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姐姐撒謊�!�
手機那端的聲音無端地嘈雜起來,夾雜著隱隱的風聲,然后,她聽到了一陣熟悉的引擎啟動聲,“不是還要一個多小時才起飛嗎?”
“可是機場很遠,可能來不及——”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鐘意打斷,然后干脆利落地把語音掛斷了。
林幼寧又在長椅上坐了半個多小時,直到廣播里響起冰冷機械的提示音,才慢吞吞站起來,排進了辦理登機牌的隊伍里。
等她托運完行李,拿到登機牌的時候,距離起飛時間只剩下半個小時了。
林幼寧有時候會想,她既普通又無趣,實在是不明白鐘意喜歡她什么。
她很想知道鐘意喜歡她什么。
因為如果她知道的話,就會努力讓自己一直都是他喜歡的樣子。
就算很難,她也愿意嘗試,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惴惴不安,患得患失。
她站在人來人往的安檢口,一時不知是進是退。
直到安檢的長隊慢慢到尾,直到廣播里響起第一遍登機提醒,林幼寧還是沒能邁開腳步。
她想,鐘意現在正在趕過來的路上,萬一到了卻沒有見到她,這么晚又這么遠地白跑一趟,應該會很不開心。
手里的登機牌被捏出來了一道又一道細小的褶皺,她就這么站在離安檢口不遠的位置,兀自出神。
機場里每個人都神色匆匆,顯得她像異類。
時間就這么一分一秒地流逝,轉眼間距離登機就只剩下十五分鐘的時間了。
她動了動,終于邁開了腳步。
可惜連一步都沒走完,就被人從身后用力地握住手腕。
林幼寧一時不察,身體后仰,在人山人海的機場,跌入了誰的懷抱。
在劇烈的心跳聲中,她慢慢轉過身來,看到了那張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人一見鐘情的臉。
鐘意身上穿著一套藍白條紋的家居服,黑色的發(fā)梢濕漉漉的,偶爾往下滴著水,像是剛洗完澡不久,身上縈繞著那股她很熟悉的,輕淡的花香。
感覺到周圍有人在打量他們,林幼寧稍微往后退了退,試圖推開他,下一刻,卻被他抱得更緊。
像是根本沒打算放開她似的,鐘意緊緊摟著她的腰,冰涼的嘴唇貼著她的耳朵,用很委屈的聲音質問:“姐姐好狠心,說走就走,連聲招呼都不打�!�
林幼寧只好回答:“機票是臨時訂的,昨天你過生日,沒找到機會跟你說�!�
眼前的少年把半個腦袋都埋進她頸窩里,漆黑的頭發(fā)慢慢往下滴著水,有幾滴順著她的脖子,一路滑進她的上衣領口,很像是誰掉的眼淚。
“你會回來的,對吧?”
“當然會�!�
不知道為什么,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被淋濕了,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
鐘意像是終于不生氣了,慢慢抬起頭來,伸手幫她整理了一下長發(fā),然后很自然地吻了吻她的側臉:“你該登機了�!�
他口中這么說著,卻并沒有松手,林幼寧只好伸手推了推他,作為無聲的催促。
大概是怕她會誤機,鐘意終于放開她,然后把那個一直提在手里的紙袋遞過來:“飛機餐太難吃了,餓的話就吃這個吧�!�
眼前的紙袋長得跟她之前見過的那次一模一樣,隱約能看到里面便當盒的顏色。
是他特意做的嗎?
