你,不拘著你,你怕是會想盡辦法跑掉。朕說過不會傷害你,只想讓你坐下來,好好聽朕把話說完�!笔ピ蹚膽牙锾统鰩讖垖憹M文字的宣紙,自嘲道,“朕有許多話想對夫人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于是效仿帝師,來之前寫了許多手稿,然而聽完夫人的祭文,朕忽然意識到,再優(yōu)美的文字若是沒有深刻的情感支撐,便什么都不是。”
他將稿紙扔進(jìn)火盆,看著它慢慢化為灰燼,臉上悲喜難辨。待煙霧散去,他走到榻邊緊挨著夫人落座,脫掉她小巧精致的繡鞋,將她蓋著薄毯的雙腳搭放在自己膝頭,一面輕拍一面徐徐開口,“其實朕第一次見到夫人便是在覺音寺,你當(dāng)時口舌如刀,把一群法家學(xué)者批駁得啞口無言�!�
關(guān)素衣狠狠瞪他一眼,懶怠搭理。
圣元帝用大掌裹住她略有些冰冷的玉足,苦笑道,“朕當(dāng)時真是有眼無珠,心想這小姑娘滿口的仁義道德,酸得很,性子還那般剛強(qiáng)氣盛,也不知將來哪個倒霉蛋能消受。于是當(dāng)趙陸離前來求旨的時候,朕雖然已有納你入宮抬舉關(guān)家的意思,卻還是把你賜給了他�!�
關(guān)素衣冷笑道,“謝皇上賜婚。雖然起初過得有些艱難,但現(xiàn)在夫君愛我,婆母護(hù)我,孩子們孝順我,下仆們敬畏我,可說是沒有一絲不合心意的地方。我是腦子被門夾了才會與趙陸離和離,反倒成為您三千佳麗之一,等待您偶有一日的垂幸。”
圣元帝將她蔥白指尖拉過來,澀聲道,“夫人不必刺朕,朕早已經(jīng)后悔了。什么三千佳麗,婕妤寵妃,不過是謠傳罷了。夫人也不要把趙家形容的那般和美,你究竟算不算趙家的媳婦,你心里清楚,朕心里也清楚�!�
“然而只要我愿意,隨時都能成為實至名歸的趙夫人。”關(guān)素衣直勾勾地盯著他。
圣元帝眸色微暗,語氣也變得十分危險,“夫人若是愿意屈就趙陸離,又哪會等到現(xiàn)在?你說這些話除了惡心自己,讓朕難受,還有什么意思?”
他輕輕撫摸她因為發(fā)怒而顯得格外紅潤的臉頰,回憶道,“然而再次見到夫人,與夫人深談,朕才明白自己究竟錯過了什么。因為痛悔不已的錯失,朕學(xué)會了怎樣去判斷一個人,衡量一件事,從此小心謹(jǐn)慎,不敢妄下決斷;因為夫人精通文墨,所以朕耐下性子去通讀曾嗤之以鼻的儒家典籍,認(rèn)真聆聽帝師的每一句教誨,從而日漸進(jìn)益;因為夫人把百姓疾苦看在眼中,痛在心上,所以朕學(xué)會了愛民如子,發(fā)政施仁;因為夫人筆戰(zhàn)奸佞,引導(dǎo)輿論,所以朕明白了民心與民意的重要。都是因為夫人,朕才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模樣,可以徹夜學(xué)習(xí)不眠不休;可以端坐朝堂,運(yùn)籌帷幄;可以隱忍怒氣,納諫如流。朕從一個只知道砍殺的莽夫,性情暴戾的羅剎,變成朝臣口中的英主,百姓心中的明他眼里閃爍著無數(shù)光點,喟嘆道,“為了能配上這樣美好的夫人,朕愿意成為更好的自己。為了得到夫人一句肯定,朕愿意打造一個太平盛世�!彼麥惤诵�,直直望進(jìn)夫人滿是錯愕的瞳仁,“夫人,你還覺得朕的感情可笑嗎?還覺得它只是一場戲弄,一個游戲嗎?”
