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賀予是個很聰明的人。
但有的時候,他太固執(zhí)了,不容易轉(zhuǎn)彎。
比如他曾經(jīng)認(rèn)定自己是個直男,那么他就會執(zhí)拗地認(rèn)為這個答案是正確的,而謝清呈不過是他通向正確答案里的一小步錯誤罷了。
直到現(xiàn)在,他才意識到,也許謝清呈才是那個正確答案。
錯誤的是他自己。
賀予正為自己的這一驚人發(fā)現(xiàn)而僵硬于床,震驚不已,謝清呈已經(jīng)把他的衣服扔在他身上了。
“快起來吧�!�
“……”賀予根本還沒回神,乖乖地按著他的要求穿衣服,眼神完全放空了。
等他把衣服穿好,下床呆呆看了謝清呈好一會兒,看到謝清呈都發(fā)毛了,他才喃喃地說:“謝哥……我……我能不能再待一會兒……”
謝清呈完全不知道此刻他心中正在天崩地裂,他把賀予真的心慌意亂的懇求當(dāng)作了任性。
所以他說:“不行�!�
“謝清呈……”
謝清呈很不想承認(rèn)和不想回憶他們除夕夜做的破事,堅持要趕他走,堅持到最后,臉色都有些泛白了,嘴唇也微微發(fā)青。
“你如果真的希望我好好休息,你就離開吧�!�
“賀予,你留在這兒就是折磨我�!�
“你走吧�!�
“可是……”賀予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他在倉皇間想要抓住謝清呈的手,好像這樣就會更容易想通問題的關(guān)鍵似的。
然而謝清呈燒燙的手指一被他碰到,就本能地立刻抽回。
賀予:“……”
謝清呈因為隱忍著身體上的不適和燒熱,看著賀予的時候,那雙桃花眼都微微染著些病態(tài)的紅。
他把賀予推了出去。
“我們之間不能再發(fā)生這種事情了。你回去靜一靜�!�
“可是謝清呈,我想和你……”
“也讓我靜一靜�!�
謝清呈對他說完這句話,正要把門關(guān)上,黎姨正好走出來了。
“小謝啊,大年初一的,和你朋友起這么早哇?”
謝清呈下意識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衣領(lǐng)。
但他脖子上痕跡還是太明顯了,依然有好幾點淡紅露在外面。
眼見著黎妙晴走近了,賀予忽然抬起手,把自己脖子上歪斜套著的奶咖色圍巾摘下來,環(huán)到謝清呈脖子上。羊絨圍巾很軟和,一下子裹住了謝清呈露出來的位置。
謝清呈自己不知道情況,剛想掙開,賀予拽著圍巾把他牽過來了些。
“你別摘。我給你遮著吻痕�!�
謝清呈聽了,這才知道自己竟然在那么上面的位置也有痕跡,不知是氣惱還是無奈,但也只能圍著賀予的圍巾,不動了。
黎妙晴停在他倆面前,睡眼惺忪地:“哎,昨晚你倆是不是吵架呢?大家都聽著砸東西的聲音了�!�
“……沒�!敝x清呈說。
賀予:“阿姨,我們看視頻呢。戰(zhàn)爭片�!�
“哦……”黎妙晴聽他們這么說了,也不再多想,打了個哈欠。
謝清呈:“您今天起這么早�!�
“是啊,昨晚上也不知道怎么了,總是夢到你家裝修,砰砰砰,哐哐哐地響,那聲音還特真實……結(jié)果就醒早了�!�
賀予:“……”
謝清呈:“……”
“起都起了,就一起來阿姨家吃個早飯吧?”
“不了�!敝x清呈道,他現(xiàn)在身上難受得厲害,說句實話,他今天早上只來得及匆匆洗了個澡,有些東西都沒有完全弄干凈,人又還發(fā)燒,身子一陣一陣泛懶發(fā)熱,只想趕緊讓賀予走了,自己趁著謝雪還在陪李若秋,能再好好洗一下,然后吃了藥睡一覺。
于是他對黎姨道:“他有急事,得回家了�!�
黎姨:“哎呀,小賀這就走啦?”
