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她憂慮她一個人過得好不好,畢竟她那一堆師叔們就沒一個溫柔體貼會照顧人的。
除卻這些,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云舒塵更怕她怨自己。畢竟那傻姑娘滿心歡喜地拿著星燧沖她來,卻被一掌打飛,卿舟雪錯愕而茫然的神色,同樣如一根利刺一般,扎進了云舒塵的心里。
可是她沒有其他法子,她不能帶著卿舟雪回魔域生活。
卿兒是天生修仙的命,魔域不會真正接納她。頂多是瞧在自己的面子上,對她勉強保持禮遇。
可倘若自己一朝渡劫不過,就此隕命……卿舟雪既回不了仙家,也融入不了魔域,只能一個人孤零零的。
到時候,誰來護她?
云舒塵想到太初境,到底還是放心許多。
梵音見她面色不好,便輕巧地轉(zhuǎn)了個話頭,“姨母,你讓我們?nèi)さ拇蟪似谘F的內(nèi)丹,這……我們只尋到了修道人的內(nèi)丹,可否能替代一二?”
修道人的內(nèi)丹?
業(yè)孽又添一重。
這倒霉外甥女怕不是想讓雷劫將她劈得更死一些。
云舒塵搖了搖頭,面色愈冷。
梵音咽了聲,她不知云舒塵為何要這內(nèi)丹,又不知自己講錯了什么話。總之姨母的心情陰晴不定,大概不是因為打仗,而是那小仙子沒有在她身側(cè)的緣故。
那女人心情不好,連帶著自己也活得謹(jǐn)慎微小萬分。
梵音默默走了出去,她腦瓜子飛快地轉(zhuǎn)著,心里想著:不然去太初境,將那姑娘搶來就是了。
這個主意一起,立馬被打消。
劍魂哪里是那么好搶的,她做不成,也沒必要再挑起太初境的怒火。
既然搶不成,又該如何是好。梵音兀自走了幾圈兒,忽然一拍掌心,反正……反正這兒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姑娘。
云舒塵當(dāng)夜又失了眠,她才剛剛醞釀起一絲睡意,忽然感覺有一雙柔荑撫上了自己的肩。
她翻了個身,被打擾清夢的慍怒還未消散,便對上一個美貌的魔女。被云舒塵幽幽地盯著,那女子似乎有些羞怯,軟聲喚了一句,“大人生得真好�!�
下一瞬,房門大開,而后是嘭地一聲,緊緊閉攏。里頭失魂落魄地滾出來了一個人影。
云舒塵將自己蒙在綿軟的被褥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企圖將別人身上的味道驅(qū)散,而后才能在半夢半醒中挨過這漫漫長夜。
偶一靜下來,便能念起許多久遠(yuǎn)的事情。她的。卿舟雪的。她與卿舟雪的。樁樁件件化為了銅豆,每想一次,便往心盤上扔一顆,撞得某個角落哐地一聲響。
她靠數(shù)著這事兒度日。
可能是覺得大有可能命不久矣——在死生面前,能否推翻流云仙宗,或是揪出那位老祖宗探查當(dāng)年的真相……
惦記了這么多年的事,云舒塵甚至提不起興致來。
她甚至恍惚地覺得,曾經(jīng)重重拿起的,到如今黃粱一夢醒,皆已經(jīng)輕輕放下了。
只不過,還是想再看一眼她。
云舒塵捏緊了手中的被褥。
就一眼好了。
*
這日夜里,她掠過魔域的重重地火,闖過風(fēng)沙,又跨過終年積雪的北源山,繞過了此刻硝煙四起的流云仙宗,終于止步于太初境前。
晚風(fēng)之中的鶴衣峰,像是矗立在江邊的一只仙鶴,半身霜雪潔羽,半邊暗色大氅。
云舒塵落于峰上,腳步很輕微,幾乎是無聲的。
她能感覺到卿舟雪的氣息,近……相當(dāng)近了。
徒弟不在最大的一間臥房,似乎躲在了許多年前,她自己挑的那件小屋子里。
云舒塵走到門前,手心柔和地覆了上去,她微微一笑,里頭燈火都熄滅,想必卿兒是此刻睡得正熟。
她懷揣著一點小心將門推了一下。起初,云舒塵還以為是用力太過輕微,那房門紋絲不動。