林幼寧有點驚訝,心跳撲通撲通,暈暈乎乎地伸手接過來,說了聲“好”。
“姐姐,我不著急,你可以慢慢考慮�!�
鐘意站在距離她幾步之遙的地方,安安靜靜的,又乖又溫柔地看著她,就像會很長久地這么看著她似的。
周圍人來人往的都是外國人,只有他黑頭發(fā)黑眼睛,清瘦挺拔,站在憧憧人影里,美得很虛幻。
林幼寧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昨晚的場景,控制著沒有現在就給出肯定的答案,只是點了點頭,然后握著登機牌,慢慢轉身朝安檢口走過去。
走得很快,忍了又忍,沒有回頭。
**
在十五個小時的漫長飛行里,林幼寧斷斷續(xù)續(xù)地看完了那部愛情電影。
開頭不過是非常俗套的青梅竹馬的橋段,她看得昏昏入睡,把進度條回拉了好幾次。
終于看到了結尾——
在高高的鋼筋籠底,男女主拋卻一切,瘋狂擁吻,直到頭頂的水泥澆筑下來。
他們就這么緊緊擁抱著,身體逐漸被水泥吞沒,在強烈的窒息中,就此長眠。
世界上真的有這么瘋狂熱烈的愛情嗎?
林幼寧的視線定格在小桌板上的手機屏幕,直到片尾曲唱完,直到屏幕暗下來。
她理解不了電影里男女主的舉動,大概是影視作品需要這樣美化愛情。
視線移到手邊的便當盒,她慢吞吞地吃完了里面最后一塊蜂蜜吐司,在這個不恰當的時刻又一次想起鐘意。
上周末,心理醫(yī)生又給她發(fā)來了定期表格。
里面的問題她已經倒背如流,無非是一些打勾或打叉的心理暗示題,以及幾道針對她個人情況的問答題。
林幼寧記得里面有一道題是:近期最困擾你的事情是什么。
她當時在這里猶豫了很久,久到她自己都覺得心虛,最后才提筆寫下了回答——
「沒辦法對他說不」。
第9章
十五個小時的漫長飛行結束,林幼寧腰疼得不行,提著行李箱,站在國內人來人往的機場,看著周圍寫滿中文的店鋪招牌,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因為她真的很久很久都沒有回來了。
她提著行李箱,按照指示牌找到地下一層的出租車�?奎c,沒排多久就上了車。
出租車司機是一個很熱情的叔叔,路上一直在跟她攀談,林幼寧坐在后排,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換上了國內的SIM卡,然后打開手機,給父母回了電話。
車上放著單口相聲,司機聽得津津有味。
林幼寧也跟著心不在焉地聽,指尖停留在鐘意的微信頭像上,猶豫片刻才點開,主動給他發(fā)消息:“我下飛機了。吐司很好吃。”
沒隔多久,就收到回復——
“那就好。”
“姐姐,如果你答應我,每天都會想我的話……等你回來了,想吃多少都可以哦�!�
怎么會有男生這么愛撒嬌啊。
林幼寧心里這么想著,卻盯著這條消息看了很久,直到屏幕暗下去了,才發(fā)現自己在笑。
這不是很過分的要求,她想。
因為她可以很輕易地做到。
**
盡管已經兩年不見,但是和父母的相處跟她從前還在國內的時候其實沒有太大分別。
林幼寧的父親從她記事起就總是很忙,經常不在家,所以她大部分的童年都是跟母親周云一起度過的。
她本身就不是那種粘人的小孩,相反,她很獨立,從來沒讓周云操過心,后來去國外讀研讀博拿的也都是全獎,沒有給家里增加任何負擔。
周云去年剛退休,現在在親戚開的一家小超市里幫忙看店,林幼寧偶爾會去陪她,如果碰到熟人,就會聊幾句。
他們通常會先稱贊她很很厲害,很有出息,然后話題就總會拐到戀愛結婚上面。
被問的次數多了,周云明顯變得有些擔憂,林幼寧剛開始沒當一回事,直到某天聽到她打電話,說要給自己聯系相親。
