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整整幾日了,唯一正經(jīng)的吃食算是野果子,硬邦邦毫無汁水的那種。
云舒塵還未走幾步便覺得頭暈,她扶著樹干,心里有些惡心,干嘔了許久,也吐不出任何東西來。
胃里火燒火燎的,且開始疼。
卿舟雪連忙扶住了師尊,與此同時,她忽然頓住腳步。
她抬頭看著樹梢,目光緊緊粘在了上頭。其上筑著一鳥巢,有幾個圓潤的卵躺在里頭。
樹梢不算很高。
卿舟雪踮起腳尖,摸索著剝開一層絨絨鳥毛,將那幾個尚帶著溫?zé)岬牡拔赵谑中摹?br />
她頓時握緊了云舒塵的手。
天無絕人之路。
只不過這點兒好運氣,也并未持續(xù)多久,除了這幾個鳥蛋以后,再無收獲。
“沒有火�!痹剖鎵m握著一個,捏在手心里。
“興許只能生吃了�!鼻渲垩┱J(rèn)真道,“蛋應(yīng)當(dāng)……不要緊�!�
興許她是高估了師尊的身體。
云舒塵難以言喻地磕破一顆,咽了下去,忍住了那股腥味,當(dāng)時并無問題。
直到入夜以后,那股腥味還是一直沒有壓下去過。她胃里在抽搐,最終實在忍不住,趴在溪邊咳了出來。
這一下甚是嚇人,這幾日吃的些野果碎茸也一并吐了出來,咳到最后,竟然帶了絲絲血跡,反而是得不償失。
云舒塵好不容易折騰完后,渾身已經(jīng)沒有半點力氣些,臉色蒼白得驚人。
她神色懨懨地靠在卿舟雪肩膀上,低聲笑了笑:“饑荒年,的確都挺難的。這輩子能有一次也不枉�!�
卿舟雪什么也沒有說。
云舒塵靠著睡了過去,她的身體很虛弱,現(xiàn)在睡覺的時辰一次比一次長。
半夢半醒間,唇上似乎有什么滴了下來。
當(dāng)她嘗到一絲甜膩的咸腥以后,云舒塵錯愕地睜開眼睛。
卿舟雪將石刀的尖端扎入手腕,也不拔出,阻止那一處的愈合。
她單手握拳,擠出一道汩汩不息的血線,如落珠一般斷續(xù),滴染在云舒塵的嘴上。
云舒塵忽然惱了起來,她一把推開卿舟雪,幾滴鮮紅也墜入地面,啪地一聲掉在草尖上。
“你這條命就那么不值錢么?”
卿舟雪愣愣地放下手,“你餓了,我尋不到吃的�!�
“你也一樣。”云舒塵眉梢微蹙。
“我雷劈火燒都死不了的�!鼻渲垩┟懔λα诵�。
那笑容不像是真的輕松,反倒是像擠出來的。
云舒塵輕輕撇過頭,沒有看她,眼角不知為何,浸出來一絲盈潤的淚光,只一點點,又被她垂眸隱去。
她將那把刀拔出來,一把甩在地面�?粗渲垩┑氖滞蠛芸煊稀�
她撫著卿舟雪的手,也只能輕聲道:“……明日會好的�!�
*
明日,明日也并未好上多少。
她們二人都沒有在野外過過。卿舟雪勉強拿著兩根木頭鉆木取火,但是花最大的力氣也只能輕微擦出來一些煙灰,不見半點可燃的火星。
無火,無暖。
再嘗試任何生食,都需得冒著風(fēng)險。那日云舒塵反胃得相當(dāng)難受,咳得久了喉嚨似乎都已見血。
卿舟雪想著那觸目驚心的一絲鮮紅,她眉梢緊緊蹙著,一腿踏著干朽的粗木,另兩只手來回滾搓,企圖自其中鉆出一個洞來。
樹上的野果子一顆顆減少,熟的吃完了,生澀的也啃了,眼看著就要惦記起那樹葉能不能入口。
卿舟雪試了許久,拿著不同的木材,一點一點地磨著。
云舒塵看她的姿勢便未曾變過。
終于在天光完全暗淡時,竄出了一縷火星。
她先是一愣,而后大氣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將那撮灰丟到枯草長,火星燃了一點點,卿舟雪用手心護著,以免它被風(fēng)熄滅。