她一愣,再抬起手。
其上的一道結(jié)界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亟d著,將外頭和里頭分隔成了兩片天地。
云舒塵的手撫在門的雕花上,僵了片刻,又從那木板的縫隙之中抽出一卷長信。
她似乎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什么,手微微發(fā)顫,將其展開。
卿舟雪的信向來簡潔,鮮少如此啰嗦。幾些個字密密麻麻擠在一起,似乎隨時都要將這一片薄紙撐爆。
云舒塵捏著信紙的手驟然縮緊,而后又慢慢地將那一褶皺處理得平整,像是撫著情人的面龐。
直至,終究是平平整整了。
她的手卻有些無力地垂落。
云舒塵將背靠在門上,捏著那封信,緩緩滑坐下來,就在階前。貿(mào)然出關(guān)會致使根基損傷,她想著今年怕是見不著她了。
這夜零星開始落雨,滴滴答答,淌到階前,云舒塵靠著那門,竟覺得困意襲卷而來,她淺淺地瞇了一會兒,再睜開時,腳邊已經(jīng)盈了一汪水澤。
此刻天邊已經(jīng)有一線微明。
她呵了口白氣,適才覺得冷透骨髓,睫毛上都已經(jīng)凝了層冷霜。
她無意垂眸看去,那一方積水如鏡,映出來自己此刻的模樣——這張臉歷經(jīng)了五百多年的春秋,依舊風(fēng)華正茂。
只不過云舒塵卻瞥見了一絲銀色,她捻起那一根頭發(fā),將其拽了下來。
一線青絲,已經(jīng)白如霜雪。
云舒塵的呼吸頓住。
她整個人都緊張起來,連忙凝出一方水鏡,朝著眉梢眼角仔細(xì)瞧了個遍,遂捧起半邊臉,像是著稀世珍寶一般,目光略有些慌亂地逡巡著,瞧見眼尾似乎有一條細(xì)紋——頓時感覺到了一絲窒息。
其實只是水面的漣漪。
待到漣漪歸于平整,容顏依舊如昨,肌膚柔嫩如初。
云舒塵漸漸冷靜下來,她一時不知自己在干什么,愣然放下手,又想起方才卿兒輕描淡寫落下的筆墨。
“我出關(guān)以后再細(xì)細(xì)說與你聽”。
云舒塵站起身來,渾身酸疼,她不由得嘆了口氣。在腦中飛速想著其它可行的法子,現(xiàn)如今再尋妖獸內(nèi)丹已是奢望,正巧再去問問柳尋芹。
不管如何,她想等到她出關(guān)那一日。
她對著那緊閉的房門看了一眼,便如信中所言,尋了柳尋芹一趟,也不知徒弟能留給她什么。
柳尋芹瞧見她,卻并不意外。仿佛云舒塵從未從太初境出去一樣。
她聽明來意,便指了指桌上擺著的一盆瓷器,其中悠悠盛著一朵蓮花,鮮紅如血。
“問仙大會。你徒弟贏下來的絳心蓮,她說是要留給你的,放在我這里養(yǎng)了一段時日,長勢尚不錯。”
“絳心蓮?”
云舒塵對于靈植的探究不深,這名字隱約有點熟悉,卿舟雪應(yīng)當(dāng)在她耳根子旁念叨過幾遍。
但是她那時身體差不多好了,也沒有什么別的隱憂,故而沒有太放在心上。
柳尋芹看著她,神色依舊淡淡:“那孩子努力了這么多年,披荊斬棘才換來的蓮花,你總不至于一概不知?”
第161章
云舒塵不算一概不知,但是她的確沒有過多注意。臨到此刻,絳心蓮醫(yī)死人活白骨的傳說卻在腦海中一一閃現(xiàn)。
她一愣,捉住了一線生機:“此物能否抵一顆大乘的妖丹?”
柳尋芹自她的語氣中聽出了一點不對,她攏了攏衣袖,并未著急回答她,而是問道:“你怎么了?”
云舒塵三言兩語將其揭了過去,待到聽完她算卦那一事,柳尋芹的神色微凝,又聽到她將渡劫的丹藥喂給了卿舟雪,這時候柳尋芹的面色已經(jīng)相當(dāng)難看。
“無怪乎卿舟雪閉關(guān)前還問過幾位長老,為何體內(nèi)修為莫名其妙上竄了一個大臺階。我們皆無從解釋,只以為是劍冢的機緣,未曾料到是你把渡劫的丹藥給她吃了�!�
“云舒塵,你嫌命長?”
