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夜色漸深了,謝清呈喝了杯子里最后一點酒,他抬起頭,他瞧見那一天的賀予過完生日,穿著正裝,笑著向他伸出手。
先生,我能請你跳一支舞嗎?
謝清呈望著他,望了很久,良久后,喝酒喝到眼眶都已完全濕紅的謝清呈,輕聲對他說了句:“……對不起,是我傷害了你……”
對不起……
最后是我親手害死了你。
你知否?
若那一天的你知曉未來,還愿共舞這一曲嗎?
對不起……賀予……
對不起……
聲音里帶著一絲哽咽,只是他頭很暈,耳在鳴,那一絲支離破碎的哽咽,便連他自己也沒有聽清。
他垂下模糊濕潤的視線復又抬起,他想再看一眼賀予溫柔微笑的樣子。
可是周圍暗下去了,他眼前什么也沒有。
黑漆漆的一大片。
只有一朵無盡夏在黑暗中落下來,觸在地上,花團驀地碎了,像碎了一場回不去的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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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呈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躺在了美育私人病院的專護病房內。
他慢慢地,意識到自己應該是在爵士清吧昏過去了,然后被熱心市民送到了醫(yī)院。估計自己這身體狀況,別的醫(yī)院也沒法收,最后兜兜轉轉,又給送回了美育。
謝雪趴在他床邊睡著,因為哭過,眼睛腫脹得像個粉皮核桃。
她現(xiàn)在已經顯懷了,孕婦需要好好休息,但她做不到,這些日子,媒體曝光了太多事情,還有一些媒體不能曝光的,她也從衛(wèi)家和警方那里知道了情況。
曾經那些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東西,在這些天都變得無比清晰。
她心疼得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這樣盡可能地陪伴在她哥哥身邊――她希望她的大哥還能從她身上感受到生命的溫熱。
自他昏迷送院后,她握了他一夜又一夜的手,那手指很冰,就像一個已經死去了的人那樣。
衛(wèi)冬恒心疼,來勸她去睡,換他守著,她卻哭了。
她攥著謝清呈的手,無助地回頭望著衛(wèi)冬恒,她哽咽不已:“怎么會捂不熱啊……我怎么會捂不熱他……”
謝清呈體質特殊,一具病軀活在世上,每一次治療都要經歷比化療痛上千倍的疼,他完全是在靠他自己的一口氣在強撐。
現(xiàn)在那口氣已經沒了。
他的熱血,便也和那個為他而死的人一樣冷去了。
謝雪緊緊抱著他,把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面龐盡是淚痕:“哥……”
衛(wèi)冬恒勸不動她,她就這樣哭著在謝清呈病床邊趴著睡了過去。
謝清呈醒來的時候,喉嚨里干澀,發(fā)不出聲,他看了一會兒謝雪睡著的臉龐,然后抬起手指,輕碰了一下她的頭發(fā)。
謝雪一下子醒了:“……哥?!”
病房內沒有別人,謝清呈緩了一會兒,對謝雪道:“……怎么在這兒睡著。衛(wèi)冬恒呢?”
“他去買早點了。”謝雪擦了擦眼睛,忙握住謝清呈的手,“哥,你怎么樣?感覺好一點沒有?我給你去叫醫(yī)生……”
她倒豆子似的說了一大堆東西。
謝清呈看著她,卻只說了一句話:“你現(xiàn)在,知道了很多事情�!鄙踔炼疾皇且蓡柧�。
謝雪先是啞然,然后垂下眼瞼,點了點頭。
她在按捺著自己的情緒,但是她沒有按捺住太久,忽然之間,她便哭了,她撲倒謝清呈懷里,她不住地問他:“哥……很疼是不是……你很疼……是不是……”
“……我沒事�!�
“你撒謊……”謝雪頓了頓,忽然嚎啕大哭�!澳闳鲋e!我知道你因為賀予的死難過,我也……我也難過啊……可是你不能這樣下去……你不能這樣下去啊哥……!”
她哭著,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落:“他走了我知道你痛……你連眼睛都看不到了……可是……可是求求你……不要再這樣了……”
“不要再騙我們說沒事……不要再瞞著我們說沒關系……你身體快不行了,你的臟器都要衰竭了,我都知道了!我全部都知道了!!”
