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暫時了卻問仙大會一事,剩下三年,既回不了太初境,也沒什么事情可做。
她們兩個閑人,索性開始游山玩水,像散修一般四處漂泊。平時在船上順水飄著,若是在岸邊瞧見人跡,便下船來探尋一番。
卿舟雪并未添過新衣,她說師尊衣上的氣息很好聞。
于是任由自己隨時隨地被她“擁抱”著。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卿舟雪正拿著一卷詩集,這是她從人間的一處書坊中買來。她念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覺得怎樣讀都很美。她坐在船上,此刻外邊滴滴答答落著小雨,竟很是應景。
此處即是人間姑蘇。
船一碰岸,雨也停了。
青灰的石板中滴溜著深色水痕。
“油燜春筍。酒釀圓子。熏魚。嗯……這是什么包子�!痹剖鎵m兀自數著,挑眉道:“我看你能吃到什么時候。”
這一路上,卿舟雪的嘴便再未停過,但顯然不是用來說話。一條巷子里吃進去,從另一條巷子里吃出來。
時人不以在路上邊走邊進食為美,所以多數時候,她們是走走停停、走走停停停停。
“前幾日掌門發(fā)信來,說讓我莫要天天帶著你耽于玩樂,該修行的時候是要修行的。還有練劍,罷了,不啰嗦�!�
掌門總有一種極為準確的預感——倘若只有卿舟雪一人,那她肯定規(guī)規(guī)矩矩修行,若還將她的師尊也加上,恐怕那孩子便不能十分專心。
這與別峰似乎截然相反。
卿舟雪此刻嘴里正忙著,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她猜想這里頭還有許多冗長叮囑,只是被師尊長話短說。
走著走著,不自覺便進了一窄巷。四下無人,唯有二人并肩而行的腳步聲格外清晰。
“何時吃完?”
云舒塵對著她,點點自己的唇,意有所指。
卿舟雪先是一愣,而后將目光收回來,咀嚼的速度驟然快了些許。
云舒塵以“十”打頭,往前悠悠數著,她每多念一個數,卿舟雪便快了些許,到最后眉梢蹙起,險些將自己噎死。
“一”字落地。
卿舟雪艱難地咽下,正扭過頭去時,眉心被柔柔一吻,轉瞬即逝。
她眼睛微微睜大,這才反應過來。云舒塵的衣擺則如云霧一般掠過了她,柔柔地撫過手腕,讓人幾乎捉不到任何尾巴。
那女人回眸一笑,故作訝然:“我可未說親在何處。走罷�!�
滿意地將對方的神色收入眼中,云舒塵轉了身,心底暗道:
她真可愛。
“人間吃食,各地煙火風情,似乎皆有所不同。”卿舟雪忍不住抬手,觸了一下眉心,而后放下來。
“東西南北風色各異,飲食自然不同。”
“這與風景有何干系?”
“譬如太初境山腳下那一帶,雖為平整,但是低洼濕熱,人們炒菜喜歡放辣子�!�
那的確是紅艷艷的一團。
卿舟雪不算很能吃這個,早些年師尊身子不好時,忌食辛辣,也很少有機會領略。
她想起在北源山一帶,凌虛門的外門弟子生火做飯,似乎是以一鍋燉為主,里頭浮沉的不知是些什么。興許是天寒保暖,這樣的燉湯……喝完以后渾身都能暖和。
乃至蓬萊的夜市上,海底撈來的生鮮隨處可見。這是凡俗吃法。更高雅一些的得去樓上閣,每一道菜的做工都相當精細,林林總總擺開如孔雀開屏,細膩雪白的魚肉巴不得片出花兒來。
仔細一數,她們去過的地方不少。
過眼風景如云煙,唯有一點酸甜苦辣還銜在心里。
“我的確記得很多味道�!�
云舒塵忽然好奇起來,“你最喜歡吃什么?正巧這是在外面,可以順路帶一些回去。”
“最喜歡的?”
那是一種怎樣濃重的情感,不能光靠口味的,還要載上回憶。
卿舟雪就著往昔一寸寸掠過,發(fā)現喜歡的有很多,但倘若論“最”,她說不上來。
云舒塵自打拋出這個問題以后,她的徒兒就陷入沉默。
直到二人走過下一個巷角,她終于開口,語氣柔和:“你喂給我的糕點�!�
“……嗯?”
