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想要跑,是天方夜譚。
正一籌莫展間,藥廬之門被猛然沖開,臉色蒼白的阮明珠不知何時醒來,她嗅到了妖氣,一見這架勢,想也沒想,提著刀就往結(jié)界沖去,緊隨其后的白蘇一愣,拉住她,“你內(nèi)息紊亂,萬不能再用靈力!”
阮明珠險些被這只畜生逼下懸崖,還需林尋真搭救,心中正是記仇,一把推開白蘇,咬牙切齒,“姑奶奶今天就算一刀一刀硬砍也得把這畜生給剁了!”
白蘇抿了抿唇,朝結(jié)界內(nèi)觀望一二,卿舟雪和林尋真情況危急,又加上不管不顧的阮明珠,愈發(fā)不可控。
她隨著師尊修習醫(yī)道,不曾學武。每一分靈力不曾用來傷人,皆是救死扶傷。
從未直面如此兇暴的妖物戰(zhàn)斗過。
此刻心中打鼓,腿腳微軟,但總不能看著師妹死在眼前,白蘇眼一閉,心一橫,亦跟了上去,沖入結(jié)界。
阮明珠一入結(jié)界便忘了自己的內(nèi)息紊亂,她忍著吐血的欲望,指尖火苗微燃,燎起了黃色的皮毛。
她吸引了黃鼠狼妖的注意力,它暫時停止了打滾,燙得獠牙一咧,尾巴一甩,攢著力氣向阮明珠撲來,仿佛要生生啖其血肉才能止恨。
卿舟雪趁機踩著舞動的尾巴向上借力一躍,盡力握住了清霜劍,拔出來時,帶出一大團冰碎血肉。
那粗壯的脖子被劍砍了一半,正落在阮明珠的刀下,她以大力揮手一斬,那顆獸頭便骨碌碌滾落下來。
可是丹田未碎,縱然是無頭之身,一爪強有力地抓下來,阮明珠躲避未及,肩膀上撕下一片模糊的血肉。
她疼得近乎昏厥,忽而一股柔和的淺綠色光芒如春風般籠罩了她的肩膀,向后一看,白蘇閉著眼睛,低聲吟誦著什么。
血肉很快縫合,一片崎嶇不平之處,全然化為了平靜柔軟的水面。
卿舟雪目前頗為危險,她攥著妖獸的后頸皮,幾乎是掛在了豎直高立的腰身上。那無頭的軀體看不見東西,只能橫沖直撞,她的前胸與腹部不斷拍打在龐大的身軀上,本就受了內(nèi)傷的卿舟雪,被撞得五臟六腑都在劇痛,鮮血從嘴縫里溢了出來。
可是她沒有松手,緊閉著眼咬著牙,一聲不吭地堅持著。
白蘇見狀不妙,不禁勻了一點兒靈力企圖愈合她,不過內(nèi)傷過于復雜,一時難以治愈。
手里死死拽著的身軀再次甩腰時,卿舟雪倏然睜開雙眼,柔韌地借力轉(zhuǎn)過那龐大的身軀,手一松,找準位置,向著它的丹田刺去。
這與平日規(guī)矩的訓練并不一樣,充滿了意料之外,頻繁干擾,她這一劍刺了一半,劍插在妖物丹田幾寸前,再往內(nèi)一點兒便可以搗碎丹田。
可是在劇烈的上下起伏之中,她的劍插在里面,一時不甚脫了手,底下的白蘇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卿舟雪單手攥著皮毛,另一只手在橫沖直撞中夠著那劍,卻總是差了一絲距離。
五根指頭都酸疼得快要斷掉,在下一次猛甩之后,她的手松了松,完全脫力,終于是掉了下去。
脊背狠狠墜在地上,她再吐出一口血。眼前一張巨爪就如穹隆一般摁下來,暗無天日。
“扔刀!”林尋真左右環(huán)顧,不知何時來這么大的氣力,一把奪過阮明珠手中的長刀,阮明珠還未反應過來,她的刀已然被丟了出去,精準地砸中那柄插在丹田上,雪亮的長劍。
刀身為錘,劍柄為釘,就正是差這最后一口氣。
清霜劍再插入一分。
丹田完全破碎。
碩大的妖軀凝滯一瞬,終于失了動靜,黑色的煞氣全然散去,最終一道霧蒙蒙的光一遮,只剩下純白透明的黃鼠狼魂體。
眾人詫異間,那一團毛絨絨的身影如霧一樣消散,最終變成了一塊金錠,掉在地上。
此刻結(jié)界也已經(jīng)應聲而碎。
一陣風吹過,仿佛無事發(fā)生。
“終于走了?”林尋真愣在原地。
世間緣法,本就翕忽難料,徒留很多遺憾。
卿舟雪喘息甫定,躺在地上,扭頭看著那枚金錠。
聽聞妖死后,魂魄會附身于外物上,怨氣過重,重修肉身,化為煞妖。將怨念打散,只剩下純白靈魂,方有再入輪回的機緣。
那枚金錠如今明亮澄黃,已不見斑斑血跡。