關(guān)素衣喉嚨干澀,久久難言。她被這人的話語鎮(zhèn)住了,絕想不到在他種種仁德舉措的背后,竟處處都有自己的影子。難怪他幾次貶斥徐廣志,堅決阻撓對方入仕;難怪他重修法典,整肅朝堂,為百姓廣開言路;難怪他拒不接受“四等人制”,免于國家分裂。
雖然這樣說似乎有些過于高看自己,然而現(xiàn)實卻真切地擺在眼前,為了迎合她,得到她的認(rèn)同,這人默默做了很多,多到改變了關(guān)家的命運(yùn),改變了王朝的命運(yùn),甚至改變了天下格局。
關(guān)素衣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字都吐不出,卻不再是因為憤怒,而是復(fù)雜到難以言表的情緒�;秀敝�,她竟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或許最深沉的感情不是為一個人付出所有,而是盡己所能的為她改變一切。改變自己,同時也改變世界。
當(dāng)然,在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因為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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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帝王才具備改變天下格局的權(quán)勢。
原來這就是人人趨之若鶩的帝王之愛,果然很有重量,也很有力量。關(guān)素衣避開他深情的眼眸,看向不著邊際的遠(yuǎn)處,暗忖道:可惜這份愛她要不起,更不能要。和離,再嫁,然后鎖入深宮與一群女人爭寵,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隨之而來的非議更會斷絕祖父與父親的仕途,進(jìn)而毀了關(guān)家千年聲譽(yù)。
帝王之愛的確難得,然而又能維系多久?她已經(jīng)輸了一次,絕不會拿第二次重生去賭。
圣元帝知道她在顧慮什么,心里焦急,卻也百般無奈�,F(xiàn)在無論說得多真誠,多慎重,在她聽來都是空話,正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一切但憑時間來證明吧。
他慢慢解開衣襟,脫掉外袍,直言道,“夫人方才說朕高高在上、權(quán)勢滔天,而自己卻是螻蟻,任憑擺布。夫人你想錯了,朕也有卑賤入塵、命如螻蟻的時候,你若是對朕多一些了解,就會明白朕從不玩游戲,更不戲弄人心。人心是何物,情感又是什么,在此前的二十多年里,朕無從知曉,因為朕自幼與野獸為伍,不識字,不言語,只懂獵殺�!�
關(guān)素衣見他連單衣都脫掉了,露出精壯的身體,立刻轉(zhuǎn)頭訓(xùn)斥,“你想干什么?快把衣服穿上!”
圣元帝輕輕捏住她下顎,將她的臉轉(zhuǎn)過來,嘆息道,“朕想讓夫人好生看看,在華麗衣袍與滔天權(quán)勢的掩蓋下,真正的忽納爾,亦或霍圣哲,究竟是什么模樣�!�
☆、第95章
心魔
關(guān)素衣只飛快瞥了一眼就愣住了,倘若這人不脫掉衣衫,她絕無法想象在華麗袍服的掩蓋下,這具軀體曾遭受過怎樣的創(chuàng)傷。
他的確很高大偉岸,每一塊隆起的肌肉都蘊(yùn)含著恐怖的力量,然而除此之外,卻也遍布著交錯的傷疤,一根根,一條條,一道道,好了又傷,傷了又好,所謂的“體無完膚”也不過如此。
他左胸盤踞著最深也最致命的一道疤痕,僅憑肉眼就能分辨,在受傷之初,定是直達(dá)心臟,幾乎斃命。
“你,你不是九黎族的少族長嗎?”關(guān)素衣感覺自己快不能呼吸了,明知“非禮勿視”,卻無論如何也挪不開眼。
“少族長?怎么可能!那不過是朕登基之后,座下群臣給朕臉上貼的金。你們中原人就是好臉面,誰當(dāng)了皇帝便非得給他編一個非同凡響的出身和名頭。”圣元帝眸色暗沉,表情恍惚,似乎在回憶著什么。
“夫人看這,”他指著自己左肩上的幾道疤痕,“這是朕五歲時與孤狼爭食留下的抓傷,因夏天炎熱,蚊蟲叮咬,著實潰爛了一兩月才漸漸愈合。還有這里,這是朕初次上戰(zhàn)場,被敵人一刀劈開……”