“那天又冷又餓,雷劫在劈,我以為自己要死了的�!鼻渲垩┳屑毣叵胫�,“沒想到誤打誤撞,竟鉆入洞中,撿回一條性命�!�
云舒塵喂她東西時,她已經餓了一天一夜整,風塵仆仆,這時候恐怕凡是能下咽之物,都是難得的美味。
這種滿足被她記了很多年。以至于超越了口味上的單調,壓過一眾美食。
那才不是什么誤打誤撞。云舒塵心里暗想,分明是自己費盡心機地算了一卦,守了許久的樁,才能撿到一只撞暈的小兔。
她不禁握緊了卿舟雪的手。
卿舟雪放眼望去,這一片水鄉(xiāng)生活安寧,來來往往的船只上站著兩三人,各種酒家酒樓的生意都是一種不溫不淡的感覺。
都……很好。
她的腦海中不可避免地飄過曾經親眼見過的饑荒,與路邊凌亂散著的尸骨。零星地閃過幾張面黃肌瘦,但不知名姓的面孔。
那時卿舟雪難以共情,她的心中不起波瀾。但不知為何,時隔多年以后,她瞥見這安逸一隅,卻莫名在心中浮現出一個小小的祈愿。
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云舒塵正握著她的手,正好感覺到卿舟雪周身靈力運轉快了一瞬,而后又平靜下來,淡然無痕。
若放在從前,這是突破的先兆。
可是如今她已無境界,又談何突破?云舒塵略微有點心驚,將她上下視察了一番,可是卻并未覺出哪里不對勁。
卿舟雪的心中驟然涌起一陣奇怪的感受,像是靈臺內的整個世界,又扯去了一層薄紗,變得清晰許多。
“怎么了?”
卿舟雪頓足了一瞬,沉緩片刻后,徹底消退,也沒有再捉住那抹異常:“應當無事�!�
“興許是這幾年游歷,走得遠,瞧的東西也多了。在心境上有所突破�!�
此地哪怕無雨,天陰時,也是一副水霧蒙蒙的模樣,攏在那江河上,煞是好看,像是起了云。
她走過堤岸上的一小片云,輕聲說:“譬如方才說吃東西,這樣簡單的事,天南海北卻各不相同。其實我尚發(fā)覺,一個人吃,和許許多多人一塊兒吃,好似也有區(qū)別。”
“什么區(qū)別?”
“人若是多了……我看他們吃的是一半是氣氛,觥籌交錯,這樣很快活,對么。我現在知曉快活是什么感受了。”
云舒塵聽罷,若有所思:“看來帶你出來一趟,的確是大有長進,不枉此行�!�
仙家子弟,多自凡塵中來,一身紅塵氣,要在數年清修中磨掉。但卿舟雪的修行似乎相反,她天生少情寡欲,仙路高處卻要往人間尋。
不經歷俗世人情,便不能算得上“勘破”二字,只能算得上無知無覺。
勘破浮華,勘破聲色,勘破情,最后勘破自己。
一片柔情的朦朧水霧里,她轉過頭的樣子甚有古意。烏發(fā)愈黑,膚色愈白,倒很像是潑墨山水圖中走出來的。
“就像你陪著我,和我一個人相比,這終究是不一樣的。”
她回眸面無神情地說這樣的話,語氣仍淡淡,卻看得云舒塵心中一軟,想給她再插上一把白傘,興許比那話本里美貌清麗的白蛇仙還要出塵。
“嗯,”云舒塵含笑道:“何處不一樣呢?”