阮明珠踉蹌走了兩步,哇地突出一口血,終于耗光了最后一分氣力,再度昏迷過去,白蘇連忙接住她,她探她脈息些許,神色凝重,“這般胡來,可能得去找我?guī)熥鹨惶肆��!?br />
歷經(jīng)一次劫難,幾人皆是精疲力盡。林尋真慢慢把卿舟雪扶起來,看著那兩人走遠的身影,她咳了幾聲,“你方才被砸了那么多下,走罷,也去拿點兒傷藥�!�
這樁唏噓不已的奇事到此便也打止,幾日以后,卿舟雪與林尋真斂了王五的骨灰,葬在筍溪邊。
那竹廬沒了妖力的維持,一下子變成一堆腐爛的死竹,也正是恢復了從前模樣。
卿舟雪負劍走過,不經(jīng)意在一片殘竹中瞥見了很有年頭的物什。
一塊用泥巴捏的活靈活現(xiàn)的黃鼠狼,憨態(tài)可掬蹲在一方簡陋搭就的小廟中。
與其說那是廟,倒不如說是認認真真,用磚頭搭的一個小小的塔。
原來那個孩子,到底也未曾食言。
*
第一輪歷練陸陸續(xù)續(xù)結(jié)束,林尋真問了許多同道,他們有些也遇上了險情,并不都是那么風平浪靜的。
本以為這事兒十分容易,可圓滿完成了教習的小隊卻寥寥無幾。大多是雞飛狗跳,自亂陣腳——大多數(shù)弟子自己修煉并不難,但要道理通順地教給別人,則需融會貫通到一定程度。
好歹掌門心中打鼓,顧忌著他們把好心來學點強身健體之法的凡人教出毛病來,便只要求了最簡單的引氣入體。
但結(jié)果仍然很慘淡。
聽師尊說,掌門并不是很滿意。卿舟雪輕嘆一聲,“我們這邊,確實是一個也沒教成。聽聞也唯有這兒出了命案�!�
不過她心態(tài)甚是平和,“不過既已完事,多想也無用�!�
她取下清霜劍,與師尊告別后,照例前往主峰練劍。
這會兒的秋意正濃到盡頭,腳下踩著的楓葉被碾得糜爛。來去四年間,劍閣修習的一堆師兄師弟,已然很眼熟她。
掌門的弟子中是一排齊刷刷的男孩兒,卿舟雪混入其中,宛若一朵白蓮開在群木之間,格外矚目。
練了一上午的劍后,卿舟雪準備回峰,卻被某位師弟叫住,她停下來,“何事?”
少年有點緊張,拇指下意識摸過自己屈起的食指關節(jié),“卿師……師姐,今日下午,你有空嗎?”
“有�!彼苫蟮�,“你直說就是�!�
“也沒什么事�!彼丝跉猓熬褪窃聼艄�(jié),想邀你一起湖心游舟,今晚很熱鬧的!”
“節(jié)日……”卿舟雪搖搖頭,似乎沒什么興趣,腳步未停,直奔鶴衣峰而去,“我就不去了�!�
一下靈劍,她走進門,取下外衣,瞥見上面好落了一小瓣不知名的野花,便提起來抖了抖。
云舒塵偏頭笑了笑,“今日過節(jié),年輕人都去談情說愛了,你怎么又回來修煉啊�!�
“嗯�!彼膊挥X有什么不對。
云舒塵把著茶杯一抬眼睫,看向那很快合目靜心,坐得似一尊佛像的姑娘。
自歷練結(jié)束以來,徒弟穩(wěn)定發(fā)揮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風格,每日除卻去主峰學習劍藝,便無再多出去走走的欲望。
修煉,讀書,熬藥,吃喝吃喝。若是再有些閑工夫,目光就要瞥到她身上來,帶著一絲關切。
活了五百多年的云舒塵,抿了一口茶,心下喟嘆,許是英年早衰,十八歲的徒兒已然開始了養(yǎng)老生活。這甚為不妥。
兩人于鶴衣峰上,看向云霧之下籠罩的一片歡聲笑語。云舒塵道:“都這么多年了,還是一個樣子。”
卿舟雪忽然睜眼問道:“師尊年紀輕的時候,也和他們一起嗎�!�
“你說呢。”
晚風吹過她的發(fā)尾,攜帶著山間草木的清幽味道。她漫不經(jīng)心地望向遠山朦朧的山影。
“那時候可熱鬧了。當然每年都這么熱鬧,每每到這個時候,就沒有誰想著念書修煉……一放課就漫山遍野地散開了。”
言罷她瞧了徒弟一眼。“像你這樣成天挨著長輩的,倒是不多見。”
卿舟雪搖頭道:“我只是覺得人多喧囂,不太喜歡罷了�!�
“好吧�!痹剖鎵m嘆口氣道:“你要是再早生幾百年,拜林青崖為師,他一定分外高興。因為每逢佳節(jié)咱們師兄弟姐妹都跑光了,連影子都捉不著�!�
卿舟雪順著問道:“都去干什么了?”