現(xiàn)在她總是會頓在這一步。
好不容易擦出了火星,每每還未引燃,便會突兀地熄滅,好像是在與她開玩笑。
這一次……
卿舟雪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一聲,她緊緊盯著那一簇小苗。
眼中忽明忽暗地,仿佛如群星閃爍,也仿佛隨時都要陷入暗淡。
第155章
這一刻,風(fēng)也止息。
而火苗懸停。
卿舟雪眼中的那道明焰愈發(fā)耀眼,光暈在一瞬擴大,照破了茫茫的黑夜。她心中一突,生怕引來敵襲,用手心小心翼翼地捧著那一縷煙灰,將光攏弱了幾分,放在地上,用一些濕木掩了一半。
她大松了一口氣,“……師尊�!�
云舒塵半夢半醒地看了她一眼,翻了個身。卿舟雪拿了根木棍,纏著布條點上火,將火苗挪過來了一些。
云舒塵放松了很多,寒意被一點點地趕走,火光是暖的,這樣映下來,竟顯得她的臉龐也紅潤了幾分。夜晚無風(fēng),但是四周霧重,因而這火燃得相當(dāng)隱秘,一直低低迷迷地?zé)�,需得仔細護著才不能全滅。
這是她和卿舟雪睡得最好的一晚。
也正在這一日,果子徹底薅完。最后一份果腹的來源也直接斷掉。
而前幾日的蛋殼扔在草地上,竟然引來了兩只鳥雀,大早上地來啄人,自半空中發(fā)出凄厲的鳴叫。
索性卿舟雪睡得不沉,她偏頭躲過,那尖嘴險些啄上她的眼睛。她沒有看清,當(dāng)即抄起一個石頭扔過去,準(zhǔn)心很穩(wěn),一只灰撲撲的身影掉了下來,砸在地面。
卿舟雪愣在原地,她伸出手,緩慢地揉了一下眼睛,疑心這鳥是從夢中掉出來的。
她尚以為自己在做夢。
余下的那一只忠貞不二,盤旋在上空叫得愈發(fā)泣血。
卿舟雪緊緊盯著,目光挪也不挪,此刻無暇感嘆鳥中自有真情在,于是又一個石頭扔了過去,連忙送了它們夫妻團聚。
她幾步過去,顫著手撈起了兩只鳥兒,斤兩雖不算很足,鳥毛蓬松,身上瘦巴巴地緊。
可她來不及嫌棄,飛快地將其扒了羽毛,支在火堆上烤了起來。
云舒塵才朦朧著眼坐起來,人還未醒,便被香得無以復(fù)加,她吸了一口,當(dāng)真以為自己大限將至,是以生出了一絲美好的幻覺。
直到一根纖細的鳥腿貼于她的唇邊。
云舒塵靠在卿舟雪身上,任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將肉撕碎喂給自己。她實在是太餓,直至吃完一只半,才恍然驚覺徒弟一口沒動。
她摁住卿舟雪的手,“你也吃一些。”
卿舟雪又檢查了一下她的傷口,愈合得很緩慢,“不餓�!�
不過最后還是沒拗過師尊,只得草率地將剩下的吃掉。
地上散亂著一些碎骨鳥毛。
而下一頓還不知在何處。
待到師尊的傷好一些,她就打算往外界光亮處慢慢挪騰過去。
卿舟雪看著架勢,還得再撐幾日。她只好每日忙碌起來,在四周不斷地搜尋著,哪怕?lián)煲恍┎葑压�,也聊勝于無。
她們應(yīng)當(dāng)還是在浮石邊沿,每日早晨或傍晚光曦斜射進來,偶有光照。在浮石下方對應(yīng)的地盤,估計是沒日沒夜的全黑。
若無光,便不會有花果植被,動物也少。
好在是浮石邊沿,她還能找到一線生機。
如是又勉強度了幾日,云舒塵走起路來已經(jīng)不會再扯裂傷口,但是虛弱得走不了很遠。
每日下肚的東西根本不足以恢復(fù)精力,更不足以讓那一道深傷愈合得快一些。
卿舟雪日日翻著她腰間那一塊衣料,但是依舊沒什么長進,變化相當(dāng)細微。
眼看著靠那兩只鳥撐過了幾日,現(xiàn)如今又開始陷入窘境。