他一道一道細(xì)數(shù),每一道都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傷痛,每一道都是一個常人難以想象的生死劫難。他如今能泰然站在此處,與自己回憶過往,在關(guān)素衣看來簡直是個奇跡。
“這道傷疤又是如何留下的?它是最兇險的一次吧?”關(guān)素衣分明不想回應(yīng),卻又難以克制內(nèi)心的疼痛與關(guān)切。
圣元帝沉默良久才啞聲道,“這是朕自己刺下的�!�
關(guān)素衣驚駭?shù)乜粗�,簡直難以想象似他這般心堅如鐵又悍勇無匹的梟雄,竟會產(chǎn)生自戕的念頭。為什么?究竟發(fā)生何等慘事,才會叫他如此絕望,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圣元帝輕輕撫摸她微紅的眼角,沉聲笑了,“夫人,是你救了朕。倘若沒有你,這一刀不算什么,或許朕日后還會刺第二刀,第三刀,直至殺死自己�!�
關(guān)素衣臉色慘白,想問卻又不敢去問,她的直覺告訴她,在這道致命傷疤的背后,肯定還埋藏著致命的隱秘,絕不是她一介婦人有資格知曉的。然而就算她不問,圣元帝也早已打定主意要告訴她一切。
“說起來,朕的身世并不是什么秘密,整個九黎族都知道,漢人朝臣若有心打聽,應(yīng)該也能知曉一二�!彼嘀仙碓谖輧�(nèi)走動,似乎想起什么,將一塊蒙著絹布的木板遞過去,柔聲吩咐,“夫人打開看看�!�
“這是地獄圖?”關(guān)素衣表情疑惑。
木板上繪制著一幅色彩極其濃烈的畫作,畫中心躺著一名頭發(fā)披散,手握彎刀的女子,一只青面獠牙的羅剎惡鬼劃開她高聳的肚皮,拖著幾截腸子爬出來,去吸食她手腕上的鮮血。血,到處都是血,大片大片的紅色像火焰一樣燒灼著旁觀者的眼球,令人感到極度不適的同時更覺毛骨悚然。
女人凄慘至極的死狀和惡鬼貪婪兇狠的表情在高超畫技的渲染下栩栩如生,就仿佛這并非地獄一景,而是真實發(fā)生的。
圣元帝的回答肯定了這一猜測,“這不是地獄圖,是朕出生時的場景�!�
關(guān)素衣心臟狠狠跳了一下,卻不是被嚇住,而是強(qiáng)烈的懷疑。就算她再不待見圣元帝,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輩子他是個仁君,哪怕上輩子,他治國的理念是正確的,初衷亦是利民的,只不過不得其法,繞了許多彎路。
倘若這樣的人都是惡鬼托生,那前朝末帝又是什么?
“不,你絕不是羅剎惡鬼。這幅畫是虛構(gòu)的�!彼龘u頭否定。
圣元帝眉宇間的陰霾徹底散去,“朕的確不是羅剎惡鬼,但這幅畫卻不是虛構(gòu)。畫上的女子便是朕的生身母親忽蘇力雅,皇考的第一側(cè)室。你也知道,我們九黎族是三妻四妾制,一正妻,二側(cè)室,側(cè)室若實力雄厚,可與正妻平起平坐不分高低。朕的母親當(dāng)年是最受皇考寵愛的側(cè)室,也是能力最強(qiáng)的側(cè)室,隱有取代正妻,也就是當(dāng)今太后的趨勢。尤其在她懷孕之后,二者之間的矛盾幾乎不可調(diào)和,一觸即發(fā)�!�
他接過畫板,雙目放空,“不知是誰動的手,太后亦或別的妻妾,總之當(dāng)朕快降生時,她卻遭遇追殺,逃入山谷避難。在那里,她生下了朕,肚皮撕裂,手腕劃破,血流滿地,場面十分慘烈,更有狼群不斷在周圍徘徊,卻礙于她投下的毒粉,始終不敢靠近。是太后的人首先找到她的尸體,而朕當(dāng)時正趴伏在血泊中,含著她的手腕,以鮮血為食,沒被渴死餓死,也沒被野獸吃掉,活了整整三日,終于等來了救援�!�
“回去之后,太后找了技藝最頂尖的東洋畫師,按照在場諸人的口述,將真實場景描繪下來,呈給皇考觀看�!彼c了點畫框,嘆息道,“于是就有了這幅羅剎降世圖�!�
關(guān)素衣面上不顯,心中已掀起驚濤駭浪。這幅畫真送到先皇跟前,其結(jié)果可想而知。能刺破母腹破體而出,又食其鮮血頑強(qiáng)存活,焉知將來不會手刃親父,禍害族人?先皇對側(cè)室有多么寵愛,對這個鬼嬰便會有多么憎惡,哪能容許他活下來?
