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阮明珠莫名感覺到了一絲心慌,她總覺得卿舟雪這一劍下來是會死人的。
“停�!�
掌門當(dāng)即宣布比賽中止,又一聲令下,讓在場觀看的所有弟子全部撤離,離得越遠(yuǎn)越好。
演武場上,頓時一片兵荒馬亂。
鐘長老瞬息之間,來到演武場上,感覺到了一陣劇烈的靈力波動,他先是喊了幾聲卿舟雪的名字,但卿師侄全然不為所動,像是失了意識,仍一步步逼近。
他只得將蕭鴻和陳蓮青等人自冰層中拔了出來,用了個傳送陣迅速將人送走。
阮明珠愣道,“這……這是什么意思?”
鐘長老斥道,“少廢話,你也帶著你其它幾個師姐快走!”
阮明珠捂著肩膀的傷,此刻才曉得疼,她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拉著白蘇就走,白蘇回頭看了卿舟雪一眼,見幾位長老都已經(jīng)下場,這才放心,她攬著昏迷的林尋真,幾人迅速撤離,坐上靈劍,消失在演武場的盡頭。
今日本是內(nèi)門比試,弟子不算很多,如今紛紛領(lǐng)了師命,回峰避難。很快,演武場上不再有別人,只有六位長輩,和執(zhí)劍而立的卿舟雪。
那枚跨境所用的丹藥何在?
卿舟雪今日比試,不便于戴首飾,玉鐲并沒有帶出來,云舒塵猜想她當(dāng)是放在了納戒之中。
她以一束水流勾著那枚納戒,剛剛脫離卿舟雪的手指——
卿舟雪眼中的冷光驟然亮起,這是渾身的靈力充盈至于極致的先兆。
她手中那把虛劍,對著空氣,毫不猶豫地斬落,劈天開地。
云舒塵早有防備,身影化作點點星芒,瞬息之間,出現(xiàn)在她身后。
隨著卿舟雪那一劍刺出,自她足下起,一寸一寸的冰霜葳蕤綻放,封凍了整個演武場。
云舒塵當(dāng)機(jī)立斷一掌拍上她的肩頭,手腕上很快凝結(jié)了一圈的冰霜。
她緩緩闔上眼睛,以懸崖勒馬之勢,壓制著卿舟雪周身混亂的靈力。倘若卿舟雪的丹田是一片海洋,此時此刻無異于驚濤駭浪。
沒有一處安寧,沒有一處穩(wěn)定,悉數(shù)置身于風(fēng)雨飄搖之中。
卿舟雪在混沌之時,忽覺一抹熟悉的氣息流淌至于全身,溫和卻強(qiáng)勢,將她體內(nèi)亂竄的靈力擺弄得服服帖帖。
只是強(qiáng)行止住這種勢頭,還是讓卿舟雪喉嚨一緊,一嘴血自口中噴了出來。
這一口血吐出,她的眼神終于清明些許,渾身的力氣也如抽絲般卸去,手中的劍氣終是消散了。
緊接著似乎有人掰開她的嘴,強(qiáng)行塞了一粒丹藥下去,入口即溶,丹藥生效很快,體內(nèi)的靈力在此一瞬徹底安歇。
風(fēng)浪止息。
掌門面色凝重,“上次觀這孩子跨金丹的雷劫,便已經(jīng)不亞于九重雷劫的威力。她此般跨元嬰,這該是什么場面�!�
云舒塵抱著半昏迷的卿舟雪,抬頭向天望了一眼,只見第一道雷劫遲遲不肯下來,但四周的烏云重重疊疊,如厚涂的墨色,壓得很低,仿佛隨手一觸,天穹便要垮落。
暗得不見一點光。
另幾位長老皆被撼住,他們修行多年,的確從未見過如此大陣仗的雷劫。連渡劫飛升都遠(yuǎn)遠(yuǎn)不至于如此——
更像是盤古劈開天地,女媧創(chuàng)世的一瞬那般悲壯蒼涼,浩瀚磅礴。
“這恐怕是天道的最后一次機(jī)會了�!�
云舒塵輕聲說了一句旁人不明所以的話。
她仰著頭看向天空中慢慢撕裂的一道縫隙,又想起她徒兒隨著修為節(jié)節(jié)高升的復(fù)原能力。
卿舟雪跨過元嬰,修為大漲,此后縱是天道,大概再也奈何不了她。
此后不在六界,不受束縛。
她的指尖滑上卿舟雪凝著一層汗水的臉,目光帶著憐惜,在心底微不可聞地嘆了一聲。
也正是因為如此,這場雷劫可能不同于其它修士渡劫。
這并非磨練與考核。
這是扼殺,是奪命——才會如此來勢洶洶。
云舒塵知道,她今日必得與天道爭一線生機(jī)。
在黑暗之中,一層陣法布下,是按照護(hù)山大陣那樣精妙而周正的擺法。
陣法四周,微光如燭火,忽明忽暗地亮起。
周長老見狀一愣,“師姐,渡劫是個人的修行,你若執(zhí)意為她擋災(zāi),會遭天譴的,也不利于弟子今后的進(jìn)益�!�
掌門卻說,“云舒塵一人并無成算,恐怕需要你我攜手。”
“雷劫之事向來不該干預(yù)。這是為何?”