賀予不想走。
謝清呈卻說:“是的�!�
他見賀予還站在原地,僵愣楞的,沒有離開的打算,于是干脆一咬牙:“我送他�!�
說著就拿了車鑰匙,拉著賀予就出了陌雨巷,把賀予塞進(jìn)了自己車?yán)�,自己上了駕駛座。
賀予稍微回了點神,微紅著眼看著他:“謝哥,你身體不舒服,還是我來……”
“別廢話了。”
謝清呈扣上安全帶,發(fā)動引擎,沉默地把賀予載到了附近的立體式停車場。
老城區(qū)不好停車,賀予如果長時泊車,一般就會泊在這里。
謝清呈:“下車。”
如果是以前,賀予肯定不會顧及謝清呈到底是什么感受,他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他自己的喜怒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但這一刻,他忐忑了。
賀予腦中嗡嗡作響,他最終還是在謝清呈疲憊又強(qiáng)硬的注視下,下了車。
謝清呈:“等一下�!�
賀予的眼睛微微亮了亮,眼里點起了希望的明燈似的。
謝清呈:“圍巾給你。”
“……”
賀予眼里的燈就又熄滅了。
他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可是話都還沒說出來,謝清呈已經(jīng)把圍巾丟給了他,然后關(guān)上了車窗,一腳油門暴力催動,忍著腹部、腰部……渾身上下的不適感,掉頭回去了,留賀予一個人站在原地發(fā)呆。
賀予杵了很久,才默默地去找到了自己車,坐了進(jìn)去。
很漂亮很舒適的蘭博,可是坐在里面,卻沒有坐在謝清呈的副駕駛來的有真實感。
他一點也不想回家……不想回那個墳?zāi)埂谑撬湍敲疵CH坏�,在老城區(qū)的街道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他不斷想著昨晚發(fā)生的事,想著之前發(fā)生的事,想著胸腔里那只剛剛知曉了自己名姓的巨獸,想著……令他自己都一時無法消化的“喜歡”。
他整顆心都亂了。
年初一路上沒什么人,賀予開著車,從白天轉(zhuǎn)到夜晚,最后他把車停在人跡罕至的小路邊,打開音響,在我心永恒中睜著眼躺在座椅上,想著過去的樁樁件件,往事如同潮汐,漲沒過他的心口。
他真的喜歡謝清呈嗎?
從什么時候開始?
他愛他嗎?
可是那愛究竟因何而生?
是喜歡上了他的身體?是因為同類相吸?還是他已在不知不覺間愛上了謝清呈的身和心?
賀予困頓地,迷惘地,混亂地,想仔細(xì)捋一捋過去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
――
他想到昨夜在床上主動壓著他吻他的謝清呈。
他想到在水庫里,仰躺在水面上,在歌聲里和他講述所有真相的謝清呈。
他想到在花樹下,只能借著演戲的機(jī)會,穿著他永遠(yuǎn)也不能真正穿上的警察制服的謝清呈。
他想到在夢幻島山洞中,點了一根煙,淡淡地說不記得夢想是什么了的謝清呈。
賀予想著會所里謝清呈執(zhí)拗的眼神,在藥酒發(fā)作之后,依然強(qiáng)撐著,那樣固執(zhí)地看著他。他說――
“賀予,你和我回去。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訴你。”
可就是在那一天……那個他第一次和謝清呈鑄下情債愛恨的那一夜,那個謝清呈苦苦挽回他的夜晚……他傾了一杯紅酒,羞辱性地,全倒在了謝清呈雪白的衣襟上。
賀予想起自己把酒杯放下,隔著昏暗的燈,寬闊的幾,他騙他拉鉤,微笑著摸他的臉。
然后說:“你把我騙的那么慘,你覺得,我還會不會信你�!�
是的,謝清呈是騙過他,拋棄過他。
可他不知道謝清呈的身體已經(jīng)那么殘破,連自己的喜怒哀樂都負(fù)荷不起了……卻還把最后的明燈贈與了他。
賀予想起一直以來,謝清呈都在告訴他,要冷靜,要克服自己的心魔,要靠著自己,走出內(nèi)心的陰影。
這是謝清呈作為精神埃博拉初號,唯一能給予同類的饋贈,也是最后的饋贈。
是他告訴了賀予,精神病人應(yīng)該對平等地對待。
是他告訴了賀予,要找到與社會重新建立連接的橋梁。
是他對賀予說,小鬼,你要堅強(qiáng)。
賀予因此盡力成長為了一個看上去與普通人沒有太大區(qū)別的少年,他甚至想把這種理念傳達(dá)給每一個深陷在痛苦中的病人們。
只因謝清呈曾經(jīng)說過,精神病患者的命和正常人的命沒有任何區(qū)別。
賀家有一個療養(yǎng)院,大財團(tuán)的一小塊肉而已,賀繼威不管,交給賀予練手。賀予把那療養(yǎng)院做成了半慈善,給了前來求助的許許多多心理上存在問題的人最大的幫助。
只因謝清呈曾經(jīng)說過,籠子是留給犯人的,不是留給已經(jīng)遭受了太多痛苦的病人的。
他在謝清呈走后,曾經(jīng)搖搖欲墜,而后又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堅持著想要回到正常的社會群體中,他很久都沒有再傷害過自己,他努力克制著情緒,那把他曾經(jīng)貼在手腕上的美工刀,被他丟棄在舊時光里。
只因謝清呈曾經(jīng)問過他,小鬼,你不疼嗎……
你……
不疼嗎……
是從那時候開始埋下了仰慕的種子嗎?
他是不僅僅愛著謝清呈的身體,也愛上了那個人的魂靈嗎?