圣元帝一面輕笑一面撫摸她蒼白的臉頰,安慰道,“夫人莫怕,皇考不是那等狠心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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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并未親自動手殺朕,只是將朕扔進(jìn)深山喂狼罷了�!�
這還叫不狠心絕情?他究竟經(jīng)歷過怎樣慘絕人寰的事,才能認(rèn)為不親自動手殺他的父親,便算是好的?關(guān)素衣眼眶發(fā)紅,漆黑雙目慢慢浮出一層水霧。
“夫人莫哭,一切都過去了。你心疼朕,朕知道�!碧峒白畈豢暗耐�,此刻的圣元帝已感受不到半點沉痛,更不會拿起刀劍拼命自殘。他只想擁抱著為自己哭泣的夫人,靜靜地看她一會兒,吻她一會兒,聽她細(xì)碎的哽咽,甚至惱怒的責(zé)罵,便能把一切傷痛全都抹平。
“誰心疼你?沒臉沒皮的混賬!”關(guān)素衣勉強(qiáng)壓下淚水,嗓音卻變得顫抖起來。
“好,朕是混賬,朕沒臉沒皮�!笔ピ畚兆》蛉巳崛魺o骨的手往自己臉上拍了兩下,感慨道,“沒想到皇考不要朕,狼群卻把朕叼走,悉心養(yǎng)大了。三歲之前,朕跟著它們學(xué)捕獵,吃的是生肉,喝的是獸血,不會說話,只會咆哮。偶有一天,皇姐迷失山林撞見朕,送給朕一根烤熟的雞腿,那味道朕直至現(xiàn)在還無法忘懷�!闭f著說著竟笑起來,仿佛這是多么美好的一段回憶。
“皇姐就是長公主?”關(guān)素衣啞聲詢問。
“對,正是她。從此以后她常來看朕,教朕說話,生火,吃熟食,喝沸水,告訴朕朕不是野獸,而是人,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所以無論皇姐做了什么,朕都可以原諒,因為沒有她就沒有現(xiàn)在的朕。就這樣過了幾年,族里把一批孩子扔進(jìn)山中,讓他們與野獸爭命,試圖培養(yǎng)出一批死士,朕便混了進(jìn)去。朕的武功都是跟野獸學(xué)的,猿猴的靈巧,老虎的剛猛,狼群的狠戾,比起那些孩子不知強(qiáng)了幾何,于是順理成章當(dāng)了頭領(lǐng),帶著他們磕磕絆絆地活下來。一批孩子走了,又一批孩子送來,不知不覺朕便掌控了九黎族的暗部�!�
“你還真是福大命大!”關(guān)素衣內(nèi)心震撼,心道這人果然是真龍?zhí)熳影桑糠駝t又怎會次次都絕處逢生?
“朕確實有幾分運(yùn)氣。培養(yǎng)了一大批死士之后,九黎族漸漸吞并了周圍的小部落,開始一點一點向外擴(kuò)張,于是朕又混入軍隊,連連克敵制勝,闖下赫赫戰(zhàn)功。當(dāng)皇考發(fā)現(xiàn)朕身份時,朕已手握重兵,勢不可擋,他只得捏著鼻子將朕認(rèn)下。然而朕始終不是他的兒子,只是一柄利器,除了為他開疆?dāng)U土,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等這柄利器卷刃,就是該丟棄的時候了。他一面指揮朕在前方拼殺,一面讓朕的幾個兄弟蠶食朕的勢力,冷眼看著他們聯(lián)合起來絞殺朕。”
說到此處,他嗤笑一聲,“但廢物就是廢物,別說聯(lián)手,就是再給他們一百條命,也不是朕一合之?dāng)场:髞黼拗比胙嗑�,�?dāng)了皇帝,再后來,太后便把這幅畫當(dāng)作登基禮物送與朕,令朕生不如死。”他眼珠開始發(fā)紅,“朕從小就在想,為何別人有爹有娘,唯獨(dú)朕什么都沒有;為何別人能在家中長大,唯獨(dú)朕被棄之荒野。朕的母親是誰,朕為何會被族人視如惡鬼?在時光的流逝中,在苦難的煎熬里,這個疑問漸漸成為朕的心魔,而太后徹底將這只心魔放出,意圖兵不刃血地殺死朕,而且差一點就成功了�!�
關(guān)素衣驚得半晌無言,慢慢理順了思路,又看了看手中的畫作,篤定道,“皇上,她騙了你。這幅畫不是羅剎降世,而是圣母護(hù)子!”