“本次情況較為特殊,單靠這孩子一個人,”掌門閉上眼,他知道的比別人多一些,心中有幾分估量,“她是十死無生。”
“既然如此,卿舟雪乃太初境門人,身為太初境長老,救人一命自然無可推脫�!辩婇L老沒什么猶豫,上前一步,抬手之間,靈力涌出,將陣法加固一層。
周長老嘆息一聲,將手放了上去,“天妒英才,自不能袖手旁觀�!�
越長歌抽出腰間橫笛,一聲清越悠揚的笛聲在黑暗中響起,莫名顯得有幾分寂寥空靈,隨著笛聲漸漸高昂,陣法之上又形成另一種結(jié)界。
她側(cè)眸看向柳尋芹,忽然又停了笛子,“你便不要去了。這天譴下來縱是渡劫老祖也得躺一段時日,太初境總要能有個主事的�!�
柳尋芹蹙了眉,掌門亦道,“她說的沒錯,到時候興許還要仰仗靈素峰�!�
柳尋芹垂眸站在原地,不再多言。
太初境五位長老各站于陣法的五個方位,卿舟雪則半躺在其中。在云舒塵松開她時,她似乎恢復(fù)了點意識,睜開眼睛,正巧看見天空中那只巨眼猙獰地裂開。
第一道雷劫降下來時,卿舟雪尚未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何事,天地之間亮如白晝,大地傳來轟隆聲。
籠罩在她上方的結(jié)界亮了一瞬,產(chǎn)生幾道裂紋。她的意識沒有清醒多久,眼前一道白光閃過,而后又陷入昏迷。
第二道雷劫。
上層結(jié)界全然破碎,越長歌咳出一口血,笛聲斷斷續(xù)續(xù),再連不起來。
第三道雷劫如獵豹一般,急竄而下,劈到了陣法上,此乃云舒塵之所系,若被破開,她也會遭到嚴(yán)重的反噬。
縱然有其他幾位大乘期相助,也只能讓這一層防守陣法變得堅固些許。陣法破碎造成的反噬,到頭來還是結(jié)陣之人以一己之力抗下。
第四道。
云舒塵雙手結(jié)印,一動不動,她的心口跳得極快,喉頭發(fā)甜,隨時都可能吐出一口熱血。
她闔上雙眸,唇邊卻若有若無地勾起一絲笑意,靜靜等待下一道的到來。
天命?虛妄。
她不止為卿舟雪,她生來偏喜歡逆天而行。
第四道天雷斬下來時,天地間已經(jīng)不能用白晝來形容。而是在近乎湮滅的雷光之中,將整個九州融為一道白色的閃電。
陣法在電光中也亮了一瞬,震耳欲聾的聲音過后,破碎開一個小角。
云舒塵氣血翻涌,心口劇痛了一瞬,結(jié)印的姿勢仍然未變,唇角緩緩流下一道紅痕。
嘀嗒一聲,落在地面,染紅深色的泥土。
正當(dāng)此時,她妙目一睜,抬眼望天,眸中的冷嘲卻愈發(fā)明顯。
第95章
天穹之上,烏云的裂隙被撕扯得愈發(fā)猙獰。墨染的云層顏色趨于妖異,黑到極致時,呈現(xiàn)一種瑰麗的深紫色。
那如巨眼一樣的漩渦正在扭轉(zhuǎn),開合。在曠古未有的震耳雷鳴之中,幾位長老凝神閉目,陣法之上,涌動的靈力正將那破碎的一角仔細(xì)修補,與下一道天雷爭分奪秒。
越長歌橫著笛子的手在微微發(fā)顫。她感覺劈過兩道雷后,自己渾身的骨頭都快碎了一半。
微明的法芒在她身上亮起,她慢慢回過頭,卻發(fā)現(xiàn)柳尋芹正站在她身后。柳尋芹對人軀的熟悉令人咋舌,來自于醫(yī)仙的靈力精準(zhǔn)而利落地縫補著傷口中的每一道裂痕。