柳師姐又是一副看死人的神色。云舒塵不自覺偏開了眼神,而后想起什么,又直直對上她。
柳尋芹神色冷淡,低著頭緩緩?fù)铝丝诎谉�。她將手上的煙管略有些煩躁地轉(zhuǎn)著,半晌不再言語。
云舒塵輕嘆一聲,暗地攥住了她的衣袖。而后往這邊松松拽了一下,語氣柔軟下來:“這次是沒辦法,以后再不會了。師姐,你想想法子好不好?”
柳尋芹一頓,她嫌棄地將自己的衣袖抽回來,但卻莫名想到了幾百年前的一個片段。關(guān)乎云舒塵的。
躺在床上病得奄奄一息的少女,蒼白著一張臉,也是這樣松松拽著她的衣袖不讓走,眸光泫然欲泣,低聲道:“師姐,我不想就這么死了,你想想法子可好?”
柳尋芹還記得那時候自己的醫(yī)術(shù)遠(yuǎn)不如現(xiàn)在精湛,云師妹就喜歡給她出難題。好不容易現(xiàn)在沒什么疑難雜癥能夠難倒她了,云長老卻還是能讓她氣血一下竄三尺高。
面前女人精致的眉眼和那個惹人憐愛的小姑娘重合起來,柳尋芹一時也無話可說。
她又吐了口氣,妥協(xié)地坐了下來,道:“絳心蓮雖是不可多得的好物,但是你要靠它撐過雷劫……你自己的雷劫有多厲害你心里清楚,把握不過五成�!�
“五成?總比沒有好�!�
云舒塵嗯了一聲,但柳尋芹忍不住強調(diào)了一遍:“不過五成�!�
她蹙著眉,“你告訴卿舟雪了么?”
瞧那女人神色,便是半字未提起。
云舒塵垂眸道:“我若真回不來,她知曉也是平添愧疚,這本不該的�!�
柳尋芹道:“她的體質(zhì)特殊,可為你擋雷劫也說不準(zhǔn)�!�
“沒用的。”云舒塵閉上眼,“自道理上來看,卿兒她不受雷劫法則束縛,故而我們能夠替她護法。但我并非如此,旁人不能助我,只能獨自面對�!�
“不試一下如何能知?”
柳尋芹的態(tài)度與她平時搗鼓各種草藥一致——不管有用無用,總之先嘗試,再觀其它。
“試一下?”
云舒塵睜開眼,“于我而言只是試一試。于她而言,她興許要眼睜睜看著我死在身旁,骨肉焦?fàn),化為灰飛。當(dāng)日在劍冢,她本就有些入魔之兆,如此一刺激,我擔(dān)心她會……”
柳尋芹沉默片刻,而后道:“一身道基俱毀是么?”
正在此刻,藥廬之前的幾縷光線,卻悄然淡了下去,與周遭融為一體。
柳尋芹一愣,她將窗戶推開了片刻,抬頭一望,大片的陰翳自遠(yuǎn)方聚攏而來。
雷劫將至?
真是說什么來什么。
柳尋芹將窗戶關(guān)上,回頭一看,云舒塵站著的那處,已是空空蕩蕩,不留半片影子。
而她桌面上擱著的那一盆瓷器,里頭只剩下了水,蓮花被人自根莖折斷,一齊帶走。
*
云舒塵抱著那朵蓮,一直飛到太初境郊外才落地。
她打量著四周的環(huán)境,卻突然發(fā)現(xiàn),這正是卿兒當(dāng)年頂著天雷舞劍之處。
自重重劫云之中,她的心反而靜了下來。依稀看見了某個白衣孤冷的少女,一個人自顧自地練劍,專心致志,身后來了人也恍若不覺。
云舒塵本是想要駐足于此地,此處并無人煙,并不會傷及無辜。
她手里攏著那朵紅蓮,輕撫著柔嫩的花葉,心中卻有如靈光一現(xiàn),自此有了計較。
那雷劫尚遠(yuǎn),自己還能再走一段。而卿兒在劍冢殺人太過利落,那幾個死時只不過一瞬,真是便宜他們了。
云舒塵冷冷一笑,她再次乘風(fēng)而起,衣袖翩然,引著那劫云轉(zhuǎn)了個向,直沖流云仙宗而去。
流云仙宗依舊懸于高空,聳立于九州之巔,但已經(jīng)不復(fù)當(dāng)年氣派,邊界的浮石似乎都缺損了一塊。偶有幾處冒起滾滾濃煙,似乎也已經(jīng)無人管轄。
此乃天下第一大宗,本不至于如此狼狽。
不過當(dāng)日流云仙宗掌門人,和隨同的幾位長老,連帶著一群內(nèi)門弟子,皆葬身于劍冢之中,元氣大傷,還未恢復(fù)過來。
而后魔族乘虛而入,太初境前來聲討,這幾日一直沒個消停。
偌大的廣場之上,新立的掌門心有戚戚,他名杜仁,實力約莫大乘初期上下,此一番奉命于危難之間……面對眼下,他根本無力回天。
掌門杜仁萬萬不想要這千年的基業(yè),就此斷在了他手上。
于是他每日隔三差五就去請示太上忘情老祖,懇請她早日調(diào)養(yǎng)好身體,出來應(yīng)戰(zhàn)——這是流云仙宗最大的底氣。
然而那底氣總是說:不急。
不急?!