圣元帝忽然就笑開了,輕輕環(huán)住夫人消瘦的肩膀,呢喃道,“還屬夫人眼明心亮,最是通透。若沒有夫人,朕也許會被心魔糾纏一世,瘋癲至死。夫人,是你救了朕�!�
☆、第96章
蠢死
圣元帝端起版畫,平靜開口,“若是沒遇見夫人,朕永遠(yuǎn)想象不到自己還能如此近距離地欣賞它,內(nèi)心卻沒有絲毫恐懼與絕望。在朕最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刻,在朕將整個中原踩在腳下的那一天,太后便是拿著這幅畫,一面指點一面詳述朕出生時的場景�!�
關(guān)素衣太陽穴開始發(fā)脹,幾乎能切身體會到那毀天滅地的感覺。對于一個從小被拋棄的孩子來說,沒有任何事會比尋根溯源更重要,倘若一輩子都不得而知倒也罷了,卻在本該最榮耀的那一天猛然掀開血淋漓的真?相,其沖擊力不啻于從云端跌落深淵,其破壞力不亞于海嘯山崩。
他所希冀的,所追求的,甚至所信仰的一切,都會在頃刻間被摧毀,若意志不堅者,怕是會當(dāng)場瘋掉。關(guān)素衣不知道他那時是如何挺過來的,卻能想象這一千四百多個日日夜夜,他都在遭受著怎樣的煎熬。
然而哪怕如此痛苦絕望,他也舍不得燒毀這幅畫,可見對未曾謀面的母親懷抱著怎樣巨大的愧疚與思念。他是不是以為把這幅畫留著,永遠(yuǎn)用來折磨自己,就能洗清殺死母親的罪孽?
原來看上去那樣強(qiáng)大的男人,內(nèi)心卻掩藏著這樣一塊腐爛破潰的傷口,但他從不想著治療,反倒一刀又一刀往更深處挖去。人的精神不是無限強(qiáng)大的,相反,還會隨著年齡的增長日漸薄弱,倘若所有的堅強(qiáng)都耗盡,總有一刀會刺穿心臟。
關(guān)素衣閉上眼睛,狠狠把洶涌而來的眼淚壓下去,她沒有資格為這個男人哭泣,連他自己也不行,因為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個彌天大謊!事實的真?相的確有些血腥,卻一點兒也不殘酷,相反還浸透著濃濃的愛意與期待。
她勉強(qiáng)維持著平穩(wěn)的語調(diào),“皇上應(yīng)該已經(jīng)猜到了吧?您的母親手里之所以拿著刀,不是為了反抗,更不是為了殺死您。她當(dāng)時難產(chǎn)了,又沒人守在身旁,為了保住您的性命,只能自己劃開自己的肚皮,將您取出;害怕族人沒能及時找到您,她才割破手腕,用自己的鮮血澆灌喂養(yǎng)。”
她定定看著在自己面前展露出脆弱姿態(tài)的帝王,一字一句道,“所以您從來不是羅剎,更沒有弒母,而是她用性命換回的寶貝。您不但不是沒人要的孩子,相反,您的出生承載著比任何人還要厚重的母愛與希望。因為她在天有靈,一直在您身旁守護(hù),所以您才能在那樣艱難的環(huán)境下存活過來,且還一次次化險為夷,終至登頂。皇上,看在她的份上,日后切莫隨意傷害自己,您現(xiàn)在是大魏國君,天下共主,您的性命早已經(jīng)不是您一個人的了!”
圣元帝被她這番話暖得全身都在發(fā)燙,厚重的心防依舊堅硬,卻為她單獨(dú)敞開一絲縫隙,將之小心翼翼地納入,或放在心尖上,或藏在心坎里,除了自己,不允許任何人碰觸。
他與她十指相扣,熱切道,“這話說得沒錯,朕的性命早已經(jīng)不是朕的,而是夫人的。倘若沒有夫人,朕永遠(yuǎn)不會發(fā)現(xiàn)真?相�!逼矢谷∽�,收到密報的那天,他反復(fù)咀嚼著這四個字,真?相便似一道驚雷,在腦海中轟然炸響,緊接著所有的一切都豁然開朗。
再去看太后費(fèi)盡心機(jī)繪制的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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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未感受到絲毫愧疚難安,或恐懼絕望,只想為自己的母親好好哭一場。她定是世界上最勇敢,最偉大的母親;正如夫人是世界上最剛強(qiáng),最聰慧的夫人。
他終于徹底釋懷了,并以此為傲。他不再猶豫著該不該靠近夫人,而是立刻趕到她身邊,向她表明身份。他是忽蘇力雅的兒子忽納爾,亦是大魏君主霍圣哲,他并非惡鬼,又何須隱瞞?