謝清呈頓時不語了,愕然看著她。
過了一會兒,他唯一還能看清東西的那只眼睛里的光,也漸漸地黯淡下去。
“院長告訴你的?”
謝雪抹淚,點點頭。
謝清呈沉默很久,對自己的痛苦最后只報以了一絲輕笑:“又算得了什么呢�!�
和賀予從未擁有過任何東西的人生而言,他有的已經夠多了。
這點痛苦在他看來,已不不足為提了。
可謝雪顫了聲,完全地不敢置信,她看著她的哥哥,仿佛以為他瘋了:“又算得了什么?怎么會又算得了什么?哥……這些年,你有多疼呢……”
這些年,他有多疼呢?
拼湊著支離破碎的身體回來。
獨自承受著父母被謀殺的痛苦,卻遮擋住妹妹的眼睛,不讓她知道這些罪惡,正是因為他的保護,她無憂無慮健康快樂地長大了,而他則承受了所有的黑暗。
一路走來,好疼。
妻子離開他。
老師走遠了。
病痛忍了二十多年,不能與人說。
謝雪是直到昨天,才在美育看到了謝清呈的治療室,那還是老院長在她與衛(wèi)冬恒知道了很多事情之后,終于經不住她的懇求,趁著謝清呈還昏迷,帶她去看的。
那間冰冷的治療室――冷鐵,寒水,拘束帶,金屬床,唯一能和外界溝通的就是那個緊急呼叫鈴。
院長雖然講了rn-13,卻沒有和她說初皇的秘密,只含糊描述了一下謝清呈的精神埃博拉病癥,以及治療時的苦。
但這些已經夠了。謝雪最終在那治療室里失聲痛哭,跪坐在地上,嚎啕落淚。
有多疼……他有多疼啊��!
“其實你哥哥是在離婚之后,就已經做出了這樣的決定�!痹洪L說著,將初皇的概念模糊過去,只對謝雪說,謝清呈希望找到一種能夠活化思維,并拖延器官衰竭的治療方式。
“謝清呈這樣做,一方面是他想為秦容悲研制藥物,另一方面是只有這樣做,他才有精力,可以反復斟酌,恢復秦慈巖生前遺留下的筆記殘卷。那些東西是非常珍貴的醫(yī)療資料,他知道那可以救很多人的命,可是他沒有保管好,被人損毀了他老師最后的東西,他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說他一直都活在愧疚里�!�
謝雪最后在衛(wèi)冬恒的攙扶擁抱下才勉強站了起來。
盡管已經那么悲痛了,她還是朝院長鞠了躬,然后說:“對不起,院長……我知道我哥的收入支撐不了這樣高昂的治療費,這些年你替他做了這么多事,這些錢……我們現(xiàn)在都可以給了,我一定――”
她話還未說完,院長就連忙擺了擺手:“這家醫(yī)院的創(chuàng)辦人是我和老秦,老秦去世那陣子,醫(yī)院亂作一團,遇到了經營困難,一度周轉不過來,是你哥哥找到了我,把他那些年下來的幾十萬積蓄捐贈給了醫(yī)院。我怎么還好意思要你們的錢?我這臉往哪兒擱?”
謝雪大吃一驚。
“他……他……那――那當時……”她的臉色愈來愈白,忽然意識到為什么謝清呈與李若秋離婚時,謝清呈把能給李若秋的一切都給了,并且從來也沒有說過李若秋任何不好,更不讓謝雪在外說她出軌的事。
他拿錢捐給老秦的醫(yī)院時,都還沒有和李若秋離婚。而以他的性格,他是絕不可能隱瞞妻子擅自拿錢的。
謝雪脫口而出:“他當時是一個人來的嗎?”