云舒塵回過身,若有所思。
她忽然勾起一個笑:
“你真想知道?”
第28章
人間的月亮和仙山的一樣圓。而人間的湯圓掉在碗里,也像是整個月亮掉在了湖心中。
卿舟雪夾著一團白糯,微微用力,那黑的芝麻餡就汩汩流出。她很新奇地拿筷子挑了一點黑色,戳在嘴里嘗了嘗。
“你沒吃過湯圓?”
云舒塵蹙著眉瞧著她這吃法——湯圓癟了,卻還是幾乎完整的一個。
“以前未曾有,阿錦也沒做過�!鼻渲垩┭氏氯ヂ鸬溃疤鹆�,有些膩。不過還是很好的�!�
方才云舒塵心血來潮,便攜她踏著清風,直飛入熙熙攘攘的人間。
那個年代時,內(nèi)門弟子之中鮮少有成雙成對者,月燈節(jié)休憩半日,過著也沒什么意思,故而只是在山下逛逛罷了。
逢著這難得佳節(jié),山下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錯過了很是浪費。
果不其然,這沒見過世面的小徒兒,被滿街的小吃深深吸引。她打小便不怎么出門,也不喜人多,見了集市人流總是躲著走。以前以為這只是賣些珠寶首飾,雜貨日用,沒有體驗過民間各色各樣的,夾帶著滾滾煙火氣的吃食。
云舒塵心中覺得好笑,她那徒兒對著錢財視如糞土,對著美色如紅粉骷髏,偏偏為一碗湯圓停住了腳步。
真是樸實得很有些可愛。
云舒塵將她的碗推開,拉著她起身:“好吃的可不止這個。傻孩子,若是吃這個飽了,可就沒有別的了�!�
卿舟雪看看碗,眼底有點可惜�!班��!�
“云吞面在這里……奇怪,也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做京城的蕓豆卷了?”
“師尊,那是什么?”卿舟雪皺著眉,看別人手中端著一碗紅艷艷的油湯,里面糊滿了辣椒芝麻粒。
“可能是油潑辣子。”
話到此處,一股子刺鼻的椒味,讓兩人都嗆了口氣。云舒塵笑著擦淚,拉著她連忙走快,“待會兒往回走再來�!�
月燈節(jié)是太初境這一片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據(jù)說是月神賜福,百姓取“眾星捧月”的好彩頭,在鄰居街坊,都掛上點點燈籠,宛若群星璀璨,十分好看。
燈光下,兩人身影斜斜,拉得很長。
卿舟雪被她牽著,隨和地走在后面。云舒塵隔著一層輕薄的衣料,握住了她的手腕。
腕間的溫度微涼,卿舟雪疑心她冷,一時不作別想,轉(zhuǎn)手牽住了她,貼得嚴絲合縫,借著掌心之中的微微熱氣暖人。
云舒塵稍微一愣,似乎想撤手,而她的那只手攥得很緊。
她僵了僵,便放松開隨她去了。
卿舟雪則新鮮了一路,體會著酸梅湯的酸,糖人的甜,還有那一串串的油鹽味兒重,紅艷艷的辣得人四肢五骸皆暖。
這些不太中正平和的味道,與她平日所修的道是很不一樣的。
“徒兒不是說不愛吃辣?”云舒塵悄然掙開了她的手,不自在才因此散開了一些。
卿舟雪的嘴唇紅潤,似乎是被辣出來的。她笑了一下,“看著辣,但是似乎也還能接受,很好吃……不知不覺,竟走完了一條街�!�
云舒塵眼神下挪,落到她手中余溫尚存的小串上,示意道,“給我嘗嘗�!�
“可是柳師叔說師尊最好忌辛辣,飲食清淡。”她的笑容斂起,正色道。
“少吃一些,偶爾可以。”
“……嗯。”卿舟雪猶豫片刻,挑了串豆腐,卻被另一只手握住手腕,將那木簽的位置撥過來。云舒塵撩起耳旁的散發(fā),低頭咬住一小塊。
一下子湊得很近,卿舟雪甚至能看清她低垂的眼睫,根根分明。她的呼吸不知不覺屏住,捏著簽子的手也微微松開。
云舒塵只適量地嘗了一些。咸辣的味覺重新被喚醒,終于在這幾年寡淡的飲食之中,捕捉到了一絲艷色。她常咳嗽,本是吃不得這些的,這會兒被刺激得有點忍不住了。
卿舟雪看她皺了眉,眼底隱約泛起薄淚,不禁急著去找水,云舒塵壓下喉頭的一絲癢意,摁住她的肩膀,“沒事兒�!�
卿舟雪與她走過下一個街口時,悄悄把手里的東西扔了。以后還是莫要在師尊跟前吃這些辛辣之物。
她們本是想去看看燈,沒成想轉(zhuǎn)彎時,一團黑漆漆的東西自人堆里飛了出來,險些砸到她們身上。
云舒塵及時以一方薄弱的結(jié)界,接住了那物什。仔細一看,不是東西,而是個瘦得脫形的小孩。
她被彈回地上,又被隨后趕來幾個大漢摁住。這時候有些人聚在旁邊看熱鬧,一聲驚呼,清脆的耳光聲響起,那小孩被打得嘴角出了血。
“沒錢還吃什么霸王餐?替你娘老子好好教訓你一頓!”