當時林幼寧剛換好衣服準備出門,為了避免相親,只好告訴她自己有喜歡的人了。
但是當周云追問的時候,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顯得這番話非常沒有說服力。
因為她實在說不出口,自己喜歡的那個人,不久前剛過完二十歲生日,比她小了將近七歲。
林幼寧覺得有些頭疼,一路都在想著心事,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發(fā)現自己已經站在夏梔的占卜屋門口了。
夏梔是她的發(fā)小,兩人從小學開始就是同班同學,直到高中畢業(yè),上學放學幾乎形影不離,從小到大分享過不能告訴任何人的許多秘密,包括青春期時第一個喜歡上的人。
大學畢業(yè)之后,夏梔沒有按照她的父母所希望的那樣去考公務員,反而一個人背著小板凳跑去夜市擺攤,給人算塔羅牌。
林幼寧出國的時候,她還在擺攤,沒想到兩年而已,現在都已經能夠獨立開店了。
她抬起頭,看著那個寫著“梔梔占卜屋”的花哨招牌,推門走進去。
房檐上懸掛著的貝殼風鈴發(fā)出一陣叮叮咚咚的響聲,她慢慢往里走,聽到夏梔清脆悅耳的聲音:“倒吊的審判牌代表著當一件事發(fā)生的時候,你會反對內心的呼喚,即便你的理智和邏輯在勸你遠離某些不明確的感情或事物,你還是不愿放棄……”
環(huán)境昏暗的小房間里,夏梔盤腿坐在布藝沙發(fā)上,扎著雙馬尾,穿著白色吊帶和一條破洞牛仔褲,指甲染成花里胡哨的顏色,一邊看著桌上的牌面,一邊對著手機說話。
她看得很專注,林幼寧沒有出聲打擾,直到她一通電話打完,才繼續(xù)往前走。
夏梔把桌上的牌陣胡亂收拾了一下,哼著歌去旁邊的小冰箱拿吃的,迎面碰上林幼寧。
“啊,幼幼,你終于來了!”
夏梔十分驚喜,像只無尾熊一樣貼過來,手腳并用地抱著她,“自從知道你要回國,我這幾天滿腦子都是你,工作都提不起精神了。”
林幼寧捏了捏她的臉頰:“我看你挺有精神的�!�
“呃……”夏梔立刻心虛地轉移話題,“不說這個了,我已經買好了你以前最愛吃的那家串串和奶茶,餓了吧,快來�!�
她從冰箱里拿出大包小包的吃的,拉著林幼寧回到沙發(fā)上。
兩個人邊吃邊聊,沒有半點生分。
林幼寧沒有跟任何人提起自己在國外經歷的那些糟糕的事情,所以包括夏梔在內的人,都以為她這幾年過得很好。
聊著聊著,夏梔接到了江亦遙的電話。
掛斷之后,扭頭跟她說:“江亦遙說晚上請你吃飯,給你接風�!�
林幼寧“嗯”了一聲,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江亦遙今年又跟你表白了嗎?”
夏梔聞言,立刻露出來一點苦惱神色,不情不愿地點點頭。
“你又拒絕他了?”
“嗯�!毕臈d摸了摸鼻子,有點心虛。
林幼寧于是嘆氣:“你不是也喜歡他嗎?這都好幾年了吧,怎么還不答應。”
“我也不想的。”夏梔啃著雞爪,支支吾吾地說,“可是牌面顯示,我要到明年才能談戀愛,否則肯定會分手的�!�
“……都什么年代了,你還在搞封建迷信�!�
“才不是封建迷信,心誠則靈你懂不懂,而且我要是占不準的話,早就干不下去了,怎么還能自己開店啊�!�
“算了,我說不過你�!�
林幼寧再一次在她面前落敗,“這些話你怎么不去跟江亦遙說,萬一他撐不到明年就放棄了怎么辦�!�
“不會的�!毕臈d顯然是已經反復思考過這個問題了,所以此刻回答地不假思索,“我算過他的星盤,他很專一,不會變心的�!�
林幼寧有點出神:“專不專一也能算出來嗎?”
“當然了,只要有他的個人信息和生辰八字,就能算出來。”
夏梔邊說邊往她旁邊挪,不懷好意地問,“幼幼,你想算誰啊,男朋友嗎?”