“我心里高興�!�
片刻后,她這樣答道。
第139章
三年以后,也到了云長老該“出關”之時。
她們如期返回太初境。
時隔多久,太初境內已經徹查了余英的不軌,從而洗脫卿舟雪。對外不知如何,對內……實際上,但凡認識卿舟雪的,都覺得師姐不是這樣的人,這其中必有隱情。
但為了不重新揪起當年徐家的懸案,掌門在某些地方輕輕掠過——有關云舒塵的事情,此案不能往深了查,只把罪名往死人身上堆,冠冕堂皇地丟了一個結果了事。
“僅靠一人,很難完成此事�;燠E在太初境腳下,拜入內門,又知曉師尊的身世。她的年齡……哪怕按骨齡來算,若無人告知,都不該知道此事。”
三年未住的院子,有阿錦在,也顯得干干凈凈,只是池塘里的錦鯉莫名少了幾條。
“其實比較明了�!痹剖鎵m倚在亭中看魚,眼神未動:“你覺得呢�!�
“流云仙宗�!�
師尊側過頭來,眼眸微彎:“為什么會這么猜?我還以為你會說——是現在的徐家�!�
卿舟雪蹙眉,“不知。其實也有可能。只是猜測罷了�!�
“嗯,”云舒塵直起腰來,“卿兒的直覺一向是準的。流云仙宗更可能一些。至于現在的徐家……他們家主生性懦弱,撿了個大便宜,正樂呵著,又怎么會想為前任家主平反?況且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也不好再被翻出來�!�
“其實我總覺得,那第一仙門——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人。”卿舟雪端然看著她。
“各方勢力之間,無有好壞之分。絕大多數都是趨于利�!�
“是么?”她輕嘆一聲:“可我覺得太初境很好。師尊也很好。我當年那么麻煩,克死了很多人——你卻愿意收留我�!�
云舒塵一愣,片刻后她抬起眼睫,笑了笑。養(yǎng)了這么多年,時時看著,掌門和師叔們對她的確上心,其中感情不可謂虛。
可若不是因為……若不是因為卦象所算,天賦異稟,又是太上忘情注意之事,云舒塵自認沒有那么多余的憐憫,她不會收留一個厄運連連的小丫頭。
同時,若不是因為她是劍魂,以后有望擔下宗門重任,前途無量,掌門也絕不會任由各位長老為一個年輕人抗雷劫。
這一點上,徐香君和林青崖的確要寬厚很多。當年知悉她是五靈根,流云仙宗根本瞧不起的資質,也被他們撿了回去——雖然后來才知撿到了千年難遇的混元五靈根。
她對上卿兒清亮柔和的目光,將那一點點心虛咽了下去。
“問仙大會將至。有一事……”云舒塵蹙著眉,“你聽說過劍魂么?”
“劍魂?”卿舟雪有點印象:“流云仙宗的那位大師姐,顧若水。”
云舒塵卻笑了:“不是她,是你�!�
正當此時,懸浮在一旁的清霜劍似乎終于松了一口氣,將尾端的劍穗晃來晃去,以示同意。
卿舟雪的目光從清霜劍上挪回來,她愣怔道:“……什么?”
“嗯,”云舒塵支著下巴:“其實是早該告訴你的。自從試探掌門那個老家伙以后,他居然比我知道得更早一些�!�
“那時候你還小,本就不怎么搭理旁人�!彼郎芈暤溃骸芭履阌X得自己和別人太不一樣,愈發(fā)疏離�!�
在卿舟雪疑惑的眼神中,云舒塵自納戒中掏出了一本《育雛經》,擺到她面前。
她垂眸數了幾頁翻開,指尖指著一行�!爱敃r長老們就此事討論一二,大都不贊成太早告知于你�!�
“……”卿舟雪拿著那本《育雛經》,剛好瞥見一行“防止小兒夜哭之良方”。
“況且流云仙宗當年尋到所謂劍魂之女,動靜鬧得很大,整個修仙界都知道了。活靶子先立起來,正好為你擋去了許多風雨�!痹剖鎵m道:“其實是幸事一件,太初境便沒有聲張�!�
“這……”卿舟雪回過神來,“我有父母,只是一平凡人家的女兒。怎么會和劍魂扯上關系?”
“不知�!痹剖鎵m篤定道:“但不會出錯。”
當年那一卦算去了她近百年元壽,還在洞穴靈池中溫養(yǎng)許才緩過來,代價不小。
卿舟雪眉梢慢慢蹙起,但與此同時,云舒塵撫平了她的眉,“你不過幾年,也要去流云仙宗了。所有的問道者,在問仙試煉開始前,大多要提前一年過去。”
還要過去住著?
卿舟雪待得最多的便是鶴衣峰。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她似乎也沒有看膩每天柔和多情的晚霞。哪怕種在此處,估計也是樂意的。
她下意識有些抗拒:“可……”明明可以比賽當日再去的。
云舒塵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先給她堵上:“你的師姐師妹都會去的。到時候獨你一人留在我這兒,這像什么話?”