“不是啊�!痹洪L道,“他是和他當時的太太李女士一起來的。兩人都在捐贈書上簽了字……”
謝雪怔住了,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
那么多年了……她一直以為她哥是怕丟面子,所以不肯說妻子出軌,離婚也沒有認妻子為過錯方。卻原來……是因為謝清呈一直忘不掉李若秋當時支持他做的這件事。
“他應該是沒有和她說太多,李太只知道他心里愧疚,因為易北海母親是通過謝清呈才把病案遞到老秦手里的。她在他出去抽煙的時候還問了我,問我她丈夫和老秦交情深嗎?我說不深。”院長道,“我有問她后不后悔,如果她不愿意,完全也可以不必捐這筆錢,她又發(fā)了很久的呆,最后說那就捐吧,這是做一件好事,她畢竟和他夫妻那么些年了……”
謝雪越聽越情緒崩潰。
她怎么也沒有想到當年的事會是這樣……
李若秋那時候已經不愛謝清呈了,但謝清呈還不知道,他在感情方面很遲鈍……而李若秋呢,謝雪一直以為李若秋貪婪到了極點,出軌離婚,還要帶走他們家最后的一些余錢……但她根本不知道李若秋其實心底也沒那么壞,她沒有設任何阻礙地替謝清呈完成了他當時最想完成的事情。
那么多年的積蓄,她都答應他捐出去了。
她不愛他了,她怨他太木,毫無情調,她甚至出了軌……
可是人是很復雜的,人心就像一鏡萬花筒,這世上有哪有什么一生不出錯的好人,又哪兒有一件善事也沒做過的惡人。
李若秋給與了謝清呈全部的支持。她心里其實已經知道,那是她作為他的妻子時,能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想必后來,謝清呈終于也知道了她簽寫捐贈協(xié)議時那種近乎于負罪補償?shù)男膽B(tài)吧。
他那么要強的一個人,又該有多難堪呢……
誰都不要他了。他們一個個地從他身邊離開,留下的是懸案、自責、內疚、以及憐憫。
此時此刻,謝雪抱著謝清呈,淚珠子不斷地往下滾落:“哥……你有多疼啊……這二十年……你有多疼!”
謝清呈感受著那溫熱,但是很奇怪,那溫熱好像再也流不進他的心里。
他輕輕地拍了拍謝雪的背,沙啞的喉嚨里發(fā)出了聲音:“我沒事。”
“已經不疼了……”
他沒有騙她。
他的心已和賀予一起死去了。
而死去的人,又哪里還會感受到什么痛意。
衛(wèi)冬恒回來的時候,謝清呈剛剛安撫著謝雪收拾好了情緒。
衛(wèi)冬恒給謝雪帶了飯,謝清呈是不能吃外面的東西的,他就和衛(wèi)冬恒一起,要讓謝雪把粥都喝了,然后再回去好好休息。謝雪雖很想留著這里看著謝清呈,但她雙拳難敵四手,尤其其中一個還是她哥哥。
她只得坐在旁邊,紅腫著眼睛,把粥一點一點地都喝掉了。
衛(wèi)冬恒看看謝雪,又看看謝清呈,他忽然說:“謝哥,我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謝清呈:“你說吧�!�
衛(wèi)冬恒起身,鄭重其事地:“我們……我們想帶你去美國看病,院長和我們說了,那個最初研制rn-13的州,有現(xiàn)在最好的治療設備,我想……我想你為了謝雪也好,為了還沒出生的外甥也好……”
他說到這里,眼眶微微地泛起了些紅。衛(wèi)冬恒是個心思很粗的人,極少有什么柔軟面,但這一刻,他生忍著嗓音里的顫抖,才開了口:“……我們想……想讓你活下去,想請你不要放棄你自己�!�
謝雪也抬起了頭來,這是她之前和衛(wèi)冬恒商量的,但是她還沒來得及說,她甚至擔心自己無法開口,一開口,聲音就會破碎不堪。
事實也確實如此,她咽下粥,開了三四次口,才勉強發(fā)出了帶著哭腔的懇求:“哥……我們想辦法活下去好嗎……你要是這樣走了,我會很難過,你知道我很笨,我不會帶孩子,你活下去吧……我們去治病……然后你再幫幫我,你教我怎么帶他,怎么幫助他,怎么安慰他……你都一點一點地教我,就像你曾經帶大我那樣,好嗎……”
謝清呈沒有吭聲。
謝雪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擦著眼睫上的淚:“哥……求你了……”
“現(xiàn)在爸媽的案子已經破了,秦姐姐不在了,只有秦爺爺?shù)臅枰憷^續(xù)整理下去……我們慢慢地來,好嗎……我不能沒有你……”