關(guān)素衣卻不能理解他洶涌澎湃的感情,轉(zhuǎn)開臉急道,“請皇上莫要說這些話,您的命臣婦要不起,更不敢要。既已對過往釋懷,還請您趕緊穿上衣服成嗎?”
圣元帝見她面上似有羞惱之意,雖覺得很可愛,卻也不忍逗弄太過,一面穿好衣袍一面剖白道,“夫人不要小看自己,對朕而言,您是世間獨(dú)一無二的珍寶。朕之所以爭奪天下,初衷只是為了保命,后來被太后在心上狠狠戳了一刀,便想著怎樣把皇位坐得更穩(wěn),哪怕是死,也不能便宜別人。及至遇見夫人,朕才知道這天下不僅屬于朕,還屬于黎民百姓,養(yǎng)活一方水土,遠(yuǎn)比摧毀一座城池更能讓朕滿足�,F(xiàn)在,朕想當(dāng)好這個皇帝,想握著你的手共筑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關(guān)素衣撇開臉,紅暈由耳根慢慢爬上臉頰,又延伸至脖頸,無需看這人熱烈的表情,單憑他滿腔愛意的嗓音,就能令她心神搖蕩,思緒紊亂。她不能回應(yīng)他,唯有保持沉默。
圣元帝卻并不需要任何回應(yīng),繼續(xù)訴說,“因尚未猜透自己的身世,朕起初還在猶豫該不該爭奪你。每每看見天真爛漫的孩童,或肚腹隆起的女子,朕便會不受控制地想,朕是羅剎惡鬼,朕的孩子會不會也與朕一樣,用那等血腥的方式破體而出?倘若最后害了夫人,叫朕拿什么贖罪?”
關(guān)素衣惱羞成怒,轉(zhuǎn)過臉諷刺道,“皇上,咱倆八竿子打不著的關(guān)系,您未免想得太多了!”
“事實證明的確是朕想得太多,所以朕立即跑來趙府尋你,向你坦白身份�!笔ピ圻t疑了片刻,艱難道,“因為害怕誕下又一個羅剎,讓他承受朕曾經(jīng)承受的苦難,所以這些年朕一直潔身自好,不敢與任何女子親近。朕與葉蓁,并非你猜測的那般……”
紅著臉皮把這輩子干過的最愚蠢的一件事詳細(xì)向夫人解釋清楚,他嘆道,“當(dāng)年被葉蓁買通,幾次三番向老侯爺進(jìn)言要把兒媳婦獻(xiàn)給朕以博富貴的幕僚已經(jīng)找到。受葉全勇指使來追殺朕,后被葉家滅口卻僥幸存活的苗族異人也已經(jīng)找到,如今都在天牢里。夫人若是不信,大可以把他們帶來,朕當(dāng)著你的面再審一次。”
關(guān)素衣定了定神,追問道,“殺了葉氏全族,又在趙府投毒的兇手就是那苗人?弟妹的死,是受了葉蓁連累?”
“沒錯�!�
“好一個中原第一美人,好一個寵冠六宮的葉婕妤,手段果然了得!”關(guān)素衣從未如此仇恨一個人,原來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為何會再次嫁給趙陸離,都是她在后面搗鬼。一個人,怎能無恥到這等地步?
她要另攀高枝,于是公爹就成了色貢權(quán)貴的小人,最終與兒子反目成仇;她要拋夫棄子,于是趙陸離就成了需要妻子出賣身體才能獲封爵位的懦夫,從此愧疚難安,抬不起頭;她要鳳翔九天,于是圣元帝就成了被追殺、被愚弄的目標(biāo),最終為她扛下所有罵名,給予無上榮華。
世間還有比她更“純潔善良,柔弱卻又貞烈”的女子嗎?怕是前數(shù)百年,后數(shù)百年,再也找不出一個。
“高啊,實在是高!上回臣婦見了葉婕妤,還說見面不如聞名,卻原是臣婦有眼不識泰山!皇上,你們夫妻倆一個心思詭詐,一個愚蠢透頂,合該湊成一對,作甚要來害我?我在趙家有夫君寵愛,有婆母回護(hù),孩子們雖不是親生,卻都對我恭敬有加,孝順至極,我為何要拋下他們,與你這個幫兇在一起?你蠢,我卻不蠢;葉蓁下賤,我卻不下賤!”
