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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來一回,不過十多分鐘。

    拐進院內(nèi),岑矜的車仍停在那里,好似荒原中一間瑩亮潔凈的雪屋。

    李霧心莫名靜了,喘息都跟著放輕。

    他步伐漸緩,走上前去。

    車內(nèi)燈亮著,光是暖色調(diào),不過分亮,也不那么黯然。女人靠著椅背,歪著頭,雙目微闔,她的睡顏在玻璃后顯得格外安恬,有如櫥窗里無瑕的人偶。

    李霧沒有敲窗,甚至都不再動,只站在外面,安靜地等。

    風淌過,他注意到岑矜身側(cè)半敞的車窗。

    少年走過去,背身停在那個空闊的豁口前,他望向遠方模糊蒼黑的山頭,幾近屏息,仿佛在呵護一盞燭。

    第5章

    第五次振翅

    不知睡了多久,岑矜被一個急速下墜的夢驚醒。她活動了下肩胛骨,眼一偏,就瞄到窗后杵著個人影。

    岑矜一怔,看清是誰,立即將車窗降到底。

    外面少年聽見動靜,也轉(zhuǎn)回身來,他臉小,眉骨高,總能叫人第一時間注意到他中上庭,尤其是那雙溪水滌過一般澄明的眼睛。

    岑矜抬手撫平后腦勺蹭亂的發(fā),奇怪問:“怎么不進來?我沒鎖車�!�

    李霧沒有說話。

    岑矜后知后覺摸出杯架的手機看時間:“我睡多久了,”她愕然望向李霧:“你站了四十分鐘?”

    李霧搖頭:“沒有這么久�!彼嫔降孟駴]有因此生出分毫不悅或委屈。

    “你傻不傻啊,”岑矜近乎失語:“不會叫醒我嗎?”

    她口氣一重,他更不敢吱聲,岑矜跟著干著急:“上車。”

    少年總算動了,他繞過車頭,往副駕那邊走,只是才到門前人又停住,掉頭走向了一旁花圃。

    岑矜微微后移,看到他在暮色里就著地上的磚塊蹭鞋。

    “你干嘛呢�!彼娣诉@小孩。

    李霧回頭:“鞋底有泥�!�

    “我也有啊,已經(jīng)踩臟了,”岑矜心里五味雜陳:“明天洗車就是了�!�

    她招了下手:“行了,回來。”

    話畢李霧就快步走過來,上了車。

    岑矜快速掃他兩眼,提醒:“安全帶在你左邊�!�

    還在糾結(jié)要怎么教他系安全帶才能不挫痛其自尊心時,李霧已將其扯出來嘎噠扣好。

    岑矜挽唇,嘲了下自己稍嫌過度的內(nèi)心戲,而后抽出一張紙巾給他:“給爺爺磕頭了吧�!�

    李霧看向她,不清楚她從何得知。

    岑矜指指自己額頭,“沾到泥了�!�

    李霧反應過來,忙用紙巾抹去,擔心沒擦干凈,又使勁揩上好幾下。

    岑矜被逗笑:“可以了,皮都要搓破了。”

    李霧這才不自在地將紙團起,訥訥垂手,果不其然,額心那塊地方開始升溫泛紅,他無所適從,眼不知往哪擺,只能盯著出風口上一只別致的金屬圓片。

    車里淡香似有若無,像雨后的鈴蘭,他猜應該出自這里。

    岑矜不再看李霧,手擺到方向盤上,隨口問道:“爺爺墓地在哪。”

    李霧說:“家后面田里。”

    岑矜問:“你們這的墓地需要交錢嗎?”

    “不用。”李霧說。

    將車駛出院子,周圍頓時暗了下來,山巒與天空融成一片,宛若黑色的屏障,從四面八方傾軋過來。

    村里黑燈瞎火,各家都不舍得用電,更別提裝公共路燈。岑矜的車是底盤偏低的款,用在山地自然不對盤,就跟被迫穿上有石子的鞋一樣。

    岑矜不敢加速,慢吞吞移行著,照導航開出一段,她已經(jīng)被顛得有點心煩意亂。

    她發(fā)泄似的來回切換著近遠光,閑時會瞥一眼李霧,少年完全不搭話,坐姿也相當端正,好像在上什么公開課,有一千雙眼睛盯梢。

    她也沒這么嚇人吧,岑矜百思不得其解:“你不睡會嗎?”

    李霧說:“不困�!�

    岑矜抿了下唇,心生一計:“你往后靠靠,我看不到后視鏡�!�

    李霧倏得耳熱,忙往后讓,死貼住椅背,仿佛被無形的手摁在那,動彈不得。

    想讓他別這么拘謹怎么也跟強迫人似的,岑矜忍俊不禁,壞情緒一掃而盡,順勢與他閑談起來:“你也走這條路去學校么�!�

    李霧:“嗯�!�

    “怎么去,騎車?”