“……不是,別亂想�!�
“不是?”夏梔想了想,“那是曖昧對象?”
面前好像又浮現出鐘意那雙漂亮的眼睛,林幼寧咬著吸管,心不在焉地答:“也不算吧�!�
比曖昧更親密一點點,算什么關系呢。
“你該不會單戀人家吧?”夏梔驚訝地睜大眼睛,“說出去的話,你之前那一卡車的追求者肯定都會心碎的�!�
“……應該也不是單戀�!彼行┎淮_定。
“不是男朋友,不是曖昧對象,也不是單相思,那你告訴我,你們倆到底是什么關系?”
夏梔皺著眉頭,一副無法理解的樣子,“你是不是碰到渣男了,幼幼�!�
“不是�!绷钟讓帋缀跏窍乱庾R地反駁,“是我……我還在猶豫�!�
“猶豫什么?”夏梔眨了眨眼,“你該不會也得到了明年才能談戀愛吧?”
“……我又不是你�!�
“那是為什么,你不喜歡他嗎?”
“不是不喜歡�!绷钟讓幵噲D找出一個合適的解釋,“就是……不太合適�!�
“哪里不合適?”
“他比我小了快七歲�!�
“現在不是很流行姐弟戀嗎?”夏梔不以為意,“才七歲,又不是十七歲�!�
“其實也不全是年齡的問題�!�
林幼寧嘆了口氣,終于說出口,“是我有點害怕。”
“你這么好看,怕什么。”
夏梔拿起手中的奶茶,碰了碰她的,做出一個很幼稚的干杯的動作,“幼幼,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太多。比如牛奶和香蕉牛奶,到底有什么好糾結的,喜歡哪個就拿哪個嘛,你一直站在那里看著,很快就會被別人買走的�!�
林幼寧忍不住想,如果鐘意也是一罐擺在貨柜里待售的牛奶就好了。
這樣的話,大概就能夠治好她的選擇恐懼癥了。
不過夏梔說得對。
她一直站在那里看著……不管是牛奶還是人,很快就會被別人拿走的。
晚上,夏梔和江亦遙給她接風,帶她去了以前讀書的時候最受大家歡迎的一家烤肉店。
店面很小,裝修也很簡陋,可是生意還是很火爆,門口烏泱泱全是人,長長的隊伍一路排到了學校門口。
江亦遙已經提前訂好了位置,他們三個人一起坐在那個熟悉的靠窗位置,高中三年的回憶就像是長了翅膀,迫不及待地從遠方飛回來了。
他們笑著鬧著,聊著近況,不知不覺間,桌上的啤酒空了一瓶又一瓶,東倒西歪地放著。
林幼寧酒量很差,可還是陪著他們喝了一杯又一杯。
旁邊的夏梔正在和江亦遙爭論五花肉到底要烤多久才是最佳時間,而她滿腦子都在想,鐘意握著烤夾全神貫注的模樣。
眼前的畫面好像忽然混亂起來,她覺得頭很暈,一時分不清楚坐在自己對面的人是誰,下意識叫了一聲鐘意的名字。
沒有得到回應。
夏梔好像也喝醉了,歪歪扭扭地倒在江亦遙懷里。
而那個平時像冰山一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江亦遙,此刻小心翼翼地抱著她,伸手幫她整理頭發(fā)。
夏梔把腦袋埋在他肩膀上,很討好地問,能不能再等她一年。
然后,林幼寧聽到江亦遙很溫柔地回答,再等多久都可以。
烤肉店里的音響傳來陣陣雜音,正在播放著一首很冷門的粵語歌,她心神恍惚地聽著,耳朵里忽然捕捉到兩個很熟悉的字。
鐘意。
林幼寧分不清是不是自己幻聽。
烤盤上的五花肉已經微微焦了,正在滋滋作響,可惜沒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