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魏氣探著脖子目送人走遠,悄悄掀開被褥,
鞋都未穿,躡手躡腳地下了塌,徑直往方桌那去。
他揭開提盒,取了東西爽快地咬一口,酸中微帶些甜的滋味兒在唇舌間蔓延開。
許久未曾吃過口味重的東西,一時也酸得直捂牙。
他一口吃完,又接一口,第二口竟吃到了藏在里頭的一顆杏仁。
唔!
這點心是家財哥做的!
只有他才會在里頭塞杏仁。
魏氣喜得雙眼放光,眉頭舒展,倒瞧不出仍在病中。
難不成他知曉自個兒日子難過,特尋了安爺將東西送進來。
魏七咧嘴笑,又叫他擔心了,不過近日嘴里確實沒滋沒味兒,也有好幾月沒吃到這玩意了。
"
魏爺。"
小方子去而復返,推開門一瞧,魏七赤著腳站在屋子正中,方桌上提盒大開,他愜意地直點頭,嘴里在嚼東西。
小方子:。。。是誰說他沉穩(wěn)。
太監(jiān)走路都沒聲兒的嗎!
魏七嚇得一口糕點嗆進氣管,咳嗽不停。
后頭的五個奴才:。。。
小方子進屋,沒說什么,倒杯茶遞與他,板著臉替人順背。
魏七停住咳嗽,小方子面上毫無表情,行至塌邊將他的鞋拿來放在人腳邊。
怪道總不見好全,好一會兒病一會兒,還說什么病去如抽絲,原來這人壓根兒就不想好,大冷天光腳踩石板上,連累自個兒被安爺說道。
魏七咳得臉紅,面上也訕訕的,嘴角僵硬著:"
有勞。。。"
"
您客氣。"
小方子語氣生硬,心里有氣。
五個太監(jiān)端著炭盆子等物站在門口,魏七望向小方子目露疑惑。
"
養(yǎng)心殿那頭派來的,說是上頭替您添置御寒的物什,叫您快些養(yǎng)好,再不好要打發(fā)去掖幽庭,年節(jié)將至,留在咱們宮里頭晦氣。"
他出院門沒幾步正好碰著這一行人,便轉身打道領人回來。
路上領頭太監(jiān)幾句說明來意又好生敲打他一番。
原本小方子聽了這話還替魏七著急,心里也有愧,覺著自個兒沒照料好他,難聽的話本不欲說出來。
但現(xiàn)下心中有氣,一時嘴快,剎都剎不住。
為首的太監(jiān)此刻急得想罵人,他將這話說與小方子本意是想叫人多用點心,誰知他竟當著魏爺?shù)拿鎯赫f出來了!
祖宗!
安爺若是知曉非得掌我的嘴不可!
他連忙岔開這兩人的話頭,"
魏爺,圣上憐惜,特賜下炭盆與湯婆子等御寒之物。
碳是御用的金絲炭,燒起來沒一點子煙味兒的,小的們一日替您換上三回,這他坦里保準時刻都暖暖和和。"
他臉上堆滿笑,"
湯婆子賜下四個,您兩兩換著用,燒得熱乎乎往褥子里一塞,可不是舒坦。
"
"
棉鞋,棉襪,綢緞夾棉袍子都是按您的尺寸新做的!"
他朝后頭使眼色,手下人向魏七行禮,進屋將東西擺放好。
炭盆子床榻下首擺兩個,方桌下擺一個,妝臺下又一個,湯婆子床頭床尾各一個,衣裳整整齊齊地擺在正中,妥帖又麻利。
兩個內侍將方桌抬起,描金繡紅梅毛氈毯長兩丈(約6.6米),寬一丈,往屋中間這么一鋪,青石板上的寒氣登時就散了大半。
這架勢哪里是要打發(fā)人去掖幽庭,掙臉面的套話罷了,自個兒真是蠢。
小方子冷眼瞧著,心里愈加不是滋味兒。
皇帝要是對誰稍稍上了心,隨口一句吩咐,下頭人恨不能將這人供起來,大家伙兒一塊拜。
這是做甚?圣上不是動氣了么?不是說自個兒一個奴才配不上這些么?現(xiàn)下倒像是真想叫我好起來,怎的那時不遂了我的愿
魏七心里彎彎繞繞,轉過百般念頭,最終倒是生不出怨懟了。
他就是這樣,若誰真心實意示弱討好,就是心里再氣,也要替人留些臉面。
現(xiàn)下東西也收了,這事自個兒原也不占理,那人是皇帝,他也確實只是個奴才。
“奴才謝圣上關懷�!彼寡鄣�。
“小的一定替您將這話帶到!”