    “走過去�!�

    “步行?”岑矜吃驚:“那很遠呀,少說要兩個小時�!�

    “三個小時�!�

    岑矜圈著方向盤的指節(jié)一緊:“天天得幾點起幾點回啊�!�

    李霧沒給出具體答案,只說:“已經(jīng)習慣了。”

    ===狙擊蝴蝶

    第6節(jié)===

    岑矜心嘆一息,語氣輕軟下去:“以后住校了就好了,走兩步就能到教室。”

    李霧還是:“嗯”。

    車內(nèi)變得沉靜,半個鐘頭后,他們終于下山,車緩緩提速,駛上高速。

    路面霎時變得平坦開闊,也不再如單機那般枯燥,能稀稀落落瞧見其他車輛。

    路況佳也意味著人容易犯困,岑矜打開音樂,給自己提神。

    不過,除了音樂,車里也沒有更多響動了。岑矜平素還算健談,但身畔男孩寡言得完全令人無處施展,如不是余光無意掃見,她都快忘了副駕上還坐著個活人。

    李霧晚飯吃得不多,岑矜擔心他年紀輕容易餓,快到休息區(qū)時,她問:“你餓嗎?要不要下高速吃點東西�!�

    李霧淡淡吐出兩個字:“不餓。”

    “……”岑矜不由分說打彎,駛向另一道岔口:“我餓了�!�

    李霧:“……”

    岑矜把車停好,去了趟超市。

    下車前,她沒說自己去哪,只叫李霧在車里等,她知道問不出任何有參考價值的內(nèi)容。

    她隨意挑了些盒裝奶與點心,拎回車里。

    岑矜選出兩樣留給自己,其余連袋子一起交給李霧,言簡意賅道:“吃�!闭f完自己嘭一下開袋,扯出小塊面包放進嘴里。

    少年接過去,只把那袋子東西拾掇好,擱在腿面,就再無動作。

    岑矜瞟他一眼,咽下面包。

    她視線再不偏移,就盯著他看。

    李霧漸漸不自然起來,下頜收緊,女人的眼神無疑是種施壓,她在等,等他何時就范,老老實實吃袋子里的東西。

    李霧扛不住了,長睫下斂,從中抽出一包,拆開大口咬起來。

    目的達成,岑矜冷聲道:“三萬都借了,就不要在這些小事上客氣了�!痹捔T扭過臉去,竊竊揚唇,為自己的魄力折服。

    李霧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跟岑矜相處——這種情緒并非畏怯,而是忐忑,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擔心,擔心某一時刻,某一動作會惹她不快,進而對自己產(chǎn)生惡感。

    所以,最穩(wěn)妥的表現(xiàn)就是沒有表現(xiàn)。

    少年張口試圖表達歉意,但余光里,女人手已經(jīng)握上方向盤,不再看自己這邊。

    李霧只能垂眼,專心吃手里的面包。

    剛發(fā)動車子,岑矜插在杯架里的手機忽然響了,她掃到顯示屏上名字,眉心一下擰緊。

    岑矜戴上藍牙耳機,“媽?怎么還沒睡?”

    那邊聲音不大,但聽上去有些空曠,像是在陽臺打來,“睡不著�!�

    “失眠了?”

    岑母說:“我今天去你那邊了�!�

    岑矜心猛地一跳:“你過來怎么也不提前說聲?”

    岑母說:“我下午去清平路看話劇,就帶了些東西給你們,里面有兩盒護膚品,你人不在,我讓吳復收著了,你回去了問他拿�!�

    分居的事,岑矜還瞞著父母,只能順著她話往下接。她聲音變甜,是“女兒”身份獨有的撒嬌口吻:“好啊,謝謝老媽~”

    “你今天沒休息?”

    “嗯,”岑矜猛地熄火,不知道吳復是怎么應付她媽媽的,只能囫圇給個不容易挑錯的說法:“在外面,有點事�!�

    那邊沉靜少刻,忽的問:“你跟吳復分開住了?”

    岑矜周身一滯,死鴨子嘴硬:“怎么可能,吳復說的?”

    “他沒說,”岑母嘆口氣:“你搬沒搬我看不出來啊,家里都沒你生活痕跡,估計都搬了有一陣了�!�

    岑矜一瞬鼻酸,眼底起霧。

    “你們又鬧矛盾了?”岑母嘆了口氣:“我因為這個翻來覆去睡不著,想想還是問清楚�!�

    岑矜捋了下發(fā),瞻顧起來,考慮著是先把這事給蒙騙過去,還是馬上坦白。

    當前情形不容岑矜多想,李霧寄讀的事還要拜托父親,前因后果明確擱在這,她不想再彎彎繞繞為了圓個大慌,索性全盤托出:“我們要離婚了�!�

    “啊?”岑母驚詫不已:“為什么啊�!�

    “過不下去了唄�!彼さ揭伪�,故作輕描淡寫。

    “你們就是說氣話,”岑母明顯不信:“這些話我聽你講過一百遍,婚姻在你看來就是兒戲?”