卿舟雪發(fā)起愁來,她在將周圍能食的草籽,可疑的洞穴,全都扒拉了一遍,直至山窮水盡,再也找不到任何東西。
她開始盯著水中的魚兒發(fā)呆。
要如何捕魚?用棍子打過,打不中,拿手捉過,除卻將自己淋得一身狼狽,什么也摸不著。這群魚兒不大,只有拇指粗細,渾身都是滑溜溜的魚鱗,卿舟雪只能干看著。
她頭一次覺得平日里念的道法經(jīng)文無甚用處,飽暖時一切皆好,結(jié)果真到緊要關(guān)頭,卻一條魚都奈何不了。
這幾日低落久了,又諸事不順,莫名的自我厭棄感驟然襲來……若不是她,小時候才不會克死那么多人;若不是她,師尊的峰也不會被劈開,也無需去扛下那幾道雷劫;更不會有今天這一難,流落野外,活得顛沛流離。
卿舟雪盡量不去想那一日的事情,她就只能圍著往事點點滴滴打轉(zhuǎn)�?墒窍胫胫l(fā)覺得……
說什么機緣。
倘若沒有她,師尊明明過得更好。其他人……也會過得更好。
云舒塵多數(shù)時候在休眠節(jié)省力氣,但她朦朦朧朧醒了幾回,發(fā)現(xiàn)卿舟雪就坐在水邊沒有動過,側(cè)著的半張臉宛若雕塑般沉靜。
卿舟雪難得陷入了思緒的死胡同,一時半會走不出來。她垂下眼睫,頓了良久,輕聲問道:“……師尊,你撿我回來,可曾后悔過?”
云舒塵倏然睜開眼,她轉(zhuǎn)眸看向她。
卿舟雪捏緊了衣袖,“既然天地不容我,我本不應(yīng)存在,我當(dāng)年……若是死在雷劫下,你……你……清凈許多�!�
她的聲音越說越輕,最后如晚風(fēng)一般散在風(fēng)中。
云舒塵閉上眼,干脆地岔開了話頭,“與其在這兒東想西想,卿兒不如想著法子捉條魚來,實在餓了,沒力氣講話�!�
卿舟雪的低落一時被她打斷,她愣了一瞬,點點頭,又往河邊靠了靠。
水流的嘩啦聲攪來,云舒塵卻并未假寐,她又睜眼盯著卿兒的背影。
也只那丫頭是真純粹,在她心底師尊是千種萬般好,這么多年了,居然還是如此看法。
可是天底下哪里有什么大善人,愿意平白無故地?fù)煲粋麻煩小孩來養(yǎng)。
云舒塵沒有這種多余的慈悲心,至少在一開始時的確如此。她只是……為了可能的機緣,為了那位流云仙宗的老祖宗。
她本質(zhì)上和外頭窺伺劍魂的人,并沒有什么兩樣。只是手段溫和一些,先嚇著要丟掉她,再慢慢對她好。
這點子談不上是愧疚的愧疚,到底被她埋在心底。
然而這種事,她自然也……不愿言之于口。云舒塵又一想,自嘲地笑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得過多少年,她竟還在想著要在她心中留個好印象?
只余一聲輕嘆。
到底是執(zhí)念過重。
上次吃剩下的鳥兒,還剩一些羽毛,沾著點血肉,怕生異味,被遠遠地丟著。
卿舟雪沿著水邊來回走著,不慎瞥見了那兩只死無全尸的碎鳥。
這本不足為奇,但是邊上竟然沾著幾朵梅花一樣的爪印,凌亂不堪,消失在樹林口。
有……別的活物?
卿舟雪想了想,回頭拿起一根火把,順著爪痕處走進叢林。
她憑直覺走了很遠,些微的晃動總是擾著她的聽覺,不知道是什么東西。
很快她聽到了更多動靜,哼哧哼哧,幾聲獸類的嗚咽與咆哮,似乎是在搶食吃。她將呼吸屏住,躲在樹后,側(cè)眸看去,瞧見了驚人的一幕——
幾只模樣似野狼或是野狗的生靈,正撕扯著一只倒在地下的幼鹿,血肉翻飛,已經(jīng)被啃了一半。
它們的尾巴搖曳得飛快,看得卿舟雪的心也微微跳起來。
這是哪里來的鹿?這附近竟有鹿群?