剛開始還有些人心生不忍,但聽了這話,原來這孩子是小賊,便紛紛噤聲,只顧著看熱鬧。
醋壇大小的拳頭往那孩子瘦弱的身板砸去,她先開始還蹬兩下腿,后來氣息奄奄,只吐出一點血沫。
“住手。”
好事者聞聲望去,一衣著華美的女人自人群中走出來,瞥著這滿地的血跡暗暗皺眉,又抬眼打量著那打人的幾位壯漢。
壯漢本想斥一聲,哪來的娘們,多管什么閑事?可他頗有眼力見地瞧見女人身旁的那位白衣姑娘,佩著雪亮長劍,腰封上繡著的是太初境的靈鶴樣式。
她倆顯然是一道的。
太初境仙門在這一帶很有名望。
他一介凡夫俗子可惹不起,這便斂了聲氣,向她解釋道:“這死丫頭是個偷兒,小人正在教訓她。仙子不要離得太近了,免得臟了眼睛。”
云舒塵自帕中取出一錠銀,“那孩子快被打死了。這些錢你拿去,放她一馬,不知可夠?”
“夠,夠的了。”真金白銀一送,他立馬喜笑顏開,叫身后幾個弟兄退下,“走吧走吧。”
人群沒了什么熱鬧烏龍可看,便作鳥獸散去。地面上空空蕩蕩,只留了那個小孩,還有很多個凌亂的腳印,她慢慢翻了個身,瑟縮成一團,還在發(fā)抖。
云舒塵斂起衣裙,走近幾步,溫聲道,“你為何要拿人家東西?”
小東西嗚咽一聲,怯怯道:“……餓,兩天沒吃東西了。”
“你愿意和我回去么�!�
云舒塵忽而開口道。這一句話有些耳熟——讓卿舟雪恍惚地想起,她遇見師尊的第一天,師尊也是這樣柔聲問她。
那孩子眼睛呆呆地眨了眨,馬上點頭如搗蒜。
“叫什么名字?”
“姓余,名字是……英。”
“余英是么�!痹剖鎵m直起身子,側(cè)眸示意了徒弟一眼。
卿舟雪回望她,顯然還未反應過來是什么意思。云舒塵挑眉,“愣著作甚,把她帶上�!�
卿舟雪看向那小不點,臟兮兮的一抹黑臉,活像個唱戲的張飛,又看著云舒塵不動聲色地離了幾米遠,這才了悟——嫌臟。
師尊嫌臟,徒兒再愛干凈也不能推辭。她輕嘆一口氣,往那孩子身上丟了幾個潔身的法術,勉強看起來掉了點色,不再是黑漆漆一團。
她將她抱起來,身子骨細瘦,輕得很。只是像在垃圾堆里腌入味了似的,聞起來還是怪。
卿舟雪吸了一口氣,便開始屏息。
這一口氣教她從山腳憋到了山上。
云舒塵欲回峰,卻對卿舟雪道:“將人送往外門就好,會有弟子安排照顧的。”
卿舟雪應了聲是。
“師尊是不是有撿小孩子的習慣?”
回到峰內(nèi),將外衣脫了,卿舟雪想起剛才那事,便好奇問了一嘴。
“為什么這么想?”云舒塵訝然。
“畢竟,”卿舟雪認真道,“我也是這么蹭上鶴衣峰的。”
“你分明是為師算卦卜出來的。”云舒塵笑了笑,又無奈道:“并非是喜歡撿孩子。而是剛剛那個小孩,資質(zhì)有些特殊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