    岑矜吸鼻子,手在方向盤上松了又緊:“這次是吳復提的。”提起這個名字,她的心就隱痛起來。

    岑母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氣息跟著急促:“他為什么提�!�

    身邊有人,礙于面子,岑矜不好直說。

    岑母追問:“你人呢,現(xiàn)在在哪�!�

    岑矜道:“勝州�!�

    “怎么跑那去了�!�

    “媽,”岑矜穩(wěn)住聲線:“我想問你件事,爸爸是不是跟齊老師——就宜中那個數(shù)學組組長認識?”

    “你問這個干嘛?”

    岑矜瞥了眼李霧,說:“你還記得我跟吳復資助的那個小孩嗎?我今天是來接他的,想把他弄宜中寄讀,他爺爺……”

    話音未落,已被母親炸聲打斷:“你還跑去接小孩?”

    “對啊�!�

    “你鬧離婚還有心思管這些?�。俊贬蛤v得聲調(diào)尖昂,好像往岑矜耳里狠狠砸下一只玻璃器皿:“你自己的小家都經(jīng)營不好還跑去當什么慈善家呢?”

    岑矜繃起背脊,也想靠高音壓制和取勝:“你以為我想?吳復不管了誰管,讓人孩子自生自滅嗎?”

    “我真想不到離婚這種事還能發(fā)生在我女兒身上!還管人家呢!管好你自己吧!”

    “我怎么沒管自己了,”氣血上涌,岑矜雙眼泛濫,口不擇言起來:“我好得很,還想問你們呢,不是你們逼的我會來資助?不是你們逼的我犯得著大半夜還在荒郊野嶺待著開這些破路?沒你們我根本碰不上這檔子事!”

    “誰逼你了?我和你爸誰逼你了?”岑母更是怒不可遏:“當初要嫁吳復的不是你?你要不跟吳復結(jié)婚那更沒這些事,這會反倒怪起我們來了?!我就說怎么不見人,原來早分居了,還瞞著父母?你厲害,能不遠千里跑勝州接小孩,你自己小孩呢,你早點多花心思懷小孩吳復能提離婚?你還有心思去管別人家小孩?”

    如被當心一刺,岑矜淚水撲簌簌地掉,哽咽回道:“行,你們都沒錯。全是我一個人的錯,我還要開車,別再打給我了�!�

    岑矜按斷通話,去抽紙巾,胡亂擦起來,卻怎么也止不住。

    她傾力維持了半日的體面,跟紙雕一樣不堪一擊,能被母親三言兩語輕易粉碎。

    淚眼朦朧,岑矜想起旁邊還坐著人,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失言。

    她雙目通紅,轉(zhuǎn)頭看向李霧。

    少年仍正襟危坐,唇線很直,看不出多余表情,他安靜地平視著前窗夜景,免于自己有一滴眼神流露過去,令她難堪。

    他就像一片灰影,一團冬日的霧氣,習慣隱藏,不被在意;仿佛也是在……努力證明,他并不在意。

    一瞬間,岑矜被巨大的負疚感壓垮了,她躬下身子,捂緊了臉,泣不成聲。

    第6章

    第六次振翅

    返程后半段,岑矜沒有再跟李霧說話,沉默而專注地開著車。

    高速一望不見頭,前方蒙昧,車燈只能照出窄小的一圈。

    李霧也悄然無息坐著,從不東張西望,好似一尊石像,直到他們進入宜市范圍,滿城璀璨才讓這個少年不由自主側(cè)目打量。

    這里與他的家鄉(xiāng)截然不同,樓宇林立,高架交錯,燈火像是會發(fā)光的液體,滲透了這座城市的每一處。

    車流則是魚群,穿行其間,生生不息。

    李霧一眨不眨盯著窗外,喉嚨逐漸發(fā)緊。

    倏地,他留意到玻璃上映出的自己,像是漂流瓶里的一只陸生昆蟲,渺小低微,毫不起眼,他誤闖此地,在沒有歸屬感的深海中窒息。

    少年當即收回視線,心突突狂跳起來,他握攏兩只手,不知要如何自處。

    好在身邊女人與他說話了:“還有半個小時就到了�!�

    他像撈到一根水藻般快速回應:“嗯�!�

    岑矜斜他一眼,注意到他有些虛晃的目光:“坐累了吧�!�

    李霧搖頭,想起她還在開車,肯定沒看自己,就開口道:“沒有�!�

    岑矜問:“先帶你去我家行嗎?”

    李霧說:“好�!�

    “房子不算大,但有兩個房間,你暫時先住客房�!�

    “嗯�!�

    ……

    他們有問有答,不覺光陰流逝,路途杳遠。

    —

    岑矜所住的小區(qū),綠化極佳,仿佛一間偌大的生態(tài)園。不同于山林的狂野生長,這里每一處草木花石都是別致的修飾,膏白色的歐式洋房聳立其間,如同童話里才有的古堡。

    岑矜的房子就在其中一間“古堡”的三樓。

    這是二十歲生日時父母送她的禮物,由她選址,裝修也全憑她意愿。

    大學那會,每次在寢室待得不舒服了,她都會回這里住上一陣。后來跟吳復戀愛結(jié)婚,每回兩人鬧得不可開交,她也會逃到這里平復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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