她忽然掀開薄毯站起來,連鞋子都顧不上穿,飛快跑出去,只留下一句諷刺,“皇上,喝了那么多文墨,您果然大有進(jìn)益,這招苦肉計差點把我騙去!咱們?nèi)蘸笤俨灰獣�,就�?dāng)從未認(rèn)識過吧!”
圣元帝欺騙她,戲弄她,甚至欲強(qiáng)奪她,都無法令她真正動怒,因為她承受過比這更為險惡,更為丑陋的傷害。然而唯獨(dú)一點她無法原諒――他不該在心知肚明的情況下,幫著葉蓁把她往火坑里推。
憑什么他看不起她的時候就能肆意踐踏,愛上的時候又想輕易挽回?憑他是皇帝?憑他那慘絕人寰的身世?這年頭,誰沒有幾個一說起來就肝腸寸斷的回憶?真當(dāng)自己多么可憐不成?
關(guān)素衣走得飛快,回到廂房才發(fā)現(xiàn)腳底被石子磨出許多傷口,疼得厲害。金子忙拿出藥膏提她擦拭,疑惑道,“夫人,您會解穴的功夫?”
“什么解穴?他點中的穴道與天宗穴相通,我只需一直靠著椅背,暗暗壓迫天宗穴,便能用回血沖破阻塞。你日后多讀點書吧,別像你家主子,蠢得無可救藥!”關(guān)素衣咬牙切齒地道。
金子滿臉苦笑,“夫人,您別把氣撒在自個兒頭上啊,奴婢只有您一個主子,再沒有別的主子!奴婢的編號已被暗部撤銷,又除了軍戶,再也回不去了�!�
關(guān)素衣愣了愣,這才用指尖去戳金子腦門,“鬼丫頭,知道拿話堵我了。所幸你被派來監(jiān)視我,多多少少學(xué)了點東西,否則早晚有一天也會像霍圣哲一樣,被自個兒蠢死。”
金子不敢反駁,暗暗在心里為陛下默哀。原來夫人最不能容忍的并非欺瞞,而是人蠢嗎?那慘了,陛下這輩子怕是沒有指望了。
☆、第97章
太后
圣元帝盤坐廂房,心情抑郁。眼看夫人軟了心腸,既為自己道明真?相,又為自己哀傷哭泣,只需交代清楚葉蓁那事,再凸顯自己如何潔身自好,就可以相親相愛了,最后怎會變得那般憤怒?
他把先前說過的每一句話,乃至于每一個字都拆開來細(xì)細(xì)思量,試圖進(jìn)行彌補(bǔ)。今日的會面的確有幾分苦肉計的意思,夫人是何等樣人,再沒有比默默守了她大半年,連吃什么喝什么都要問個仔細(xì)的圣元帝了解。
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看著剛強(qiáng)無比,實則最是善良,又格外喜歡孩子,只需拿孩子說事,斷沒有不心軟妥協(xié)的。所以他才將話題慢慢轉(zhuǎn)到自己童年,把最苦難的那些歲月,最沉痛的一段隱秘,悉數(shù)與她分享。
然而在這個過程中,他竟慢慢得到撫慰,最終徹底治愈。本以為越爛越深,越挖越痛的傷口,只在夫人三言兩語間便腐肉盡去,瞬間抹平。她說他是母親的寶貝,讓他不要傷害自己,叫他何其高興,何其感動?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卻又為何暴怒起來?圣元帝百思不得其解,咬牙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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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誰誰
作者:空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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齒地罵了一句“葉蓁害朕”。毫無疑問,若說他現(xiàn)在最痛恨的人是誰,非葉蓁莫屬,太后、大皇子妃、大長公主等人還得往后排。
白福驚訝的卻是關(guān)夫人的身手,不由駭?shù)�,“陛下,您不是把夫人的雙腿點住了嗎?她怎么跑了?”要不是理所當(dāng)然地以為夫人沒法動彈,他們也不會輕易放松警惕。
