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遙不可及。
卿舟雪垂眸,撫過丹爐,回憶了一下方才的火候,份量,順序。一一比對,覺得無甚差錯以后,就仰頭和著水吞了那丹藥。
她照例等了一柱香時間后,并無異狀,除卻運(yùn)氣通暢了些,也無別的反應(yīng)。
柳尋芹朝她點(diǎn)頭,“可以了�!�
她轉(zhuǎn)過身來,挑眉道,“還有么?”
有卿舟雪作先例,又有幾個人臉色煞白地吞了藥。等死了一柱香時間,發(fā)現(xiàn)自己沒出事兒,于是興高采烈地奪門而出。
有些人則不太確定,將那書尋來再煉了一遍。出事的鮮少,最多只是腹痛了一陣。如此這般,最后陸陸續(xù)續(xù)散去,這艱辛的一課總算放了學(xué)。
阮明珠走在卿舟雪后面,嘖嘖驚嘆,“柳尋芹要求這般嚴(yán)苛,白師姐平日定過得很艱難,真是苦了她了。對了,師姐,你的煉丹什么時候?qū)W的?”
卿舟雪將今日所學(xué)回憶了一遍,記在心中,隨即答道:“我對于藥理有些興趣�!�
她想著多通曉一些,日后師尊哪處不適,她就算不能治療,總歸還有個大致判斷,因此這一門學(xué)得尤為上心。
阮明珠笑起來,“罷罷罷,真是怕了你了。論到修行學(xué)習(xí),你還有什么不感興趣的么�!�
第36章
漫長的修課歷程還在持續(xù)著,約莫一周三五次,累計起來,課業(yè)也算不少。
比起面對柳長老嚇出一身冷汗,云舒塵這兒簡直是如沐春風(fēng)。
修習(xí)陣法時,卿舟雪望向師尊,她穿著一身柔絹曳地長裙,長發(fā)挽了一半,其后綴著一朵鏤空的銀蓮花,綽約又精致。她每一笑,底下總有小弟子愈發(fā)精神。
阮明珠很喜歡云師叔,她直起身子,聽云舒塵講了一段坊間奇聞,津津有味。
無意中她扭過頭,卻發(fā)現(xiàn)卿舟雪在走神。她擺上了一副大道無情的臉,似乎已經(jīng)看破紅塵,眼中空空如也。
她不禁好奇,壓低嗓音說,“師姐,你想什么呢?”
卿舟雪如夢初醒,目光挪到阮明珠臉上,定定瞧了瞧,又挪了回去。“沒什么�!�
阮明珠恍然大悟,目光往她身上滾了一圈——只見卿師姐抬眼直視著云長老的身姿,清明了一瞬,沒過多久,又開始入定般瞻仰著她。
“好看么?”她屁股一歪,稍微往卿舟雪身上靠去,一對笑眼中沾染著促狹意味。
“好……”卿舟雪忽而蹙眉,扭頭看著她,低聲道:“我覺著師尊講得很好�!�
考慮還未放課,阮明珠憋笑得煞是辛苦,憋著氣兒笑一下緩一下。若是這兒只她一人,她肯定要暢快發(fā)作一番。
那時內(nèi)門大比時,卿舟雪義正辭嚴(yán),怎的說來著?
——和長相有什么關(guān)系?
阮明珠仿佛看到一個虛空的巴掌狠狠抽了師姐的臉。
“阮明珠。”
忽而聽到云舒塵在喚她,阮明珠一下子驚到。
“笑什么那般開心?”
云舒塵本沒刻意去看卿舟雪那邊,偶爾瞥去一眼——阮明珠歪著腦袋笑,幾乎都要靠在卿舟雪身上。而她的徒兒稍微偏過頭,嘴都快擦上那姑娘的耳朵,似乎低聲說了一句什么。
“我……”阮明珠站起身,又笑起來,故意學(xué)著卿舟雪說,“我覺得云師叔講得好,故而高興�!�
卿舟雪冷冷瞥了她一眼。
“原來如此。”云舒塵挑眉,“那我方才講了什么,你說說?”