杜仁險些崩潰,他眼看著戰(zhàn)火自下頭燒到上頭。
本就勢弱的徐家居于北方,靠魔域較近,已經(jīng)徹底被魔族攻陷,而南邊還有太初境打著公道的旗子來步步緊逼。
太上忘情已經(jīng)出關(guān),只是閉門不出,她的寢居前,齊刷刷跪了一大片徒子徒孫。
顧若水為首,她低著頭,已經(jīng)在師尊門前跪了一日。
但似乎并沒有什么效果。
她起身再去稟報掌門,結(jié)果被又急又氣的掌門劈頭蓋臉訓(xùn)了一通。
顧若水默默挨著訓(xùn),聽得久了,也不禁蹙眉。這掌門不敢說老祖壞話,一通脾氣便全往她這個親傳弟子身上撒。
不過師尊她為何……
顧若水平時與太上忘情也不算親厚,自此說不上什么話。
掌門的斥罵聲響在耳旁,顧若水的思緒卻漸漸飄遠(yuǎn),她的余光看見流云仙宗上空的結(jié)界破裂了一塊,扭頭看去,卻瞧見了一位女子的身影。
她錯愕地睜大眼睛。
那不是卿舟雪的師尊,云舒塵么?
那女人才剛腳尖點地,四周的流云仙宗弟子已經(jīng)紛紛拔了劍,礙于她的修為,一時無人敢直接上前賜教。
云舒塵抬起手,示意他們將劍放下。
莫非是魔族想來議和?
杜仁停下了訓(xùn)人,他想到這種可能,一時大喜過望,覺得萬事還有商量的余地,他輕咳一聲,剛欲開口,卻發(fā)現(xiàn)她又離地而起,幾步踏上了流云仙宗的主殿屋檐。
此刻日光散開,照得主殿上的琉璃瓦流光溢彩,像是龍鱗一般奪目。
云舒塵巡視一周,似乎覺得已經(jīng)了無遺憾,她自一片光曦燦爛之中,緩緩盤腿坐下,一派氣定神閑。
“這是何意?”
眾人詫異地看著她。
云舒塵慢慢闔上眼睛,平靜道:
“機緣已至,借道友的天宮渡個劫�!�
渡劫?
杜仁傻了眼,大乘期在此渡劫,流云仙宗這片地盤還能不能要了?
他們一時陣腳大亂,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一大片烏云跟著云舒塵飄過來,整個流云仙宗陷入一片遮天蔽日的陰霾。
無人敢上前趕人。
那雷劫盤桓在云舒塵頭頂,自幽暗之中亮出幾道明亮的紋路,似乎隨時都能劈下來。
宛若一張拉滿的弓弦。
一時狂風(fēng)大作,呼嘯之聲自遠(yuǎn)方響起。云舒塵的周身陷入一片昏暗,主殿上如龍鱗鮮艷明媚的瓦片也斂起光華,暗淡如灰,在風(fēng)中全部豎了起來,甚至還有幾片被卷落,飛向遠(yuǎn)方。
杜仁已經(jīng)來不及阻止雷劫降落,他只好轉(zhuǎn)頭對顧若水喝道:“小顧,領(lǐng)幾個人,速帶著諸位弟子撤退!”
顧若水連忙點頭,她頂著幾乎能把人掀翻的颶風(fēng),來來回回了幾趟,引著師弟師妹們御劍朝遠(yuǎn)處飛去。正在風(fēng)里橫沖直撞間,她神色一凝,似乎想起了什么,喊道:“你們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