我不能沒有你。
謝清呈的心驀地一顫。
其實曾經已有一個人和他說過這句話,那個人那時候那樣用力地擁抱著他,在火海中,灰頭土臉地擁抱他。
謝雪:“如果你就這樣放棄了……賀予知道,他也會……他也會傷心的……哥……你想想賀予吧……他為了這些事情,已經付出了生命,所以……你能不能……你能不能不要讓他泉下有知,感到難過……哥……”
謝清呈慢慢地合上眼眸。
他心里明白,不會的。
謝雪不知道他與賀予的最后一番通話,她也不知道賀予究竟是踏入了因誰心如鐵石而設下的陷阱。
他想,如果真的有另一個世界,那么賀予再見到他時,也一定是恨他的。
第192章
遠走他鄉(xiāng)
謝清呈最終還是要去美國了。
謝雪體檢出來,身體狀況并不好,她受的打擊太大了,醫(yī)生說她有了明顯的孕期焦慮癥,癥狀很嚴重。如果謝清呈這個時候再不配合,她可能就真的支撐不住了。
從十四歲那年開始,謝清呈再沒有一天是為自己而活的。
哪怕現(xiàn)在案件已經水落石出了,他的命運好像也沒有因此而有什么改變。
因為手續(xù)都是由衛(wèi)家的人在處理的,辦起來很快,謝清呈出院之后不久,就要準備出境治療了。離開前的那一周,陳慢約他見了一面。
海戰(zhàn)中陳慢也受了重傷,在醫(yī)院待了一個多月才痊愈。
他原本發(fā)給謝清呈的見面地點,是那家他們曾經去過的素餐館,但謝清呈收到消息后,過了幾分鐘,回復他說換個地方吧,于是重約了一家禪茶館。
陳慢是先到的,在屋內等了一會兒,謝清呈來了。陳慢回頭見到他,盡管心里早有準備,還是嚇了一跳,而后萬般不是滋味。
“哥……”
只是短短一個多月沒見,謝清呈看上去就好像老了十多歲。
他以前的氣質是很銳氣,很硬冷的,舉手投足之間都透著一股冰冷的悍勁。而現(xiàn)在,他眉目間的那股蕭索冷意還在,但支撐著他的那種狠勁卻好像消失了。這讓他顯得非常地疲倦,病態(tài),形容枯槁,整個人都顯出些不正常的蒼白來,像是勉強被挽留在人間的鬼。
以前謝清呈和陳慢坐在一起的時候,雖能看出年齡差,卻也沒有到讓人瞧來懸殊的地步。
現(xiàn)在卻非常明顯了。
謝清呈在他面前坐下,陳慢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還未說話,眼圈就先紅了,他把臉轉到一邊,將淚忍了回去,然后才重新望向他。
謝清呈:“久等了�!�
“也沒有太久……”
“傷好了?”
“嗯�!�
“那就好�!�
兩人之間的對話異常生疏,好像有一層看不見的薄膜,阻隔在了他們中間。
最后是陳慢忍不住了,打破了那層薄膜――觸碰到那個對兩人而言幾乎算是禁忌的內容:“哥……對不起……如果、如果我知道他不是段聞那邊的人,那我一定不會……”
“殺了他的人不是你,不是你的隊友。不是你們。你們只是依法行事�!敝x清呈靠在椅上,雙手抱臂,一雙眼睛望著陳慢――盡管其中一只已經沒有了任何焦點,什么也瞧不見了。
他說:“殺了他的人,是我�!�
陳慢:“不是的,哥……你不要這樣想……”
謝清呈垂下眼睫,似乎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了。
一盞熱茶在兩人面前裊裊蒸騰,無聲地流溢著蒸汽。
陳慢擦了擦淚:“哥,你的眼睛……”
“你是最后見到他的人。”謝清呈沒有在意自己的眼睛,而是忽然和陳慢說了這句話。
陳慢:“……嗯�!�
又是幾秒的寂靜。
然后謝清呈問:“那他的最后……是怎么樣的。……你能和我說說嗎�!�
陳慢沒答話,過了一會兒,一滴淚落到了面前的桌子上。
賀予最后在船上仰天大笑,神情又瘋狂又傷心,任誰都能瞧出他當時的絕望,他甚至要陳慢親手開槍擊斃他。陳慢的出現(xiàn)讓他放棄了最后的求生欲望,他覺得謝清呈是為了保護陳慢才做的那么決絕。
最后的那幾秒鐘,賀予眼睛里透著的完全都是傷心與恨意。
可陳慢怎么告訴謝清呈呢?
謝清呈已經失去了一只眼睛,已經變得那么枯朽破敗,陳慢怎么還能再往他的心口插一把尖刀。
有時候沉默也是一種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