她一下咬到舌頭,這怎么知道?方才忙著笑話卿舟雪去了。
“下不為例。”
云舒塵的坊間趣聞戛然而止,她讓阮明珠坐下來后,話鋒一轉(zhuǎn)便開始進(jìn)入正題,惹得一堆正在興頭上的弟子意猶未盡,大嘆一口氣。
卿舟雪感覺師尊的目光有意無意拂過她臉,帶著一絲幽幽涼氣。
她只好低下頭,專心看書。
陣法是一門深厚學(xué)問,但對于在場的大多數(shù)弟子來說,幾乎只能聽一聽而已,陶冶性情。
由于陣法需要五行調(diào)和,最適宜此門道的是五靈根。金木水火土,缺一就難以發(fā)揮出實力。
但是五靈根一般資質(zhì)駁雜,不能修煉;遇到相性平衡的五靈根十分不容易,堪稱百年一遇——這還不算完,由于靈根過多,同樣的靈氣得滋養(yǎng)五個靈根,修煉速度極為緩慢。
要么砸下天材地寶把修為彌補(bǔ)起來,要么還是會止步于筑基期。
云舒塵兩者都不是。
她的恐怖之處在于,雖有五個靈根,但生來對靈力的吸收速度極為迅速,完全不影響修煉。相當(dāng)于五個茁壯成長的單靈根。
可惜并非所有人的運(yùn)氣都有這么千年一遇。各大修仙世族,宗門,并不會大代價培養(yǎng)一個五靈根,因此陣修一門,寥落凄涼,連一脈單傳都做不到。
云長老在鶴衣峰上孤寡了這么多年,并非她生性過于孤僻,只是實在尷尬得收不著徒弟。
最近勉強(qiáng)撿了一個卿舟雪,還是修的劍道,相當(dāng)純粹的劍修。
掌門當(dāng)年極為看中卿舟雪的好根骨,抓心撓肺,卻也沒有與她搶徒弟,可能……也是心存一份同情。
于是卿舟雪從掌門的關(guān)門弟子,順當(dāng)?shù)刈兂闪嗽剖鎵m的開門弟子。
該開門弟子終于進(jìn)入狀態(tài),開始努力聽講。攤開的書卷上,用墨一筆一劃地記著關(guān)竅之處。
卿舟雪時不時頓住筆,聽著師尊裊娜柔和的聲音,她的念頭總是無法集中于內(nèi)容。
那書冊上寫的墨字分明一個個都認(rèn)得,也皆是規(guī)整正直的模樣,被她滿懷心事的眼一看,皆變得飄忽起來,飄來飄去,總歸是不入腦子。
師尊今日穿得有點(diǎn)薄。師尊旁邊的門沒關(guān)緊。窗子也敞了條縫。師尊剛才說話頓了一下,是不是想咳嗽。她好像很久沒喝水了。那手邊的茶水沒冒熱氣,一定是涼的。師尊笑的時候很好看。師尊懂的東西真的很多。
這種思緒飄忽一瞬,馬上被她扯回來。又瞅云舒塵幾眼,如煙散開,再被她默默扯回來。
她在這樣的來回拉扯中,上完了一節(jié)不知所云的課。
最終,卿舟雪還是抬起眼,直視著她。只見云舒塵的指尖微動,五個恒轉(zhuǎn)不息的光點(diǎn)如星星一般被她控制,于空中演變著浩瀚而精妙的八卦陣。
她挺愛看她這個樣子。
舉手投足,隨性中帶著一絲矜貴,柔和中斂著一份傲氣。
自小看到大,也沒有厭倦的模樣。
放課以后,卿舟雪收拾東西,順便收拾著莫名的心情,拒絕了阮明珠同道邀請,“我等師尊一起回去。”
阮明珠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上課沒看夠,還想看一路是么?”
“……”
“卿兒�!�
與此同時,九和香的氣息籠罩了她,像是疏朗的風(fēng)撫過花樹。卿舟雪扭頭看去,云舒塵走近了她們。
“你們一道的?”云舒塵柔聲說,又看卿舟雪一眼,“那本座先走了。”
阮明珠連忙跳開,嗤笑一聲,“云師叔,我看師姐寒著張臉好沒趣兒,不怎么想和我一道呢�!�
也不知她在笑些什么,像只紅雀兒似地飛走了。
云舒塵兀自走著,也沒等卿舟雪。身后的小徒弟馬上利落地跟上來,一言不發(fā)地緊隨其后,像她的影子。
真配啊。
冰與火,一人白裳冷清,一人紅衣明艷。寡言如徒弟,也能與那個燦爛的姑娘聊得很來。
云舒塵莫名這樣想著,回眸看了一眼她。左看右看還是覺著卿舟雪順眼一些——端正聽話,乖巧體貼,文武雙全,除卻話少了點(diǎn)兒,幾乎挑不出毛病來,六峰長老都甚為喜歡她。
這種比較似乎也沒讓她高興一點(diǎn),反而在鶴衣峰的暮色中生出更多無端的煩擾。
“過來�!痹剖鎵m喚了她一聲,“總踩著我影子走作甚?”