卿舟雪來不及歡喜,她將手中的火把捏緊,快步鉆了過去,想在狼嘴下?lián)屖��;鹦莾阂粨],險些燎著了野獸的皮毛,它們怕燙,一時紛紛散開,此刻卿舟雪迅速彎腰將一只鹿腿牢牢握在手心里,往身后拽去,另一方護食的緊,不斷沖她咆哮,又畏于火光不敢上前。
她徹底將鹿肉搶了過來,腳步輕快,在山野之中左竄右竄,異常敏捷,幾匹狼追趕了幾步,駐在原地。
最后不甘心地看著她消失在樹林另一端。
卿舟雪急匆匆往回趕,拎著那鹿腿,甚至感覺饑餓感都減輕了許多。
云舒塵再次睜開眼,便瞧見了她拖著半只死鹿,丟在溪邊,任活水沖了許久。
血腥味順著飄了一路。
這水偏咸,涮一涮再烤,味道會好一些。這些日子卿舟雪在地上翻翻找找時,無意發(fā)現(xiàn)一種野花,將根莖折斷,里頭會浸出花蜜。
當(dāng)鹿肉浸在涼水中時,她一直在低頭找這種小花。
云舒塵看得好笑,徒弟每拔幾根,就要回頭瞅一眼那半只鹿還在不在,緊張得很,似乎生怕弄丟了口糧。
而她……也不知為何,經(jīng)此一遭,反而對死生看淡了很多。
卿舟雪的廚藝并不如何,但對吃食還算有些追求,她在鹿腿上面抹了花蜜,粗獷地架在火上烤著,每熟一層肉,便用刀片割下一層。
她現(xiàn)在的模樣實在算不上好看,衣裳破破爛爛,本是白色的,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灰蒙蒙一片。長發(fā)上還粘膩著幾縷干涸的血跡,隨便束在后面。
面頰上也沾著灰和草,只有輪廓依舊清艷脫俗。
卿舟雪垂眸用石刀麻利地切著肉片,將整個沒有被狼咬壞的鹿皮都剝了下來。
這個場景很家常,卻莫名有一種賞心悅目的生命力,吸引著云舒塵打量她良久。
卿舟雪還在為尋到了鹿肉高興,眉梢眼角都掛著輕快,與前幾日瑟縮在師尊身上的模樣大不一樣,方才莫名的低落仿佛一掃而空。
現(xiàn)如今她的樂趣已經(jīng)簡單至此。
云舒塵看得舒心了很多,盼著她少思少念,能將那些莫名的想法自記憶中揚掉,徒兒本是清淡的性子,諸多煩擾于她而言,總不在掛懷之中。
希望此次也能如往常一般。
這半只鹿是她們掙扎求生如此多天,所食的第一頓飽飯。
吃完以后,甚至還剩了一些。卿舟雪自然舍不得丟,但又不知往何處放。
“架起來,用煙熏干,可以藏久一些�!痹剖鎵m在一旁道。
“過年吃的臘肉便是如此?”
卿舟雪恍然大悟,她用石頭砸斷了兩根較粗的木頭,一左一右豎著,上頭用力劈出兩個枝丫,中間再橫一根。
剩下的一些碎肉被她切成了條,晾在上面。底下不溫不火地燃著點火,裊裊煙霧就此往上熏。
那張皮子卿舟雪也沒有扔掉,總之一并晾在了上面。曬干了以后除卻異味,蓋在身上可供保暖御寒。
眼看著日子被她收拾得愈發(fā)火,云舒塵卻道:“卿兒�!�
她扶著樹干一點點支起身子,盡量穩(wěn)著走了幾步,腹上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偶爾牽著有點疼,但比起之間,已經(jīng)好了太多。
云舒塵指著這片巨大陰翳的里頭,浮石之下,至陰至暗處。
“將這些肉干熏好以后,”她捂著唇輕咳了幾聲,“我們往里面走。”
對上卿舟雪疑惑的眼神,云舒塵篤定道:“等到他們之前,先去尋劍冢�!�
第156章
在極端的黑暗之中,樹影變得朦朧,枝丫趨于猙獰,像是利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