那個人的魂靈是怎樣的……他之前只是聽了入耳,卻沒有完全入心。
此時此刻,賀予呼吸沉重,手腕上曾經(jīng)仿照謝清呈刺下的文身,好像在這一刻化作了引路的黑色絲帶,指引著他不斷往前走……他跟著絲帶往前走。
絲帶飄零,大霧散去,前面是謝清呈的身影,賀予在這一刻看的比誰都清楚。
此地長眠者,聲名水上書……
少年終于試著與男人共情,他終于在自己的心里尋到了謝清呈的背影……他看到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給了他信念,給了他幫助,給了他全部沾著血的戰(zhàn)勝精神埃博拉癥的經(jīng)驗的人。
他看到那個人壓抑著痛苦,冷靜地,無情地,決絕地說:“一個精神病病人的命,哪里比得上一個醫(yī)生重要�!�
是兩面三刀嗎?
不。
不是的。
賀予已然明白,那是最刻骨的絕望。
最深的愧疚。
賀予終于知道,那個曾在會所讓他恨的那么深的謝清呈,其實是在問秦慈巖――老師,我的命哪兒有你的命重要。
他仿佛聽到謝清呈在說――
我就是個病人。
我就是你從血泊中拼湊回來的一具尸體。
你是國士無雙,是杏林圣手,你有妻子,有女兒,你有未竟的著述,你有未完的夢想。
你為什么要和那些人說,出了事要先找你呢?
你為什么要擋在我的面前呢?
賀予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能看到了……
他以第三人的視角,看到老人望著謝清呈,看到老人不說話,笑瞇瞇地,像過去每一次看到謝清呈發(fā)出疑問和困惑時一樣,無聲地,寬容地看著他。
賀予想起在攝影棚水庫里,謝清呈曾經(jīng)對他說過,那老頭子越來越年邁,心腸越來越軟,脾氣越來越好了。
如果不是易北海的刀刺向了他的血肉,他本該與妻子安度晚年,而謝清呈可以在探訪他的時候給他帶一束百合花,插在書房的藤編籃子里。
可是后來,謝清呈連在老人墳前獻(xiàn)上一束花的資格都不再有。
謝清呈遙遙地望著他的碑,都要被師弟師妹們趕走。
但是賀予知道,他沒有后悔過。
――這才是謝清呈的魂靈。
當(dāng)男人機(jī)械地吐訴那些砭人肌骨的句子時,他是在把自己往深淵里推。
他痛恨那些綁架著醫(yī)生要求他們?nèi)椴∪烁八赖乃^的弱者,他擔(dān)憂那些天真的,莽撞的,過于善良的師弟師妹們不知道該怎么保護(hù)自己。
或者說,他們不敢講一句“醫(yī)生能不能受到保護(hù),因為醫(yī)生的命也是命,醫(yī)生也是人,也有家,有妻子孩子,是女兒是母親。能不能不要贊揚(yáng)著我們,卻逼著我們要用鮮血來對得起這份贊揚(yáng)。”
他覺得,事情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
所以他把自己的名譽(yù)犧牲,把自己的事業(yè)埋葬。
――這才是謝清呈的魂靈。
他付出了代價,像秦慈巖保護(hù)他一樣,保護(hù)了后面那些穿著白衣,疲憊的,忙碌的,充滿熱忱的,懷揣理想的人們。
一直以來,賀予都以為謝清呈是厭憎病人,是害怕病人。
但他厭憎的,其實是他自己。
賀予竟不知自己一直尊重著精神病患者,保護(hù)著那些在心理和生理上都備受折磨的人,而謝清呈亦是其中之一。
是離他最近的那一個。
――這,才是謝清呈的魂靈。
喜歡嗎……
喜歡嗎……
這樣的人,這樣的心,這樣的魂……
胸口中那頭巨獸有了名字,正瘋狂地在心腔里盤旋。
他仿佛借著這頭異獸的眼,俯瞰到了當(dāng)時那個在醫(yī)院里橫眉冷對千夫指的男人,看到那個男人與秦慈巖透明的靈魂遙相對望著,他們周圍是漂浮著的古老的水精靈,從布魯克林的歲月里,泅到如今。
然后秦慈巖轉(zhuǎn)過身,老人把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慢慢地走了,背影從年邁者的蹣跚,到壯年的從容,最后到了青年時期,一個年輕的留美求學(xué)者,胳膊下夾著一疊厚厚的書,他笑著看著漫天飛舞的水精靈,最后回過頭,朝追不上他的謝清呈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
“小謝,我救你,不需要任何的理由,因為我知道你會做我要做的事情,你活著,就是我也活著�!�
“你是我的寄托,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徒弟,是我的戰(zhàn)友,你是我留下的希望。我老了,老的人總是要走的,老去的葉子應(yīng)該為保護(hù)新的葉子而落下。從前我的師父們,也犧牲了他們的時間,他們的心血,然后才有了后來的我�!�
布魯克林的夕陽落下來,照在青年的身上,那個穿著歐式西裝,笑瞇瞇地青年向他揮了揮手,然后消失在了一片金輝燦爛中。
賀予看到謝清呈站住了。
不追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