柳尋芹好像在看她,又好像沒有看。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在場上一掃,又將云舒塵籠罩入白色的靈力之中。
她——
云舒塵雖是站著,風(fēng)姿從容。柳尋芹卻能感覺她每一口呼吸都夾著血腥味,潔白的靈力循著血腥探去,她見慣了多年病患,也從未見過五臟六腑破損成這樣的,遠(yuǎn)比越長歌嚴(yán)重。
她的丹田已經(jīng)紊亂,幾乎是用一部分靈力鎮(zhèn)壓才能勉強(qiáng)運轉(zhuǎn)。體內(nèi)的寒毒和服用丹藥的情毒也不再平衡,而是處于一種岌岌可危的搖擺之中。
這樣下去會出大事,但此刻陣法不能輕易停止。
柳尋芹內(nèi)視了一番越長歌與云舒塵的傷勢,她們的修為尚且被劈到如此境地,那么這陣法一撤,尚在金丹期跨元嬰的人恐怕立馬會灰飛煙滅。
只是那孩子體質(zhì)特殊,也不知是否能扛得過。
事已至此,柳尋芹閉上雙眼,以靈力為針與絲線,盡量將她周身關(guān)要幾處都彌補妥帖。
第五道天雷力均萬頃,如猛虎下山,劈下來時,陣法又發(fā)出鏗鏘一聲響。
先前被愈合的一角,重新開裂。
躺在地上的卿舟雪動了動,在此次雷聲過后,意識再度回攏,她感覺地面之下似乎蟄伏著什么,一直在隱約抖動。
抬起眼皮,一灘血已經(jīng)結(jié)為暗色,凝固在她身前不遠(yuǎn)處。她慢慢抬起眼睫向上望去,心底驟然一驚,而后墜入無邊的冷意。
師尊閉著眼,眉梢微蹙,唇角的血一直在流,一滴一滴順著下頷掉落,砸在地面。
女人姣好的眉目與臉龐沾著點點血腥,宛若淌下血淚的玉觀音像。
卿舟雪隱約能感覺到不止她一人,其余幾位長老也在附近。但她在雷霆的威壓之下,僅僅能睜個眼,連翻個身都相當(dāng)勉強(qiáng)。
第六道電光如銀蛇一樣劃破天際,卿舟雪的雙眼一時目不能視,待到終于再次看清時,師尊突然又噴出一口血,渾身疼得發(fā)抖。
云舒塵終于站不住了,她摸索著盤腿坐了下來,眉梢緊蹙,臉色蒼白,似是隱忍著極大的痛楚。但施法的手勢卻寸步不讓,看起來似乎要與天斗爭到底。
師尊……
不要降雷。
卿舟雪的手陷入地面,朝她的方向爬過一寸。沒過一會兒,又緩緩挪過一寸。終于蹭到陣法邊界時,卻發(fā)覺她根本出不去,也碰不到她半分。
云舒塵閉著眼,至始至終,沒有看她一眼。
第七道天雷正在蓄勢待發(fā)。
別劈。
不要劈了。
求求你……不要傷她。
卿舟雪揭力抬起眼,看向天穹,她不知道蒼天能否聽得見,近乎懇求地,用虛弱的氣音低喃,一遍又一遍。倘若非要這一條天煞孤星命,拿去就是,何苦要波及她身旁所有之人。
天空上的那片烏云凝滯一瞬,卿舟雪以為瞧見了微茫的希望。
而后雷劫卻更為猛烈地降了下來。
這一道,天昏地暗,四周雷鳴不絕于耳,偌大的天穹之上,又?jǐn)鄬恿验_了許多縫隙,但一縷天光都射不進(jìn)來。
卿舟雪伏在地上,她現(xiàn)在看不清師尊,但能清晰地感覺到身上的陣法碎了一半。似乎是越師叔在黑暗中凄然喊了一聲,“云舒塵!”