卿舟雪依言與她并肩,而后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感覺溫度適宜才放開。
云舒塵卻沒有立即放開她,指尖虛虛地勾著�?赡苁撬膭幼骷�(xì)微,過于含蓄了,卿舟雪沒有體會到。
手被徒兒干脆地松開。
云舒塵忽而拂袖快速向前走去,卿舟雪正想跟上,被她一眼瞥過來,“跟在我后頭,不許湊過來�!�
卿舟雪已然感覺到了她的不悅,卻一頭霧水:“……師尊既讓我過來,又不許湊過來,這是何意?”
“你自己參悟罷�!彼穆曇艉芷降�,聽不出喜怒。
是夜,卿舟雪一直在反思。她想來想去,又瞥向今日記了一半的東西,覺得明白過來——師尊定是怪她未曾專心于學(xué)業(yè)。
她蹙眉,先不論別的,師尊所授這一門陣法,她得好生學(xué)著。
于是挑燈夜讀。
此刻雖是開春,但依然倒春寒。況且鶴衣峰地勢較高,春天一般來得較晚,連山上的小花也會比山腳下的晚些時候綻放。
這幾夜卿舟雪也是與云舒塵同榻而眠的。
只是她今夜溫書,專心致志,加上陣法千變?nèi)f化有些難度,她一門心思把它學(xué)會,居然忘了時間。
云舒塵獨(dú)自一人枕著清冷月光,手中抱慣了的徒兒今夜消失,無人驅(qū)逐涼意,一直到月上中天還未睡著。
卿舟雪還就當(dāng)真學(xué)到了月上中天。她放下書時才發(fā)現(xiàn)時辰不對,心中一涼,摸黑入了師尊的房門,輕輕將門一開,借由點(diǎn)點(diǎn)月光,看清那睡得不甚安穩(wěn)的人,身軀又在微微發(fā)抖。
她悄然掀開被褥躺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云舒塵并未睡著,也沒有半點(diǎn)要擁住她的意思。
“是徒兒的不是,溫書忘了時間�!�
卿舟雪自身后抱住她的腰身,湊在后背輕聲一句軟語,竟讓她心中的不悅散去大半,一時未如上次那般掙開她。
卿舟雪開始運(yùn)功,引導(dǎo)寒氣聚于自身丹田。云舒塵好受了許多,慢慢轉(zhuǎn)過身來,慵倦一抬眸,“你居然還記得么?”
“師尊的事,徒兒自當(dāng)都記得�!迸拥穆曇羟謇錅厝�,讓人難以苛責(zé)。
“嗯�!边@話聽著順心,舒服。
云舒塵打量著她,腦海中又忽而閃過徒兒與阮明珠并肩而立的畫面。她微妙地蹙起眉毛,似乎有一種自家的東西被別人蹭過一樣的不適感。
“冷。”她不滿道,“還是冷�!�
卿舟雪于是將她擁得緊了些。卻又感覺那柔曼的身子微微一僵,女人輕喘了口氣,只覺得她再動一下,小腹便有熱流淌過。
她低聲說,“好了�!�
“別動了�!�
第37章
內(nèi)門的課業(yè)不算繁重,卿舟雪尚是游刃有余。只是每每逢到她師尊講授時,她的思緒總是跑得漫無邊際——被阮明珠笑了不知多少次后,卿舟雪決定順其自然,不再掙扎。
每個燈火長明的夜晚,她事先自己學(xué)上一遍,然后白天就可以坦蕩地去看著她……走神。
不知不覺,這日頭就在日復(fù)一日的修行中,晃蕩到了考試這一日。
卿舟雪垂眸書寫,字跡清雋。她沒有別的模仿對象,兒時曾暗暗模仿云舒塵的字跡,學(xué)成的模樣有她七分飄逸風(fēng)骨,又摻著幾分自己的工整。
其他一切都很順利,直輪到丹藥這一門的筆試時,阮小師妹一臉凝重,滿身寥落。她在修煉和習(xí)武上頗有天賦,卻打小不愛煉丹制藥,更別說這本丹書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她看著就頭疼萬分。
這一類考核的監(jiān)考一般由前幾屆的師兄師姐擔(dān)任,多半不會管的太過嚴(yán)厲。
眼看著小半柱香燃到了頭。
卿舟雪剛寫完最后一字,待著墨水晾干。她擱下筆,一個小紙團(tuán)夾著阮明珠的全部希望,啪地一聲砸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蹙眉,瞥了阮明珠一眼。那姑娘單手撐著下巴,朝她手上的紙團(tuán)努努嘴。
卿舟雪頓了頓,抬眼看了一眼那小雞啄米的監(jiān)考師兄,將那小紙團(tuán)默默拆開。
是阮師妹狗爬一般的字。
她本想把那紙團(tuán)原封不動地扔回去,目光下挪,卻看到一句——
一行寫不下。那“重謝”旁邊畫了一個箭頭,又指向一句話。
某個人。
卿舟雪細(xì)細(xì)一思忖,對上阮明珠童叟無欺的神色,她忽而明白過來,特指云舒塵。
不知為何,這一段時日,阮明珠似乎對她和師尊之間的事情格外上心。
卿舟雪將那紙團(tuán)和自己的內(nèi)心一起揉皺,擱在一旁。片刻后,終于嘆了口氣,另鋪開一張紙,認(rèn)命地把自己的理解謄抄了上去。
空中劃過一個隱秘的弧。
阮明珠接得穩(wěn)當(dāng),偷瞄一眼,在剩下的半柱香時間里,下筆如有神,寫得一氣呵成。
她專心致志,全然忽略了卿舟雪在數(shù)次試圖引起她注意無果后,早已無奈地捂住了額頭,以及自己身后站著的女人。
一只手伸過來,將那小紙團(tuán)夾起來,慢條斯理地讀了一遍。阮明珠猛然一驚,剛想去搶,卻聽到一道女聲似笑非笑,“誰寫給你的?”