領頭的太監(jiān)是個人精,木桿子還沒扔出來他就順桿爬了。
魏七噎住,場面話而已,有什么可捎帶的。圣上哪有閑工夫聽這些雜事。
是以他只笑笑,不再多說。
幾人寒暄兩句,太監(jiān)們告辭,小方子送客。
屋里霎時沉默,魏七陪笑解釋,"
太餓了,方才實是太餓了,就是擺疊屎在我跟前,怕是都能吃下。
"
這比方打的,小方子哪里還能藏得了氣,只面上端著樣子,硬邦邦道:“小的這就替您端來�!彼f完這話也不理人,拎起食盒徑直出門往小膳房那頭去。
魏七噎住。
屋子里不多時便暖和起來,赤腳踩在地上,毛茸茸的氈毯軟乎乎怎么還能著涼脫光了躺地上都暖和得很。
一柱香的功夫后,(約半小時)小方子回來,揭開食盒,擺出四只銀鑲紅彩漆碗,里頭分別盛著大棗茯苓糯米粥,芝麻杏仁粥,姜蓉金米海參粥,紫蘇魚片粥。
這還沒完,又取出四碟子用描金里皮碟盛著的開胃配菜,木瓜絲,雪菜筍絲梅菜醬咸菜等。
魏七瞠目結舌。
“小膳房里的公公說了,怎能叫魏爺吃午時剩下的東西呢!安爺吩咐,魏爺想吃什么,想什么時辰吃,只讓人來取便是�!�
小方子陰陽怪氣學舌道,十足十諂媚。
這是吃了炮仗不成?哪兒得罪他了不就是騙他自個兒不吃酸么,這也值得氣?
不對。魏七又轉過彎來,跟前這人是個怪胎,他喜歡那位。
這是。。。嫉妒了。
我該怎么做他有些不知所措,小方子人很好,他不想叫人難過,要是能和自個兒換換就好了。
換換。。魏七怔住,悄悄打量眼前人。
大杏眼,薄嘴唇,挺直的鼻梁,面也白凈。
長得同樣秀氣,也不奇怪,乾清宮里的人就連安爺那樣年齡大些的也都是齊齊整整。
魏七目光下移,小方子也是修長的身形,只不過比自個兒稍矮一些,骨架子纖細些。
他此刻才驚覺兩人不止年歲相當,便是容貌,身形都是同一類的。
圣上究竟瞧上我哪點魏七再次疑惑。
小方子不也挺好,還常笑,人也討喜,最要緊的是還有意圣上。
難不成是因自個兒在他跟前晃悠的次數(shù)最多
不若將小方子推出去得了。
這念頭突如其來,魏氣一時起意,細想又覺著不妥。
他已經(jīng)在火坑里頭了,做什么還拉一個墊背的,就是喜歡那人又如何,那位心硬得很,何必送上去吃苦。
魏氣打消荒唐的想法,拉過小方子一塊吃東西。
午膳剛過不久,哪里吃得下,以為誰都似他一樣么。
小方子板著臉不理他,魏氣溫言討好,前者知曉自個兒到底是伺候人的,且這火大部分是因嫉妒,細究下來又與魏七無干。
一夜過后,和好如初。
晚間養(yǎng)心殿冬暖閣內。
安喜將白日里魏七那頭的事道與皇帝,說人如何如何感激,又如何愧疚,心里已知錯。
后者翻過《齊民要術》第四卷
第二頁,“多嘴,朕問你了么?”