此乃相當難得之機會。無論是想結交一群卓爾不群的天驕,抑或是刻苦修行。流云仙宗家大業(yè)大,矗立于九州中部群山之上,各位仙門東西南北環(huán)合,如眾星拱月一般。
它雖然修在山上,但并非如太初境一般依山而建。流云仙宗的底下是一片偌大的浮石,懸于高天,直逼天穹,幾乎與云海平齊。
人在其中走動,目光所及之處,便是一團一團連綿起伏,波濤洶涌的云霧,像是到了天上宮闕。
此宗也是因此而得名。
當年建宗時便野心勃勃地擇了這一片地盤,現如今整個九州幾乎都匍匐于它的腳底下。
云舒塵又言,這一段時日,也不會讓她們閑著。除卻核驗身份,將該走的流程走一遍以外,流云仙宗的一切修煉洞天對于遠道而來的英才,皆在此刻開放。
這種福地一日抵十日工夫,沒有人聽來會不動心的。
卿舟雪嘆了口氣,勉強認同了住過去的微末好處。
之后的話便愈發(fā)有些心不在焉。但聽見師尊說:“你現在知道你身份特異,如我早先所言,便不要輕易顯露,出門在外要小心一些�!�
云舒塵話頭一頓,她發(fā)現卿舟雪一直盯著面前的茶杯,呷了半天,也沒見里頭的水下去多少。
她索性不說了,此刻她估計是聽不太下去的。
卿舟雪抬頭時,頭頂上傳來些許摩挲的意味,“膩歪三年,愈發(fā)黏人了�!�
云舒塵放下了手,溫聲道:“若是實在相思成疾,卿兒給我寫信可好?”
*
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
卿舟雪在鶴衣峰上過了一段幽閉的清修生活,直至終于將修為漲到化神中期左右時——一如云舒塵所料,賽期將近。
她在完成師尊設下的目標后,先是松了一口氣,而后算著日子,又陷入一種莫名的悵惘。
“明日便要走了�!痹剖鎵m道:“你與你的師姐妹都許久沒見面,今日不在太初境會一會?”
“阮師妹的師姐師兄們給她擺了個歡送小宴。我便不去打擾她了。白師姐這會兒估計在看診。”
云舒塵隨口道:“嗯,的確各有各的忙。我剛才路過周山南峰上,林師侄也一直在閉關呢。”
卿舟雪低頭看著地上一層薄透的春雪,她拿劍尖淺淺地摹了個形狀。劍刃擦過雪,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云舒塵便看著她畫了兩三圈,最后略微有點凌亂,又被她抬手喚起的一層新雪給悉數覆蓋。
“我這些年已將那殘篇看完了,又自己改了許多�!鼻渲垩┖鋈徽f:“師尊,可要看我寫的劍譜?”
云舒塵欣然應允,她接過那本邊角都摸得有點發(fā)絨的劍譜,捻起一角翻開來,每一式都占了幾頁,她相當用心地寫上許多心得。
詳盡到她這個外行也能看得七八成懂。
她正翻看著,手腕上忽然又握了另一只手。
“我為你舞一遍�!�
今日這是怎么了?她像是有千言萬語想說,但是又不知如何表達,最終整個人有點焦灼,非要做點什么才好。
云舒塵不動聲色地將那本書冊合攏,她輕輕拍了一下卿舟雪的手背,“我看你也不是很有興致的模樣。明日一去又得許久,今天陪我多說說話可好�!�
“……好。”
云舒塵牽著卿舟雪的手,走上鶴衣峰之巔,繞過“過眼渾如一夢中”這幾個大字。
她帶著她相當隨性地坐在崖邊,身上系著的一層厚毛裘褪下,軟綿綿地鋪了滿地。
卿舟雪看著她單痩的雙肩,下意識抱緊了,頂著簌簌風聲:“師尊,還是回去吧。”
一壺酒憑空出現在她手中,又被塞入卿舟雪的懷里。
“喝酒便不會冷了。能解憂,亦能忘愁�!睂ι纤难凵�,云舒塵笑了笑:“這不是半生酒。我猜你會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