“現(xiàn)在是探究這個的時候嗎?還不快去找金子,問問她夫人為何生氣?”圣元帝一面不耐擺手,一面把地上的繡鞋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拍掉塵土,藏入袖袋。
白福連忙去打聽,片刻后僵著臉回來,小聲道,“啟稟陛下,金子大人讓您日后別再去找她了,她不會告訴您任何有關(guān)于夫人的事。她說,她說自己日后只是夫人的丫頭,再不是您的暗衛(wèi),她的主子只夫人一個�!痹捖湫捏@膽戰(zhàn)地等著陛下發(fā)怒。
圣元帝臉上雖顯驚詫,卻全無怒容,少頃竟哈哈笑起來,拊掌贊了一句“好丫頭”。
“陛下,金子大人還有話要奴才幫忙轉(zhuǎn)告�!钡谝唤俦苓^了,白福額角卻冒出更多冷汗,遲疑道,“她說,她說夫人嫌您蠢,讓您日后多讀點書�!�
“你說什么?”圣元帝臉上的笑容扭曲一瞬。
“陛下明鑒,這話可不是奴才說的,是代金子大人轉(zhuǎn)告的!”白福撲通一聲跪下,心里暗暗叫苦。
圣元帝呆怔良久,挺拔的身姿終是一點一點佝僂下去,在廂房里枯坐半日,這才萬分沮喪的離開,行至一處涼亭,見里面聚集著許多文人,正伏案疾書。
“他們在做何?去看看�!�
白福奉命去探,回來后低聲道,“他們正在謄抄夫人的《祭弟妹書》。因今日參加祭禮的人很多,關(guān)氏一族、仲氏一族的大文豪均有出席,故京中文人皆慕名而來,又有權(quán)貴云集此處,那祭文方念罷,就已風(fēng)靡了半個燕京,再過不久怕是會人手一份。”
圣元帝腳步頓了頓,命令道,“遣人把這篇祭文散播出去,為夫人造勢�!睆�(fù)又溫柔一笑,“其實不用朕幫夫人揚(yáng)名,這篇文章如此扣人心弦、哀感天地,早晚有一日會成為千古絕調(diào)�!�
白福不敢耽誤,連忙去辦。暗衛(wèi)的效率自是一等一的,待帝王車架行至山腳,入了城門,關(guān)夫人所作的《祭弟妹書》在燕京城里已是人手一份。每走一段路便會遇見幾個眼眶通紅的文人手拿稿紙誦讀,還有婦人跟隨在他們身后仔細(xì)聆聽,繼而摟著自己的孩子哭得肝腸寸斷。
母愛的偉大與無私,被這篇文章渲染到極致,現(xiàn)在再談起趙府,談起阮氏,人們只會盛贊她英勇,絕口不提什么妖婦、鬼怪。就連那些思想酸腐的老儒生,也在拜讀祭文后幡然悔悟,為其焚燒香燭以示哀悼。
人言可畏,人言也可敬,只需正確引導(dǎo),便能發(fā)揮出無以倫比的力量。難怪中原人有這么一種說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是故為川者,決之使導(dǎo);為民者,宣之使言。廣開言路這一點,確實做對了。
圣元帝命車架緩行,一路走一路看。曾經(jīng)滿是游俠兒晃蕩的街頭,如今已整肅一新,繁榮初現(xiàn),過往百姓臉上多洋溢著笑容,穿戴雖樸實,卻很干凈;有孩童在路邊玩耍,嘻嘻哈哈打鬧而過,模樣那般無憂無慮、天真爛漫。
這一幕幕,一景景,令圣元帝感慨良多,亦無比滿足,直至入了宮門,還覺得意猶未盡。
“若夫人能陪朕一塊兒飽覽風(fēng)景,勘察民情,那該多好?見到如此繁華景象,夫人定然很高興,也就不會嫌棄朕愚蠢了�!彼呷胛囱雽m,一面換上龍袍一面惋惜不已地感嘆。
白福不敢隨意插話,只能干巴巴地賠笑,而后跟隨陛下前往長樂宮。那是太后的居所,自從登基后,皇上便再也未曾踏足,雖礙于儒學(xué)對孝道的看重,母子倆還維持著平和的假象,但深宮中人誰不知曉,太后對皇上恨入骨髓,皇上對太后亦然,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怎么來了?”太后身邊環(huán)繞著許多幼童,皆為大皇子、三皇子、六皇子的遺孤。至于三位皇子是如何死的,還得問問圣元帝腰間的佩刀。他們皆為太后骨血,原本最有希望得登大寶,結(jié)果卻讓這羅剎惡鬼一刀斬了,心中怨恨之深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