卿舟雪一動不動。
她聽著這聲呼喚,心中本該是一片空茫,但這重雷劫仿佛直接劈到了她的心上,裂開了一個口子。
自裂口中,率先流出來的是悲痛。
她頭一次感覺心臟緊得發(fā)疼,鼻尖發(fā)酸,無所適從的感覺讓她的身軀在不停地顫抖——
一行清淚從眼角,緩緩淌了下來。
而后越積越多,糊了滿臉。
她艱難地抬起手,沾去這些淚,相當(dāng)陌生地看著。
而后,流出來的是憤怒。
以前興許也惱過,但從未如撕破迷霧一樣,體味過如此鮮明而猛烈的怒火。
憤怒讓她的身軀顫抖得愈發(fā)厲害,她體會著如此強(qiáng)烈的情緒,這種沖動似乎可以充作人軀的骨血,她頂著萬重雷劫的威壓,以金丹后期的孱弱之軀,居然就此慢慢站了起來,哪怕每一寸骨骼都被碾壓,她仍在天雷底下,緩慢舒展著身軀,逐漸高昂起頭顱。
最后一種缺失的情緒,名為憎恨。
她以前從不懂恨,兒時旁人對她或避而遠(yuǎn)之,或欺她辱她,她心中不記掛,無執(zhí)妄。余后遇到一些不公,也并未放在心上。
如果說一時血熱讓她站起來,而此刻鉆心的恨意卻讓她徹底冷靜下來。
她在此刻終于了悟到何為除之而后快。
對于天道。
它為何如此忌憚自己?
非要置于死地?是不是表明自己足矣威脅到它?
如果斬殺天道是讓它不再降下雷劫,不再危及師尊性命的最后一種方式——
或是自己死在雷劫下,云舒塵與諸位長老,也不必為她再扛這命劫。
哪怕孤注一擲,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舉起自己的劍。
掌門在陣法外驟然睜開眼,先是一愣,而后大喝一聲,“卿舟雪!你要做什么?”
卿舟雪置若罔聞,而是抬頭望著天,悲痛,惱怒,恨意交織,她如初破繭的蝴蝶,剛展開的翅膀尚青嫩柔弱,在罡風(fēng)猛吹之下,雙翼逐漸變得堅韌有力,直至穩(wěn)穩(wěn)立起。
九重雷劫的威壓也再不能讓她跪下。
卿舟雪的雙眸闔上,再度睜開時,又呈現(xiàn)出一片無情無欲的冰霜色。
她艱難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右手,在心底呼喚。
北方掠過千重山的寒風(fēng)——
嶺上積壓數(shù)百丈的皚雪——
凍湖之中萬年不化的堅冰——
天地萬物輪轉(zhuǎn)有常,以聽法召,助她以凡人之軀,向蒼天斬一劍!
卿舟雪四周的空氣趨于凝滯,降到冰點,連風(fēng)都不再吹得動。興許是心中的念想太過強(qiáng)烈,興許是方圓幾千里也就這一個冰靈根,此次術(shù)法異常強(qiáng)大,皚皚風(fēng)雪仿佛席卷著整個冬意的凜然,環(huán)繞在她周圍,又濃縮于她微微發(fā)抖的掌心。
那把寒氣繚繞,光華初現(xiàn)的劍,重新被她握在手中。
卿舟雪沒有貿(mào)然出擊,她在等待天雷降下來。雷劫的威壓讓她胸口悶疼,她攥緊了那把劍。
掌門和諸位長老忽覺不對,凡是帶在身旁的佩劍,皆開始嗡鳴抖動,似乎非常想破鞘而出。
烏云在天頂盤旋,似乎在謹(jǐn)慎地打量著面前這個對手。
這一次的雷劫拖的時間格外長,似乎在蓄力。
但最終是劈了下來。
電光響徹之時,陣法沒能抵擋住雷劫的拼命一擊,應(yīng)聲全碎。諸位長老都被余震擊中,紛紛吐血,往后退了好幾步。
也正是借著這股反彈的震動,卿舟雪腳踏著陣法的碎片,一劍直指天穹。
第九道大劫,也是最后一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落了下來。
雷聲轟鳴,天地驟然失色,電光照亮了那一躍而起的白色身姿。
此刻陣法已經(jīng)無用,底下的長老紛紛撤開手勢,抬頭看著她。峰上的弟子也不禁抬頭看向深紫的天邊。修士面對雷劫或躲或避,也有從容者咬牙硬抗,但從未有人能在雷霆威壓下抬起頭,且有膽量劍指蒼穹。他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了那片雪白。
那個將來興許成為傳說的身影。
卿舟雪這一劍,寒氣彌漫,攜卷漫天大雪,毫不猶豫地刺入低壓烏云的那顆“巨眼”,她的身后緊隨而上的有各式各樣的佩劍,似乎都已經(jīng)傾鞘出動,三千靈劍如星虹一樣圍繞在她身后。
掌門和長老在底下似乎在喚著什么,但卿舟雪已經(jīng)聽不見了,耳邊全是雷聲的怒吼和嗚咽。
她也看不見什么了。眼前只有一片茫茫的白。
但當(dāng)她那一劍刺出時,天空在顫抖,巨眼驟然睜大,而后又迅速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