“奴才多嘴,還請主子爺莫要怪罪�!卑蚕蔡笾樣懞谩�
皇帝輕哼一聲,背手食指敲桌,看了一會子書,突又默默低語道:“還算知趣�!币膊恢@句是在說老狐貍還是小狐貍。
安喜以為是在說自個兒,忙又討巧道;“回圣上的話。有您憐惜,魏七必定不日就可痊愈�!�
皇帝斜他一眼,“一個奴才,水做的不成?這樣都不好,養(yǎng)著干甚?”他纏一圈龍紋玉佩下青綠的流蘇,“你這個御前總管也該罰,治下不嚴�!�
這也怨我?“奴才有罪,確是疏忽,縱得魏七不知天高地厚,還請圣上寬恕,奴才今后必定好生管教�!迸轮慌陆窈笠草啿坏阶詡兒管。
“呵�!被实圯p嗤,“朕只怕你管不住他。”鬧騰得很,叫人頭疼,若不是還有幾分趣味,這樣的奴才早該處死了。
安喜心想:我當然是管不住,現(xiàn)下人身后是您在撐著,我哪敢管。“奴才不才,未能盡責,似魏七這樣的小子,只有您英明神武,才能制住,圣上您貴為天子,坐擁天下,區(qū)區(qū)一個奴才自然是不必放在眼里,勾勾指頭,他就服帖羅�!�
這奉承話說的皇帝都有些底氣不足,因也不是勾勾手指頭就能降住的。
他輕咳一聲,“得了,甭廢話,好了領回來當差�!被实鄯豁摃�,“晉了他的品階,才當幾日值?白養(yǎng)�!�
“??�!�
三日后,自上回養(yǎng)心殿來人送了御寒的物什,他坦里日日暖如初夏,魏七穿長袖單衣窩久了都要冒汗,再想拖也拖不住。
御醫(yī)瞧過,道已大好,魏七又得回去當差。
再歇兩日,復職。
病好后安喜索性將小方子指與魏七,貼身內侍都有人可支使,是以小方子并未搬回去。
魏七寅時起身還有點迷糊,懶了這么些日子,時時窩在塌上,骨頭都要躺散。
同小方子一塊草草用過早膳后,留人打掃屋子收拾東西,魏七出門。
他升得突然,還未搬去離養(yǎng)心殿近些的侍院,除安喜外,貼身內侍們都住在那兒。
魏七朝前頭養(yǎng)心殿偏殿那頭去,安爺此刻必然已侯在那處。
行至偏殿,眾奴才已自覺地排成兩列立在廊下,魏七見此,垂首自旁的長條桌幾上取了東西,行至后頭自個兒的位置立好。
小半盞茶的功夫后,養(yǎng)心殿內前一日的守夜太監(jiān)來報,安喜自屋內出,雙眼往隊列中淡淡一掃。
“小的們請安爺大安�!�
眾人齊聲躬腰行禮。
“
嗯,圣上起羅,隨咱家當差去罷�!�
“
??。”
每個奴才發(fā)出的聲音都差不多大,語調相同。
冬日里的寒風吹過,將他們下身大寬厚實的綢袍吹得獵獵作響。
雖此刻天仍暗如黑夜,這一聲回應卻昭示了乾清宮尋常一日的起始。
魏七昨兒晚間便已去安喜屋內請過安,那會子安爺?shù)膽B(tài)度出奇和藹。
笑瞇瞇地拍他的肩頭,道他既養(yǎng)好了病便安生當差,圣上到底有幾分憐惜,莫要再折騰羅。
說這話時溫言細語,竟不曾責怪。
魏七納悶,按理來說圣上應當已派人去內廷監(jiān)查過,若信了自個兒,那里頭的話他便不會全然聽信,若不信自個兒,則證據(jù)確鑿,此刻安爺少說也會責罵幾句才是。
或許,圣上壓根兒就沒在意這事兒,懶得花心思去弄明白。
也是,都說自個兒一個奴才,不值當。
可又送來東西養(yǎng)著他,雖只是隨口一句吩咐的事。
或是圣上覺著自個兒有幾分趣味罷。
幾丈路遠的功夫,魏七思緒繁雜。
東暖閣內燈火通明,鴉雀無聲,暖意迎面,他收斂心神,謹慎當差。
眾人下拜,光亮朱漆托盤擱置身旁,馬蹄袖彈得整齊劃一,“
奴才們請圣上大安,圣上萬福金安�!�
“
嗯,起�!�
皇帝換上常袍端坐塌邊,安喜道:“
圣上大安,御前貼身內侍魏七病已大好,今兒回來當差羅�!�
前者睜眼望向下首,眾人讓道,魏七出列,前行兩步,復跪地俯拜,行三叩九拜大禮。
“
奴才魏七,請圣上大安,圣上萬福。”
離得有些遠,皇帝瞧得不甚分明,只眼神深深掃上一圈,帶著晨起的低壓。
像是消瘦了。
該,鬧騰。
“
嗯�!�
皇帝低應,“
好生當差�!�
難得大清晨憋一句出來。