她僵住,看向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云長老。
“……”
后山禁閉室。
卿舟雪再次和阮明珠整整齊齊地坐在了一起,對面坐著安然品茶的云舒塵。
“云師叔�!比蠲髦榭迒手�,“掌門吩咐長老執(zhí)法的范圍,已然從太初境山腳青樓邊上,深入到如此細(xì)微了么�!�
“本座可沒這么無聊。只是恰巧路過,瞧見小紙團(tuán)亂飛罷了。又忽而憶起青春時舊事……”云舒塵手中的折扇輕抵著自己下巴,似乎很懷念。
阮明珠一聽,似乎有點(diǎn)轉(zhuǎn)機(jī),眸光灼灼,“是吧師叔,這種考試您當(dāng)年也——”
云舒塵勾著唇角,一字一句說,“那就抄經(jīng)一百遍,后山禁閉好了。當(dāng)年你祖師爺也是這般規(guī)矩。”
阮明珠一下子蔫了吧唧。
那雙美目又挪到卿舟雪身上,一寸寸地打量。卿舟雪面上一派淡定,忍不住挺直了背脊,隨時等待師尊的發(fā)落。
“長本事了?”女人的聲音淡淡。
卿舟雪垂眸,搖搖頭。
方才云舒塵對著阮明珠說話尚是柔聲細(xì)語,又帶著調(diào)侃的意味�?墒锹涞角渲垩┥砩�,她的語氣中似乎凝了一層薄冰,冷淡下來。
阮師妹義氣不改,“師叔,師姐確乎是被我脅迫的�!�
對面的椅子被拉開,云舒塵扶著扶手站起來,朝外走去。并不曾理會阮明珠之言。
“卿舟雪。”
屋外的陽光斜斜,她停在門框邊上,半邊側(cè)臉被照亮,恍若神明,看不清面上喜怒。
“你隨我過來�!�
乍一下被叫到全名,卿舟雪攥著衣擺的手緊了緊。她站起身來,把椅子推好,便急走幾步趕上了師尊的影子。
阮明珠看向外面,張了張嘴,云師叔看著溫溫柔柔,沒成想生氣時的壓迫感半點(diǎn)不輸柳尋芹。
現(xiàn)如今她把宗門二十四孝好徒弟帶進(jìn)了溝里,掌門若是知曉,怕不是單只折幾年陽壽那般簡單,恐怕還得讓自己也喝上一壺。
她蹙著兩道眉毛,郁悶地拖著腮幫子。
心中卻又想道,卿舟雪會哄好云舒塵么?
她想著想著,腦中飄過一堆女子情感話本的情節(jié),于是越想越精神,妙趣橫生,郁悶一掃而空,嘴角不自主上揚(yáng)。
云舒塵走在外頭,此刻開春,萬物復(fù)蘇,滿目都是新綠。但她心情著實算不得好,看著熨帖的春光頗覺熱得燥。
徒兒仿佛又變成了當(dāng)年安靜的小尾巴。習(xí)慣也是如一,愛用手虛虛地攥住她的衣袖一角,不遠(yuǎn)不近,這點(diǎn)多年之后也未被歲月磨掉。
她素來乖巧的徒兒,自己安安分分,從不越池一步。偏生每次違反門規(guī)都是為了別人——卿舟雪對她的師妹可真不錯。
一個幫忙小師妹舞弊,一個生怕罰了她的好師姐。
兩人坐在那禁閉室的對面,頗像兩只落難赴死忠貞不屈的鴛鴦。
云舒塵先前本沒有感覺,這樣一體悟,反倒于心中染上了絲絲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